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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斯康姆式的行動以及自我知識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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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斯康姆 (G. E. M. Anscombe, 1919-2001) 是維根斯坦最有名的學生,代表著作是 1957 年出版的 Intention,她還發表了不少同樣有影響力的論文,後來被編成了幾本專門的文集。在二十世紀中期,性別議題還未被學術界廣泛認同,而女性哲學家亦為數甚少,安斯康姆在當時能夠產生如此大的影響力,名氣甚至超過她同為著名哲學家的丈夫紀褚 (Peter Geach, 1916-2013) ,實屬難得。本文主要是簡要地介紹安斯康姆對於行動 (action) 及自我知識 (self-knowledge) 的一些想法。

Intention 中,安斯康姆論證了以下兩點:

  1. 我們對自己具意圖的行動 (intentional action) 的知識是非觀察式的 (non-observational)  (Intention, §5-8;以下會省去書名,只標明段落數目或頁數)。
  2. 我們對自己肢體位置 (limb positions) 的知識亦是非觀察式的。

為了理解 1 和 2 是什麼意思以及安斯康姆如何論證這兩點,我們需要先瞭解「具意圖的行動」在這個脈絡中的意思,並且特別專注於它的知識論面向。

在 §1 中,安斯康姆指出,當我們談論意圖與行動時,很可能會談到: a) 去行動的意圖 (intention to act); b) 行動中的意圖 (intention in action) ;以及 c) 具意圖的行動 (intentional action) 。她在 Intention 的哲學計劃,是去了解這三者的性質以及它們之間的關係。在以下的簡介中,我們專注的是具意圖的行動。

安斯康姆寫道:

是什麼區別了具意圖的和不具意圖的行動?我建議的答案是,對具意圖的行動來說,某個意義下的「為什麼?」問題是可以提問的。 (p. 9)

用比較白話的方式來說,就是如果我們可以合理地問「為什麼他剛剛做了那件事?」,那就表示他剛剛做的事情是具有意圖的。

在此,困難的問題自然是要弄清楚引文中「某個意義下」究竟是什麼意思。一個自然的建議是用「行動的理由 (reasons for action) 」 來理解這裡的「某個意義」,但其中卻有一個可能的疑慮:「行動的理由」和「具意圖的行動」兩者在概念上太接近,以至於這個解釋不太能說明什麼。在這裡我們可以問以下的後設哲學 (metaphilosophical) 問題:安斯康姆在此的哲學方案的性質是什麼?在這個脈絡中,什麼樣的解釋 — 比如化約式或是非化約式 — 是合理的或是有幫助的?接下來我們就看看安斯康姆如何推進這個討論。

安斯康姆接著討論了理由 (reason) 與原因 (cause) 的異同;一些事情,比如物件因重力而下墜的自然現象,具有原因,但不具有理由。要弄清楚理由與原因的分別,是因為在理解「行動的理由」時,兩者容易被混淆。釐清兩者後,我們可以考慮以下這個對「具意圖的行動」的理解:

一個行動是具意圖的,若且唯若「為什麼?」的問題在「給予理由 (reason-giving)」的意義下是可以提問的。

然而,上面提到的疑慮依舊存在:「行動的理由」和「在『給予理由』的意義下提問『為什麼?』」,這兩者在概念上仍然太接近。

安斯康姆的解決辦法是舉一些具體的例子,在這些例子裡,上述意義下的「為什麼?」問題並不能提問;藉著這些例子作為對比,便可以進一步釐清什麼是具意圖的行動。例如在 §6 中,她討論了行動者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相關的行動中涉及的狀況;在 §7 中,她討論了非自主的動作 (involuntary acts) ,比如說抽搐或是心跳等等。接著,安斯康姆便引進了「非觀察知識 (non-observational knowledge) 」這個概念。

非觀察的知識只能透過非感官的方式獲取。此外,這樣的知識似乎也不是因果性的。設想以下例子:如果我坐在沙發上一陣子,後來因為覺得有點熱而起身打開窗戶,「我覺得熱」是一種觀察知識,因為對溫度的感覺是一種觀察。但以下的知識卻是非觀察的:「我知道自己起了身並打開了窗戶是因為覺得熱了。」這裡的行動跟反射動作是截然不同的,例如以下的反射動作:有東西迅速接近我的頭部而我的眼睛自然閉了起來。根據安斯康姆,在反射動作的例子中,當下我並不知道迅速接近的東西導致了我眼睛閉起來,而在打開窗戶的例子中,當下我知道自己是因為覺得熱才打開窗戶。安斯康姆認為具意圖的行動都可以產生非觀察的知識。

在二手文獻中常見的對她這個看法的批評,是提出各種反例,由於本文不是嚴格的學術討論,在此我略去這些細節。接著我會討論以下兩者的關係:(i) 我們對自己具意圖的行動的知識;(ii) 我們對自己肢體位置與動作的知識。這個問題在安斯康姆哲學的討論中較被忽視。

為了對具意圖的行動的自我知識有整全的瞭解,我們也必須考慮對肢體位置的自我知識。這是因為無論我們對具意圖的行動的理論說明為何,都不能否認以下這點:肢體的位置以及動作,對於具意圖的行動,至少在因果上是相關的。安斯康姆寫道:

一個人通常能不經由觀察而知道自己肢體的位置。這種知識不經由觀察,因為並沒有任何東西向他顯示 (shews) 他肢體的位置;並不是好比他由於膝蓋的刺痛而得知,刺痛是一個跡象 (sign) ,顯示他的膝蓋正彎著而非伸直的。 (p. 13)

這裏安斯康姆小心地加上「通常」這個限定;畢竟有些時候我們的確是要透過一些外在跡象來知道自己肢體的位置。

下面我對她以上說法提出兩個問題:

  1. 這兩種自我知識的關係為何?是否其中之一在解釋上有優先性?(Setiya, 2008; McDowell, 2011a)
  2. 為什麼關於肢體位置的自我知識的討論不是一個純粹的經驗/科學問題?

