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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之戰.下】退場前後 山城抗爭者的矛盾與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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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閱讀:【中大之戰.上】捍衛山城的共同體

11 月 15 日晚上九時許,中大二號橋突然一片混亂。有人大叫:「架車點咗火喇!」有人問:「邊個點架?做咩點呀?」橋連接科學園的一端,一架棄置的客貨車旁,有火光出現。

橋上示威者隨即呼籲其他人撤往中大方向,還不停提醒在場記者要離開:「記者記者,你哋隔離都有架(車)呀,唔好 team kill 呀!」當時示威者只餘二、三十人,撤退間彼此爭吵:「累死人咩!你點唔緊要,要畀後面的人知你做咩事,唔好就咁衝出嚟就得。」另一人似是反駁:「唔好屌啦!」

才數分鐘,火愈來愈大,現場不時傳來爆炸聲。橋上的人從橋面撤退,一些示威者執拾物資,登上電單車,呼嘯而去。未幾,吐露港公路上的消防員趕至,撲熄大火,濃煙四起。

此前三天一直人聲鼎盛的中大二號橋,再沒有人。吐露港的夜空,遺下那部很吸引視線的自製投石機,以及瞭望台上高掛的「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旗幟。兩小時後,隨著最後的示威者們也從崇基門、四條柱出口乘絡繹不絕的「家長車」離開,周二二號橋戰役落幕後剛好三天,中大佔領正式結束。

由激戰到落幕,中間發生過什麼事?

*   *   *

團結

某程度上,佔領早於當日早上已近結束。上午 11 時,從大埔公路「崇基門」進入中大,校園內有外地學生拉著行李離開,但現場的示威者為數已極少。氣氛之荒涼,亦跟此前兩天的亢奮與緊張,有明顯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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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5 中大

記者在大學站附近遇上示威者 Ben,當時他正講電話,並向話筒另一端的朋友慨嘆,該處大部分示威者已在不太愉快的氛圍下撤離。從語氣不難聽出,以此形式結束佔領,他很是可惜。

「大家都唔捨得。」Ben 參與了周二下午的二號橋之戰,他眼中這是五個多月運動以來示威者第一次打勝仗,「我們可以佔領一個地方,不是自己退,感覺是擊退防暴。意義上係贏咗,同七一立法會一樣;加上有據點,又有空間去用『魔法』,所以唔捨得。」他說。「唔甘心。」

Ben 本是浸大學生,但直言對自己母校無甚歸屬感。周二下午聽到警方即將攻入中大的消息,他二話不說前來支援,「我認知的情感刺激是,會重演六四。純粹入嚟想保護大家。」當日抵達中大後,他立即走上槍林彈雨的抗爭前線,與其他示威者一同嘗試向二號橋推進。當時他內心想的很簡單,「會死囉。唔知係咪新型的 tear gas,堅濃咗好多,加上射太多發、眼罩有霞氣,又暗,基本上完全睇唔到嘢,純粹靠聽,同埋靠自己前面嗰張好似圓枱咁嘅嘢,聽到人話推就推,拎到咩就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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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2 中大

二號橋之役戰況激烈,有此經歷的示威者當然不止 Ben 一個。

Rachel 和 Fion 分別是中六和中五學生,周二得知「中大要人」,從大水坑行公路而至,到場後立即參戰。Rachel 難忘當時場面:「呢場運動差唔多半年,就算企到再前,都未試過不斷喺水平線下被射入不同子彈,遮都爛幾把。」迷霧裡,她想著的只有一件事。「一定要做好遮陣,保護好每個手足,就算受傷都唔好傷及上半身重要的地方。」

對很多前線示威者來說,二號橋戰役之所以難忘,既因為它如七一佔領立法會乃多月運動中少數有實質成果的行動,更因為在慘烈的對抗中,他們自覺是抗爭的共同體。

志翔是中大一年級生,自周一開始已在校園留守,周二於二號橋站在頭三排與防暴警察對抗,係驚嘅,槍林彈雨,用遮去擋都唔得,驚會受傷,會射盲,會死。」但那場長達數小時的激戰,他還是能捱下去,全因感受到示威者之間的凝聚力、團結一致,「喺槍林彈雨甚至水炮車射埋嚟嗰下,大家都無退過,繼繽揸住把爛鬼遮,繼續擋,甚至喺側邊受咗傷,都仍堅持住…呢個係激發大家同心協力守下去的原因。」志翔道。「呢種凝聚力,我好耐都無見過。」

