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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樣讀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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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大約四年前,我決定認真讀尼采。我說「讀尼采」,而非「研究尼采」,因為我的目的不是寫期刊論文或學術專書,而只是為了瞭解尼采的哲學;至於說「認真讀」,意思是持續用心地讀,盡量多讀,直到得出一個自己認為夠深入、能貫通的瞭解。四年過去了,我總算得到這樣的瞭解。寫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表述這個瞭解(日後可能會這樣做,現在還不是時候),而是分享自己的閱讀方法和經驗,以供有興趣讀尼采的讀者參考。

我很多年前已讀過一些尼采,但由於當時帶著太重的分析哲學成見,加上讀時不夠認真,且不得其法,結果不得要領。我說的「分析哲學成見」,就是認為哲學著作或論說應該立場明確,表述清晰,越明確越清晰越好,而且結論必須有嚴謹的論證支持,哲學之優劣,全在於論證的好壞。帶著這個哲學觀來讀尼采,是難以欣賞尼采的,好比用放大鏡看張旭狂草,永不會欣賞到那草書的章法和運筆之美。其實,如果執著於分析哲學的標準,那麼非但尼采哲學看不上眼,任何不符合這些標準的思想或學說,例如歐陸哲學、中國哲學和佛學,也會視為次等、劣質,甚至不認為是哲學。

我不打算在本文討論「怎樣才算哲學?」和「判斷哲學好壞應該用甚麼標準?」,只想表達一點個人體驗:分析哲學的門徑 (approach) 和方法固然有種種優點,但也有其缺點和限制;除非自甘囿於分析哲學的樊籬,否則應該讀些其他門徑的哲學,擴闊視野,以彼之長補己之短。如果是為了擴闊視野而讀其他門徑的哲學,那就不應該堅持用分析哲學的標準來判斷那些哲學的優劣,這應該是很簡單的道理吧!(這幾年認真讀過尼采和涉獵過一些歐陸哲學後,我最喜歡的和懂得寫的仍然是分析哲學,但感到自己的哲學天地比以前大得多了。)

說回尼采,他的哲學很難掌握,容易誤解,但這不是由於他的文字晦澀難懂。尼采筆下的句子大都是意思清楚的,但整段、整節或整章表達了甚麼論點或主旨、有沒有論證或理據,卻往往並不明顯,有時甚至給讀者飄忽 (elusive) 的感覺。為甚麼會這樣?當然不是因為尼采寫作能力低,以致詞不達意。尼采早慧,九歲開始寫詩,十三四歲時寫的記敘和論說文字已非常成熟,可說是寫作天才。尼采有此寫作天份,加上是個有強烈寫作自覺性 (self-awareness) 的作者,兼且十分注重寫作風格,他的著作那種飄忽性,最合理的解釋是:故意為之。

接著的問題自然是:為何這樣故意為之?這個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以下我嘗試提出一個我認為合理的解釋,但這不是唯一可能的解釋,也不是完整的解釋。

尼采的寫作對象從來都不是一般人 (the general reader),也不是其他哲學家。他心目中有特定的讀者,他的著作是為他們而寫的;至於尼采的特定讀者是怎麼樣的人或哪類人,這是尼采研究裏的一個複雜問題,學者的看法不盡相同。無論如何,尼采既然有特定的寫作對象,他採用的寫作手法和風格便都是為了吸引這些讀者,如果因而令其他讀者看得不舒服、覺得難以掌握、甚至認為是拙劣之作,那就不足為奇了。

此外,即使是這些特定的讀者,尼采也「不給他們好日子過」― 吸引了這些讀者讀他的著作,不等於令他們很容易明白他的著作。尼采 Daybreak 一書的前言是這樣收結的:“learn to read me well!” [1] 即使是這些特定的讀者,也要學習怎樣讀尼采,才可以最後讀懂。尼采是先透過獨特的寫作手法和風格吸引這些讀者,然後也是透過寫作手法和風格令他們逐漸發覺需要某種閱讀方法和態度,經過艱難和努力,才會得到閱讀的成果。尼采是企圖用這種間接的方式來教育及改造他心目中的讀者。有些人(例如一些自命不凡的文青或哲青)被尼采的著作吸引,但最後還是讀不懂(卻自以為懂),就是因為沒有 learn to read Nietzsche well。可以說,尼采的著作含有一個篩選讀者的機制。

