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yond 光環 4】世界怎變,去到多遠,起點不會變
唱片店牆上,掛著 Beyond《永遠等待》專輯的宣傳海報。
銅鑼灣一家連鎖唱片店,最近闢出一個小角落,展出 Beyond 歌迷珍藏。當中有一張蔚藍色海報,由葉世榮親自借出,上面是 Beyond 五個大男孩(包括早期成員劉志遠),以及他們的親筆簽名。海報頂端是四個大字:永遠等待。
這是 Beyond 第一張 EP 的宣傳海報。
「永遠等待」,亦是 Beyond 首場音樂會的名字。1985 年 7 月 20 日,這隊獨立樂隊於堅道明愛中心舉行一場 2,000 人音樂會。當時他們尚未簽約唱片公司,完全是自掏腰包搞騷。為了宣傳,這幾個熱血青年,頂著酷熱天氣走到街頭,汗流浹背地周圍貼海報。自己演唱會,自己搞。
「今天來看,這種事並不少見,但那是 30 年前啊。」演唱會座上客之一的劉卓輝,在《Beyond 正傳》寫道。
因為這場演唱會,Beyond 換了位新成員:黃貫中。他本來只是幫忙設計海報,但由於結他手臨時退隊,家駒邀請他頂上。此後廿載,黃貫中都是 Beyond 的結他手。
也因為這場演唱會,Beyond 間接認識了後來的經理人陳健添。一年後,他們跟陳所屬的 Kinns 公司簽約,正式出道。
The rest is history.
但我們熟悉這段歷史嗎?卻未必。如前所述,這些年來,總有許多人喜歡把「Beyond 精神」掛在口邊,但所指的是什麼,卻永遠人言人殊;群眾運動中,不少人合唱《海闊天空》,一臉肉緊,但歌詞原意為何,今天又很少人深究。
我們可以懷疑 Beyond 光環將要掉下來,但在此之前,還得了解一下光環的模樣。
「現在是半過渡、半反思的時期,我們可以想想 Beyond 究竟代表什麼。」黃志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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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
回到 1986 年。其時 Beyond 成軍已有三載,於地下樂壇雖已嶄露頭角,在主流社會卻仍寂寂無名。為讓更多人聽見樂隊的音樂,他們向朋友借了兩萬大元,錄製《再見理想》盒帶。
自資發行的錄音帶,沒有唱片公司的支持,當然進不了大型唱片店。Beyond 成員唯有四出奔跑,找小型唱片舖寄賣,又周圍貼海報、派單張宣傳。連送貨這些粗活,他們也要一腳踢,親力親為。
《再見理想》最後賣出了 2000 盒。不是什麼大數目,卻令更多人認識 Beyond — 包括當時剛進入商業電台當 DJ 的黃志淙。他聽了錄音帶,很喜歡,便在電台播。於是,Beyond 的音樂在大氣電波慢慢漾開。
此後幾年,黃志淙開始與 Beyond 緊密交往。閒時他會到樂隊的 Band 房「二樓後座」探班,Beyond 錄製專輯、出 show,他也偶爾在場。
如是,黃志淙見證了 Beyond 由地下走到主流,再由主流步向傳奇的故事。
資料圖片:黃志淙
那究竟 Beyond 傳奇是怎樣煉成?多年後,許多人或單純歸因於「家駒好勁」。但黃志淙卻認為不止於此。
首先,是時代造就。
「當時香港沒有這一類地道的 Canto-rock。許冠傑有一些諷刺時弊的歌,但姿態都是比較幽默,反叛性無咁強。」當時香港也不是沒有樂隊組合,但同期的太極主要玩 pop,受不少文青歡迎的達明一派則鍾情電子音樂。「所以 Beyond 就以其風格,闖出了路。」
跟時代息息相關的,還有 Beyond 歌詞的內容。
有研究 [1] 曾對 1984 至 1993 年無綫與港台年度音樂頒獎禮得獎歌曲進行分析、歸類。結果發現,十年間 138 首「金曲」之中,竟然有 102 首是情歌,而「宣揚和平/社會理想」的,只有區區 5 首。
偏偏 5 首歌之中,有 4 首都是 Beyond 作品 — 宣揚和平的《Amani》、批判為名節做奴隸的《俾面派對》、鼓吹大愛向曼德拉致敬的《光輝歲月》,以及講社會理想的《海闊天空》。毫無疑問,Beyond 的歌曲在八、九十年代香港主流樂壇,稱得上別樹一格。
「Beyond 從『地下』走到『舞台』,顯然不是偶然。他們能堅持到今時今日,誠然是一種道德勇氣的寫照。」研究報告如是總結。
劉卓輝