雖然有人是為守衛中大而戰,有人為保堵路的戰術據點,也有人純粹出於「中大要人」就支授,但落到場,於防暴警察和水炮車的面前,不同的人也成了抗爭的共同體。

「水深火熱時,根本無分得咁清楚,係中大學生抑或外援。」浸大學生 Ben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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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2 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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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催淚彈的迷霧裡,人人都是同行兒女,不分彼此。但警察撤了,濃煙散了,慢慢就有了「你哋」和「我哋」之分。

說的是「中大人」和「外來人」。

Ben 記得,打完二號橋之役,休息過後,大家開始要討論物資等安排,比較熟悉環境的中大學生自然擔任起帶路的角色。「咁就開始分到邊啲係中大人,亦要靠佢哋做聯絡。」

中學生 Rachel 和 Fion 以往從未踏足中大校園,其中 Rachel 今年讀中六,本應是到各間大學參觀的時候,「但 Info Day 取消哂,無嚟過。」結果這幾天兩人初次認識中大。Fion 一開始對中大人充滿好感,「一行上去即刻有人過嚟問,『你哋去邊呀識唔識路?帶你吖!』」二人又初次入住朋友的中大宿舍,「佢 roomate 超好,仲煮麵畀我哋食!」蒙面的 Fion,眼神瞇成兩條線,「見到佢哋喺 hall 的環境,好開心咁樣。」

於是,這兩個中學女生對陌生的中大突然有了一份情意結。「點都要讀暴大!」Rachel 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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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2 中大

然而,「中大人」與「外來人」這兩個身份亦開始出現衝突。前中大學生會幹事袁德智就在 facebook 指出,有示威者無牌駕駛中大校巴,有人在草叢旁練「火魔法」,甚至有人提出要燒學生會。不少中大人開始對部分示威者的行徑不滿,前中大學生會會長區倬僖更出 post 大罵示威者「講乜撚野中大唔係淨係中大同學,係全香港,屌鳩中大人顧住中大係自私」。

中大生 Jin 是示威者之一,這幾天校園交通受阻,他不時清理周圍垃圾。Jin 批評,很多街外人根本不理會中大校園的損毀情況,「最簡單成個民女(民主女神像)的磚都挖起哂,『賤標』(工程學院大樓)橋的玻璃又無啦啦被人打爆咗,仲有好多校巴、保安組的車,你要用嚟運物資,OK 我理解,但你唔需要打爆哂啲玻璃,唔需要改裝架車、撬開…唔需要破壞到呢個程度囉。」

Jin 甚至於四條柱入口附近聽過示威者高聲說,「炸撚咗中大都無所謂啦」、「班學生死都唔關我事啦」。「我唔知班街外人有無被中大人排斥過,但我聽到的是,佢割咗我哋(席)先囉。」這種矛盾,源於中大生較其他示威者多了一層身分認同。「大家都係手足,但我多咗呢重身份,自然會更加介意中大入面發生咩事,我真係想守護呢個地方。」

這是很多中大人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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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聲音慢慢傳到外來示威者耳邊,他們又覺不是味兒。自嘲只是「僱傭兵」的前線示威者 Sam 將矛頭指向中大學生會。他說,周三晚守在二號橋時,有示威者曾討論過若防暴警到場,是否應該引爆橋上的車輛。「但 SU 班人用好差的態度鬧我哋班外援兵,話如果條橋冧要付責任。」Sam 又稱一些中大學生曾對前線示威者稱,因為外援全都衝入中大,導致外面據點失守,「唔係當你哋係 condom,但都希望你出去幫下其他人。」他引述中大生說法,言下之意很明顯。

夢想入「暴大」的中學生 Rachel 和 Fion 也記得,周四早上有中大學生曾到前線跟示威者說,只要中大人留守這裡就夠,外來人可以走。「我哋仆心仆命嚟幫你,咁難入嚟都博哂命,而家就話我哋喺度亂拋垃圾、斬樹、掘磚,破壞佢哋校園?」

不少前線示威者又批評,每晚看守校園五大據點(即一橋、二橋、民女、崇基門、四條柱)的,大部分都不是中大人。他們認為中大人都留在宿舍高床軟枕。「尋日傾計講笑,我哋成班露宿者咁,佢哋就可以瞓宿,遲早反抗搶佢哋啲宿。」Sam 笑著說。

連守二橋的中大生志翔也留意到這情況。「我都好想知佢哋去咗邊,中大學生自己的家園,點解都咁少人出嚟幫手?」因此他反而很感激外來示威者:「好感恩佢哋一齊入嚟救呢個屋企。」

但這身份之別,是否造成大規模退場的直接原因?又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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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場