也許有人會問:「我怎樣才知道自己是不是尼采心目中的讀者?」我想,唯一的方法就是閱讀尼采的著作,而且最後也許還是不能肯定的。不過,如果你嘗試讀尼采,認真地讀,終於有所得著,那麼你是不是他心目中的讀者又有甚麼關係呢?以上所說,是我嘗試解釋尼采為何那麼難懂和容易被誤解,而不是為了嚇跑一些有興趣讀尼采著作的人。我開始讀尼采時,當然沒有以上的看法(這看法是讀了很多尼采著作和尼采評論而得出的),只是抱著認真和謙虛的態度去讀。任何人有這樣的態度,加上興趣,就可以讀尼采,不必管自己是不是尼采心目中的讀者。

我最有興趣的是尼采對道德的看法,所以就以那為起點,但我不是一開始就直接讀尼采的著作,而是先讀一本導論;我選的導論是 Brian Leiter 的 Nietzsche on Morality (London: Routledge, 2002),[2] 一本寫得清晰和有見地的好書。當然,Lieter 對尼采的理解不一定對,但這無所謂,因為我不會盡信他;我讀這本書只是為了得到一個大圖像,然後以之為「臨時地圖」去探索,免得在尼采著作的「實地」一下子便迷失了。日後多讀了尼采著作和其他尼采評論,便可能會修正這張地圖,甚至完全棄而不用(正如我在 2016 年讀了黃國鉅的《尼采:從酒神到超人》(中華書局,2014),當時覺得有幫助,但現在對書中不少看法已不同意了)。

接著我讀了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3] 然後讀 Beyond Good and Evil,[4] 兩書都很能刺激思考,令我讀時覺得趣味十足。後來對尼采的認識深了些,認為這個閱讀次序是錯的,應該是先讀 Beyond Good and Evil,後讀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於是我依這次序把兩書再讀一遍,結果自然是得到較深入的理解。其實,我認為尼采的著作大多不能只讀一遍,讀兩遍是起碼的了;讀第二(第三、第四 ……)遍時,必有新的發現。

此後,尼采著作與尼采評論我都有讀,交替著讀。先說尼采評論吧,我最欣賞的兩本是:Maudemarie Clark 的 Nietzsche on Truth and Philosoph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和 Bernard Reginster 的 The Affirmation of Life: Nietzsche on Overcoming Nihilism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兩書各自處理甚麼題目,看書名便知;我對尼采的整體理解,在很多方面受了這兩本書的影響。還有一本尼采評論不得不提,因為太有名了,就是 Alexander Nehamas 的 Nietzsche: Life as Litera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此書我多年前讀過,無甚得著,在這次「認真讀尼采」的計畫裏,把它再讀了一遍,仍然是覺得格格不入,總之就是不喜歡。這是 Nehamas 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我只能說:不知道。

尼采的哲學與其人及其時代關係密切,因此,要瞭解尼采的哲學,最好至少讀一本詳盡的尼采傳記。我仔細讀了 Julian Young 那本六百多頁長的 Friedrich Nietzsche: A Philosophical Biograph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獲益良多。雖然此書剛出版時被批評有抄襲之處,引起爭議,我亦曾經找到其中有離譜的論點,[5]  但瑕不掩瑜,這本尼采傳記仍然是十分值得讀的。它的好處不只在於詳盡,還在於有豐富的哲學內容(作者本身是哲學家,哲學研究著述甚多,不是一般的傳記作者),將尼采的哲學發展交代得很有條理,對尼采所有著作都有論述,精彩之處不少,所以才堪稱 “philosophical biography”。我最欣賞此書處理 The Will to Power 那章 (Chapter 26),Young 論證尼采晚年已不再認為「權力意志 (the will to power) 」這個概念有強大的解釋力,列舉的證據非常有力。

好了,繼續談尼采的著作。尼采的哲學是有發展的,例如他的形上學觀點,在早期、中期和晚期都不同;我讀尼采著作,次序大致是反時序的,就是先讀他晚期的著作,然後讀中期的,最後才讀早期的。用這個次序,是假定了尼采晚期的著作較早期的成熟(這是個合理的假定),而我想先了解他較成熟的思想。這是我的偏好,其他人讀尼采大可反我道而行,順著作的時序讀,可能對尼采思想的發展有一個更清晰的圖像。