對於 Beyond 歌詞內容,劉卓輝也有話說。被譽為「Beyond 御用填詞人」的他,為樂隊寫了十多首詞,題材主要圍繞一般人的成長經歷、青春的躁動不安。
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後悔與唏噓
你眼裡卻始終充滿淚—《灰色軌跡》
只有頑強 明日路縱會更徬徨
疲倦慣了再沒感覺 別在可惜計較什麼—《誰伴我闖盪》
劉卓輝形容,正因為這些「慘歌」題材夠貼身,三十年後的今日,仍有不少年輕人對 Beyond 歌曲產生共鳴,尤其在大陸。「中國人口多,由農村、小鎮到大城市,都有很多年輕人,他們覺得這些歌有共鳴,很合聽。」
除了歌詞內容,Beyond 的成功也在於「超越」。
流行音樂歷史上,不少樂隊在唱片大賣後,都跌入不停複製成功方程式的困局。黃志淙認為,Beyond 的偉大,正在於他們不落俗套,持續進步。例如在《真的愛你》響遍大街小巷後,Beyond 卻沒朝商業方向發展,反之回歸四子最鍾情的重型搖滾。他們的現場演出,亦不是一般的紅館式流行大騷,而是正宗的 rock band show。
「所以,Beyond 的光環,是揼石仔揼返來。逐場 show、逐句歌詞、逐粒音,揼返來。」
家駒
當然,誰都不能否認,Beyond 之所以成為傳奇,最重要原因還在於三個字:黃家駒。
黃家駒
家駒的重要性,有的建基於音樂層面。例如黃志淙形容,家駒聲線天生有種沙啞而蒼桑的味道,獨特得來,玩搖滾音樂亦是絕配。與此同時,家駒作的曲,寫的詞,流露出來的原真性 (authenticity) — 即反映創作人自我的特質 — 亦是大眾喜歡 Beyond 的原因。
「正如 Simon Frith (發明 authenticity 一詞的英國流行音樂理論家)所說,authenticity 正是 rock 堅過 pop 的其中一個因素。」黃志淙道。
不過最最最重要的,還是家駒本人。
劉卓輝近年在內地行走,經常接觸 Beyond 的中國歌迷。他說,許多人表面上鍾情 Beyond,但其實不過喜歡家駒。「他在某些人心目中已經是神,等於 John Lennon,是一個已經過身但依然好多人在講的傳說。」
黃志淙也說,家駒已被神聖化。「為何大家要緊張地用上『光環』這個詞呢,好像他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不是太多人可以去到這位置。」他同樣想起 Beatles 主音 John Lennon。
家駒終年 31 歲,John Lennon 則是 40 歲時被刺殺身亡。兩人一樣英年早逝,卻歌聲不朽。黃志淙有感而發:「The good die young 是 pop culture 的奇怪現象。」巨星隕落,當刻大眾固然難以接受。但抽離一點看,悲劇結局卻反使這些明星身影,化作永恆。
「即是將光環效應 crystallized。」
John Lennon & Yoko Ono (Nationaal Archief, Den Haag)
海闊天空
今天,家駒已上神檯。但 Beyond 歌曲的光環,卻搖搖欲墜。
例如《海闊天空》。歌曲本是港人最愛,甚至有譽為「港歌」,響徹各大群眾運動場合。然而,雨傘運動落幕後,「今天我」三個字,卻漸漸變成嘲笑他人的句式。以後還會有幾萬人合唱「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嗎?恐怕一切都回不去了。
活躍社運的填詞人周博賢仍記得,昔日群眾合唱《海闊天空》帶來的感動。「我試過跟住唱,係有少少將情緒發洩出來。音樂在這些場合發揮的作用,就是鼓動情緒,會令你好 high、有凝聚感覺。」
至於歌詞唱的是什麼?七情上面的群眾,根本不在意。
所以有說《海闊天空》盛載追求民主的精神,周博賢並不認同。在他眼中,《海》歌詞雖圍繞「追尋理想」、「堅持自我」等老生常談,但究竟是什麼理想?卻沒特別指明。因此,「咁 general,其實都幾空洞,放咩都得。」周博賢笑言,嚴格來說,這首歌除了啱佔領者唱,也啱七警、周融、李偲嫣唱。
在文化研究的層面上,這叫「空洞能指」(empty signifier)。換句話說,就是一個空白的載體,聽眾把甚麼意義放進去,都可以。
資料圖片:周博賢
《海闊天空》是家駒臨終前在日本的創作。當時他慨嘆香港樂壇過於商業化,跑到異鄉卻又依然懷才不遇,屢受挫折。明明是 Beyond 自己的故事,又何以在社運大台響起?