星期五早上,二號橋上的中大生志翔,哭了。

時為早上約七點,有近千示威者正執拾行裝,準備撤離。「可能係因為『區選』,又或者大家有少少枝節內訌,會灰心離開…」他哭,因為他最重視的從來都是群體的凝聚力。「好似千載難逢,咁快就無咗,好可惜。我唔想好似五年前的雨革,突然因為一些小枝節,令到內部散咗。」

事過幾小時,他仍耿耿於懷,並在記者面前千叮萬囑:「我呼籲大家,如果為場運動好,記得返初衷,好希望大家可以返嚟中大幫手……」

志翔口中的「小枝節」,是周五凌晨三點、三名示威者在二號橋召開的記者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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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中大的 3 名示威者在 11 月 15 日凌晨 3 時召開記者會

當時,三名示威者在鏡頭前承諾,將由清晨 6 時起開放吐露港公路南北行車線各一條共 24 小時,並促請政府要如期舉行區議會選舉。言論一出馬上引起巨大迴響,中大學生會隨即發聲明強調,無派代表出席記者會,亦從未知悉及同意有關區議會選舉等行動訴求;記者會後,校園內其他示威者亦從五大據點蜂擁而至,並在二橋附近展開激烈討論,最後由數名示威者於清晨 6 時、即開放公路之前再宣讀聲明,淡化有關區選的說法,改為促請政府答應「五大訴求」當中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釋放被捕人士的要求。

6 時許,第二次記者會完結。現場不少示威者仍對「區選論」耿耿於懷。現場情緒低落下,不少人決定離開,或轉戰其他戰場,或回家休息。

因此,凌晨 3 時的記者會更似是整個中大保衛戰的轉捩點。事後網上更有不少說法,有人質疑該三名示威者是「鬼」,又有說整件事與新亞書院校董、前監警會成員鄭承隆有關。

為何是鄭承隆?源於前一晚 8 點半有示威者自發於夏鼎基運動場再一次舉行討論會,討論之後對策。討論會謝絕傳媒採訪,但所有示威者(不論是否中大學生)均可參與,結果在運動場看台附近的位置,聚集了近千人。有人設置了咪高峰,有意發言者排隊輪流分享。

鄭承隆以新亞校董身分出席,會上他表示希望事件緩和,又稱可以跟示威者 make a deal。中大學生阿暉當晚近十時加入,他說當時討論大部分內容都圍繞鄭的「make a deal」論,不少示威者明言拒絕,認為這樣做會對不起被捕人士,以及在其他大學的抗爭者。阿暉當晚亦有發言,他認為不用理會鄭承隆的所謂交易,但強調除此以外,「大家都要諗下點樣落去。」

阿暉又形容,當晚校園氣氛頗為緊張,因為外面不時傳出防暴警察將到場等消息。而他引述鄭承隆當時在會上保證,已與當區指揮官溝通,晚上 9 時至 12 時警察不會攻入,著大家放心討論。但示威者仍不太放心,11 點半左右,再有哨兵消息指有四輛警方「豬籠車」於大埔公路近駿景園出現,運動場內的示威者大驚,決定中止討論會,各自回到原本崗位備戰。

結果近千個示威者當晚流於表達意見,卻沒能達成任何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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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解

討論會中止後,大部分示威者到前線備戰。阿暉形容,當時大家情緒非常緊張,「成晚吹風,好驚差佬攻入嚟」。二號橋上,一有貨櫃車、旅遊巴出現,示威者馬上戴上 full gear,準備作戰。「總之就好 tense。」

面對防暴警隨時打到嚟的恐懼,有示威者在各據點備戰,也有示威者連同一些校友、講師在二橋位置延續運動場上的討論,商討下一步對策。在場旁觀的阿暉記得,當時約為午夜 12 時,這班討論的人既同意不用與鄭承隆作任何交易,又開始就重開南北行各一條行車線達成共識,目的是更有效造成阻塞,從而阻止警察突然到場驅散。

由於當時示威者分散在各據點,於二橋參與討論的只有十數人,斷不能代表全體,他們決定分散人手到各前線據點諮詢其他示威者。近凌晨二時,他們徵得各據點(有說民女除外)的示威者同意,回到二橋,並在中大新聞系講師譚蕙芸的協助下通知各大傳媒,凌晨三時會在二橋開記者會。

當時示威者 WB 在近二橋位置聽到其他人說「大家 Standby,三點會有大嘢發生」,「我哋仲諗緊係咪要炸橋,係咪要炸路?」他強調,很多前線示威者三點前一直在忙,又或睡著了,根本不知道有人準備就開線安排見記者。