關於第一個問題,我們需要對比兩個情況,兩個情況裡有同樣的肢體位置與動作,但只有其中一個情況涉及了具意圖的行動。這在維根斯坦的《哲學探究》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621) 裡有些討論。比如在兩個例子裡都是我舉起手來,但只有其一是我有意圖地舉手,而另一是我由於痙攣或是被控制才舉起了手。直覺上來說,或許比較多人傾向認為肢體位置與動作的自我知識有解釋上的優先性,因為它在兩個情況下都有發生,而對具意圖的行動的自我知識是額外的。

另一個可能的看法是:具意圖的行動的自我知識有解釋上的優先性,因為它使得該情況中對肢體位置與動作的自我知識也改變了,也就是說,主體之所以知道肢體現時的位置與動作,是基於要完成某個具意圖的行動。這是行動哲學裡的「選言主義 (disjunctivism)」,類比於知覺哲學 (philosophy of perception) 裡的選言主義:此論主張雖然正常知覺、錯覺以及幻覺有可能在經驗上是無法區辨的,但這並不代表它們共享了一個經驗的核心。在行動哲學裡,選言主義主張:即使我們的肢體位置與動作在有或沒有具意圖的行動時是一樣的,但在這兩個情況下,我們對肢體位置與動作的自我知識是不同的。

這裡的說明無疑是過度簡化,比如說行動的選言主義也會提到外在世界的事實在行動中扮演的角色,讀者有機會另外閱讀時需特別注意。在知覺哲學裡,選言主義一般居於弱勢,雖然近年來有復興的趨勢;在行動哲學裡選言主義更顯得弱勢,但在它少數的支持者中卻不乏著名的哲學家,他們對這個不易辯護的論點提出了精細的論證,比如 McDowell (1982) 、 Dancy (2000, 2008)、與 Hornsby (2008) 。

關於第二個問題,或許有人會這樣看:關於肢體位置與動作的自我知識的問題,應該是純粹的經驗科學問題,因為這些問題是關於身體感覺 (bodily sensation) 、本體感覺 (proprioception) 以及動覺 (kinaesthesis) 的神經資訊渠道。經驗科學難道不能完整解釋這樣的自我知識嗎?對於這個看法,安斯康姆可以作如下回應:即便科學能夠對這樣的自我知識提供完整的、資訊理論式的說明,還是有一些哲學問題是未能被科學回答的,比如感覺的證據角色、此類自我知識的非推論性質、以及觀察與知覺的關係等等。

或許最終來說安斯康姆以及其他哲學家在這些領域探討的問題都會被轉化成經驗科學問題,但至少目前來說,對於這些問題的概念澄清仍是十分需要的。在 Intention 以及相關的著作中,例如 “On sensations of position”,安斯康姆對這些議題的討論都非常複雜且不易理解,但哲學界一般都同意,這些作品值得仔細研讀。正如另一位在行動哲學裡十分重要的哲學家戴維森 (Donald Davidson) 所言,「安斯康姆的 Intention 一書是在亞里斯多德之後對行動最重要的處理」[1] 。戴維森本人自有一套行動哲學,且對於安斯康姆有所批評,比如戴維森認為信念以及慾望才是行動理論中適切的解釋項,而意圖並不扮演那麼重要的角色 (2001) 。然而,安斯康姆從戴維森這位重要論敵中得到如此正面的評價,正顯示她的行動理論在西方哲學史中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要提醒讀者的是,上面僅浮光掠影地介紹了安斯康姆行動哲學的冰山一角;此外,她在形上學以及心靈哲學等其他領域都有重要的說法,未來有機會或許也可以另行撰文為讀者介紹。近年來介紹安斯康姆哲學的書籍也如雨後春筍般出版,比如 Teichmann (2008) 、 Bayne (2010) 、Wiseman (2016)、以及 Schwenkler (2019) 等等。

參考:

Anscombe, G. E. M. (1957). Intention.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Anscombe, G. E. M. (1981). On Sensations of position. In Collected philosophical papers, vol. 2: Metaphysics and the philosophy of mind, Oxford: Blackwell.

Bayne, S. R. (2010). Elizabeth Anscombe’s intention. Charleston, SC: BookSurge Publishing.

Cheng, T. (under contract). John McDowell on worldly subjectivity: Oxford Kantianism meets phenomenology and cognitive sciences.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Dancy, J. (2000). Practical reali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Dancy, J. (2008). How to act: Disjunctively. In A. Haddock and F. Macpherson (eds.), Disjunctivism: Perception, action, knowledg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Davidson, D. (2001). Essays on actions and events, 2nd editio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Hornsby, J. (2008). A disjunctive conception of acting for reasons. In A. Haddock and F. Macpherson (eds.), Disjunctivism: Perception, action, knowledg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yke, S. (1995). Philosophers, 2nd edition. London: Zelda Cheatle Press.

Schwenkler, J. (2019). Anscombe’s intention: A guid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Setiya, K. (2008). Practical knowledge. Ethics, 118, 388-409.

Teichmann, R. (2008). The philosophy of Elizabeth Anscomb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Wiseman, R. (2016). Routledge philosophy guidebook to Anscombe’s intention. New York: Routledge.

註:

  1. 戴維森這個評語並非出自他的論文,而是印於哈佛大學出版社 2000 年出版的 Intention 重印版封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