黃志淙認為,參與社運的人,多少有受安慰、empower 的需要。「聽到家駒(的歌聲)就好像得到安慰,因為他都是一個打逆境波的人,逆流而上,做到他希望 achieve 的東西。」
周博賢則更加直接:「社運唱咩歌,其實最重要係隻歌大家熟,識個 melody 同歌詞,唔使用個 screen 投射。」《海闊天空》完全符合條件。「它夠空洞、general,可以 fit 咩落去都得。Rock ballad 又好啱個 mood,太快唔得,太慢唔得,剛剛好。」加上歌曲本身為大眾熟悉,人人閉上眼又懂得唱。「所以就成為社運神曲。」
而 Beyond 的「社運神曲」不止一首。2009 年的六四二十周年紀念晚會上,就播放了這一段片:
「《抗戰二十年》不是講社運,也是講 Beyond 自己。」周博賢笑道。
2010 年立法會門外的反高鐵運動,集會群眾亦唱了多首Beyond 的歌,包括《長城》、《海闊天空》、《光輝歲月》、《喜歡你》、《真的愛你》、《Amani》。
誰帶頭唱的?原來是社運常客星屑醫生:
看 Now TV 直播事件的朋友都說他們聽得到歌聲,不是大會常唱的喃嘸歌,卻主要是 beyond 的,其間也偶然夾雜別的歌手的歌。告訴你,沒錯,領唱的人就是我。
事後我看見有些人竊笑唱這些歌不算抗爭,甚至揶揄這些靜坐朋友只是抱著來玩的心態。…誰寫過指引說抗爭一定要如何如何?最緊要我知道自己正在做甚麼,我更知道,唱歌的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正在做甚麼。
我原本沒有打算帶唱,我本人與大會沒有瓜葛,而大會也沒有這個安排。只是大家反正坐著無聊,就有人提議不如唱 Beyond 樂隊的歌,好過與警察們乾睜眼。負責這區的草菇頭草綠裙黑色粗框眼鏡女孩說自己雖然喜歡 Beyond 的歌,卻不懂得唱。我心裡一熱,便自告奮勇的走出來帶著唱。
這正呼應周博賢的觀察:群眾運動大合唱,首要是選擇大家都懂得唱的歌。歌詞內容反而不重要 — 《真的愛你》、《喜歡你》與社運根本毫無關係。「這就是文化產物的作用。」周博賢說。
Beyond 遇上社運 [2],看似很配合,但實質充滿偶然。「你掉返轉諗,創作人要特登留有空間讓人日後詮釋,例如做一首《海闊天空》,大義凜然又好似無咩講野,其實好難。」周博賢續道。「好多嘢都係撞出來囉。」
寫下《長城》、《歲月無聲》等經典詞作的劉卓輝形容,年輕時從沒想過要炮製經典,直至近年發現有人仍在聽三十年前自己的創作,他才開始想:怎樣可以將創作變成經典呢?原來沒有答案:「就算大師都控制不了,因為有好多客觀條件配合先可以。」
Beyond 的光環,就在這些意外碰撞之下,偶然煉成。
光環
那麼 Beyond 光環,今後何去何從?周博賢的答案是「不會恆久」。
「對樂隊來說,有啲嘢仲變緊。」他以 The Beatles 為例,指今天該傳奇樂隊在大眾心目中的地位已蓋棺定論,十分牢固。但 Beyond 不然,因為三子的所為,以至外間對 Beyond 音樂的詮釋以至挪用,仍會對樂隊的名聲、地位帶來影響。
「例如《海闊天空》大陸都識,如果馬雲拎嚟唱,又會有新的意義,變成大陸有錢佬或共產黨的神曲……難保有些事情發生,令新的意義加落去。」他認為,只要有更多像黃家強與特首合唱的事情再發生,Beyond 地位便會再受影響。
黃志淙則持相反意見:「始終(與特首合照)件事跟家駒無關。」
他認為 Beyond 經得起考驗,「真金不怕洪爐火」,邏輯是:Beyond 的光環很大程度上源自家駒。而黃家駒早已離開人世,被奉上神檯的他,再沒什麼可挑剔了。
哪怕家駒更像是一個傳說。「Pop culture 就是可以 create 一些 myth,你明知它是『流』的,但那種光環會帶給你 fantasy。」黃志淙說,流行文化之所以有趣,正因為家駒、John Lennon 這些個別例子。
今天 Beyond 光環或在搖晃,但他們的音樂,卻始終是一代香港人的重要資產 — 至少,它為我們帶來難以言喻的力量。
「就算社會氣氛令你幾鬱悶都好,一播返出來,就有打氣的作用。你會對自己的地方,感到多一分力量。」黃志淙始終相信。
(【Beyond 光環】專題完)
註:
[1] 見香港政策研究:《霸權主義下的流行文化 — 剖析中文金曲的內容及意識研究》,節錄版收錄於《閱讀香港普及文化 (1970 - 2000)》(吳俊雄、張志偉編),頁 227 - 243。
該研究於 1994 年進行,研究小組成員於 1994 年 4 月至 6 月間,開始搜集 1984 1993 年無綫及港台的十大金曲,其後進行內容分析。研究結果顯示,該十年香港的金曲內容主要以浪漫與愛情為主,138 首歌中,有 102 首屬於情歌;12 首關於親情或友情;15 首圍繞人生歷程;5 首宣揚和平或社會理想;5 首被歸類為「無厘頭/串燒」。
[2] 有關 Beyond 與社運的關係,有論文曾詳細分析,值得閱讀。見高玉娟《社會運動為甚麼要唱Beyond的歌?── Beyond所體現的搖滾原真性及社群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