另一邊廂,最初討論開線安排的十多人通知完傳媒後,著手準備記者會講稿。阿暉觀察到,這時有兩個問題出現了:第一,待會誰負責見記者?「最初無人肯講,直至有三個人肯認頭。」第二,開放一條行車線除了為「釋出善意」,還要向政府提出什麼條件,若不獲答允就在廿四小時後再堵路?這十多人七嘴八舌地討論。有人說,可要求政府特赦中大被捕者,隨即被否決,「咁其他人點算?」又有人提出五大訴求,也被 ban,因為所涉及的事太大,「咁即係等於第二日會封返啫。」阿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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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二橋示威者

阿暉稱,討論多時後,最後有一黑衣示威者提出要求政府如期舉行區議會選舉,該十多人同意。

問題是,當時距離凌晨三時的記者會只餘少許時間,根本趕不及諮詢別人,尤其是其他據點的前線「手足」。

三點鐘,二橋上三名示威者見記者,並讀出準備好的講稿。未幾,開行車線以換取區選順行舉行的消息傳出,數百名示威者從中大校園內四方八面湧向二橋,即記者會舉行位置。

「係屌到仆街冚家鏟。」旁觀者阿暉形容。

*   *   *

哭了

凌晨三點半,二號橋群情洶湧,有些人事前同意開一條線,但不知道竟是用來「換」區選,認為是出賣「義士」,深感不忿;另外有些人,或因早前忙於備戰,根本未聽過、亦不同意重開一條行車線的提議,於是不停指罵開記者會的三人。

事後不少人認定該三人是「鬼」,為「搞散運動」而來。例如中學生 Rachel 便說,「我哋偏向相信,分化一定係鬼做嘅。」前中大學生會會長周竪峰亦在 facebook 指該三人被「泛民政棍騎劫」,「根本就唔係中大學生,更加唔代表現場示威者。」

一直旁觀的阿暉則目擊這一幕:其中一個於記者會亮相的示威者被圍罵到說不出話,最後蹲在地上,旁邊有人扶起他,該示威者隨即擁著那個陌生人嚎哭。阿暉有點替他不值,「大佬佢捱義氣咋喎,當時無人夠膽去講,係佢哋去……」他嘆一口氣,「而家佢哋三個變咗 condom。」

這時候,聚集於二橋的示威者決定要再開一次記者會。一大班人又在商討應該用開線來「換」什麼。阿暉形容,當時示威者的最大公因數,顯然是五大訴求;示威者 WB 則稱,雖然凌晨三點的「換區選論」在網上獲不少黃絲支持,但前線「手足」卻覺得被背棄,所以在第二次記者會上,他們如此強調:區選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要求,是獨立調查及釋放義士。換言之,是五大訴求中的其中兩項。

中大生志翔如此解讀這兩個訴求:「我哋塞咗吐露港公路,好好的宣示主導權在我們手。假如我們放一條(行車線),就要返一條訴求。如果佢無在死線回應訴求,我們可以出師有名咁封返個閘,令政府不能有藉口話我哋漫無目的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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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露港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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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

但示威者大批大批離開,又是無可挽回的事實。

阿暉強調,不是所有人都因為「區選論」失望,又未必因什麼「中大人」、「外來人」的衝突而離開。他當日早上五時接觸過一號橋的前線示威者,對方表示,一早在考慮如何能安全地離開,支援其他戰線;又特別問他「中大學生點睇」。

周五中午,浸大生 Ben 雖然人在中大,成為當時僅存不足百名示威者之一,但他也在密切留意其他大學的戰況,並準備動身前往理大支援。

Ben 跟記者說,雖然中大佔領行將結束,但他並不失望。「都差唔多,無理由無了期塞吐露港,而家算係拋返個波畀政府,咁咪算囉,無需要消耗。」

「其實由星期三開始大家已有微言,覺得好似無嘢做。喺度死守唔知為乜。」他眼中,這種有據點的抗爭,是今場反送中運動五個多月來首次出現,示威者們不適應,也很正常。「大家對『等』呢件事,未慣囉。」

由周一、二的團結激戰,到周三、四的分歧紛爭,以至最後退場……Ben 認為,整個經歷未必是壞事。 「如果大家為場運動好,呢件事係會解決到。呢啲爭拗係會出現,無論六月到而家唔同的爭拗,走定留,大家都要面對。」

「大家可以不分化不割席令件事更加進化。」這是他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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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的 Sam、Ben、Rachel、Fion、Jin、阿輝、志翔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