雖然尼采的成熟著作都寫於較晚期,但有兩本晚期作品是有問題的,因為內容已呈現精神錯亂的徵象,就是 The Anti-Christ  和 Ecce Homo,[6] 都是尼采發瘋前幾個月寫的。Ecce Homo 有些段落明顯是妄想症發作,The Anti-Christ 沒那麼嚴重,但語調不時令人覺得偏激至失控,而論點太極端之處亦不少。不過,我讀過這兩本書後,認為是值得讀的。只要不將 Ecce Homo 當作是認真的自傳,這本書至少在兩方面有參考價值:尼采怎樣理解自己的哲學發展和怎樣評價自己的著作。The Anti-Christ  對基督教的批評雖然不及在 Daybreak 裏的來得公允,但仍有不少洞見,而對基督徒心理的分析,似乎更為鞭辟入裏。

尼采的著作我大部份都讀了,關於華格納的沒讀,因為興趣不大;The Will to Power 沒讀,因為這是一本來歷很有問題的拼湊之作(由尼采的妹妹拼湊而成)。我的意思不是絕不會讀這些著作,只是到目前為止仍沒有足夠動力去讀。有一本早應該讀了,而且我擁有三個英譯本,卻一直拖著未讀,就是尼采的第一本著作,The Birth of Tragedy。這裏涉及一個未必合理的看法:我認為要對古希臘的歷史和文化有相當的認識,才可以讀 The Birth of Tragedy,而我自問認識太淺,所以暫時不應該讀這本書(基於同樣理由,雖然我很佩服 Bernard Williams,讀了他的大部份著作,但一直未看 Shame and Necessity,因為這本書有很多內容是關於古希臘文化的)。無論如何,我已開始了惡補古希臘的歷史和文化知識,The Birth of Tragedy 我是遲早會讀的。

最後談一談尼采的奇書 Thus Spoke Zarathustra。[7]  這是尼采最著名的書,也是他自己十分看重的一本。說 Thus Spoke Zarathustra 是哲學書,可以;說它是文學書,也可以。也許因為這本書可被視為文學書,在尼采眾多著作中,它對一般讀者最有吸引力 ―《查拉特斯圖拉如是說》,哪個文青沒聽過?哪個文青忍得住不拿來一讀?(能否讀完則是另一回事)我想說的其實是:在我讀過的尼采著作中,只有這一本是我肯定自己看不懂的。我只讀過 Thus Spoke Zarathustra 一次,讀得十分吃力,是勉強讀完全書。後來看了一些詮釋,有點幫助,尤其是 Kathleen Marie Higgins 的 Nietzsche’s Zarathustra (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1987) 。然而,我到現在還沒有信心,如果我重讀此書,不會像第一次那樣迷失於文本之中。Thus Spoke Zarathustra 的副題是 “A Book for All and None”,我對這個副題的理解是:for all,因為裏面處理的問題是全人類的問題;[8] for none,因為沒有人會看得懂。我希望後者並不是事實,而這本書我是會重讀的,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讓我用一段尼采引文收結此文:

Anyone who knows how to breathe the air of my writings will know that it is the air of high places, a strong air. You need to be made for it or you will catch a cold. The ice is close by, the solitude is tremendous - but how peacefully everything lies in the light! How freely you can breathe! How many things you feel to be beneath you! (Ecce Homo, Preface §3)

註:
[1]  Friedrich Nietzsche, Daybreak, edited by Maudemarie Clark & Brian Leiter, translated by R. J. Hollingdal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5.  由於我讀的尼采著作全是英譯本,本文提到尼采著作時都用英譯書名,引文也是用英譯本的。
[2]  此書於 2015 年出了第二版,作者修改了第一版裏的一些觀點。讀者如有興趣看這本書,我會建議看第二版。
[3]  Friedrich Nietzsche,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 translated by Maudemarie Clark & Alan J. Swensen,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8.
[4]  Friedrich Nietzsche, Beyond Good and Evil, edited by Rolf-Peter Horstmann & Judith Norman, translated by Judith Norma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5]  見我的網誌文章〈羅爾斯論尼采〉。
[6]  Friedrich Nietzsche, The Anti-Christ, Ecce Homo, Twilight of the Idols, edited by Aaron Ridley & Judith Norman, translated by Judith Norma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7]  Friedrich Nietzsche, Thus Spoke Zarathustra, edited by Adrian Del Caro & Robert Pippin, translated by Adrian Del Caro,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8]  另一個可能的理解是:那 “all” 指的只是所有歐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