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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yond 光環 3】劉卓輝的詞 中國的長城與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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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yond 在香港唔矜貴,但在大陸就好矜貴。」

曾為 Beyond 寫下《長城》、《大地》、《情人》等經典歌詞的劉卓輝,近年長居內地,並不時游走各大城市,到大學任講座嘉賓。最遠那次,去到哈爾濱。

主題自然是 Beyond。「請我去的人一定打著『Beyond 御用作詞人』的 Label。」這個招牌,劉卓輝婉拒多年,因為他其實只為 Beyond 寫了十多首詞。但盛情難卻,久而久之也得習慣。「聽我講座的,都是 Beyond fans 多啦,當然不會衝著『劉卓輝』而來。」他說,這些 Beyond 講座氣氛通常很熾熱。

劉卓輝也愛玩微博。他的帳戶於 2009 年 9 月開張,七年過去,已寫了 11,484 條微博,平均每天五條,粉絲人數有 282,575 人。「微博用得多,發覺原來好多 90 後、00 後的學生、細路仔留言跟我傾計。」劉卓輝語帶雀躍。

談什麼?當然又是 Beyond。

這就是他說 Beyond 在大陸矜貴的原因。「跟許多歌手不同,Beyond 今日仍然吸收緊年輕歌迷。」儘管家駒 1993 年離世時,這班內地年輕人尚未出世。「但今天它並未過氣,感覺上它始終是一隊當紅的樂隊。」

相映成趣的,是香港的對倒光景。在香港,今天 Beyond 歌迷依然為數眾多,聲勢浩大,然而大眾對樂隊成員的觀感,卻暗暗在變。尤其近年三子將事業重心轉到內地 — 葉世榮長居北京,黃貫中亮相內地節目,黃家強接拍大陸品牌手機廣告……愈來愈多人指摘,Beyond 成員背棄了理想,拋棄了光環,改投中國懷抱。「家駒泉下有知,一定很失望」這類批評,也愈來愈常見。

劉卓輝也感同身受。六四前後,曾寫下《媽媽我沒有做錯》、《漆黑將不再面對》的他,回歸十五周年時因一首《難忘時刻》備受批評。「有人看到歌詞,就話劉卓輝轉軚。」他滿肚悶氣。

其實 Beyond 轉軚了嗎?劉卓輝又轉軚了嗎?

劉卓輝
劉卓輝

劉卓輝

*  *  *

Beyond 的神州大地

幾個月前,劉卓輝出版新書《Beyond 正傳 2.0》,顧名思義,是「一本以劉卓輝角度撰寫 Beyond 樂隊的書」。其中附錄一章,名為「Beyond 1988 年北京日記」,作者是 1988 年的劉卓輝。當時他正跟 Beyond 同行北上開演唱會。他們是第一隊在中國開自己演唱會的香港樂隊。

1988 年 10 月 15 日,是「香港超越樂隊」首場演唱會的大日子。北京首都體育館內座無虛席,擠了足足 18,000 人。Beyond 成員普通話不靈光,所以上半場他們主要用廣東話唱樂隊首本名曲。北京觀眾聽不明白,完全沒有反應。半場休息時,居然有一半人捱不住,離開了。

到下半場,黃貫中為 Beyond 唱起第一首國語歌,現場終於掀起第一個高潮。那首歌頭幾句是這樣的:

多少年嚮往的日子 總感到古老神秘

多少篇光榮的歷史 我已經記不清

千千萬萬的身影 在大地的懷裡

彎彎曲曲的流水 湧在心底

似乎有點陌生?若換成粵語版,馬上瑯瑯上口:

在那些蒼翠的路上 歷遍了多少創傷

在那張蒼老的面上 亦記載了風霜

秋風秋雨的度日 是青春少年時

迫不得意的話別 沒說「再見」

沒錯,正是劉卓輝填詞的《大地》。

「我對 Beyond 的貢獻,可能就是寫了幾首同大陸有關的歌詞。《大地》、《長城》、《農民》,令大陸的聽眾覺得,雖然你們主要唱粵語,但都同我有關係,不是純香港樂隊。」

事實上,在 Beyond 歌詞寫大陸,不是劉卓輝一個人的意思。《大地》先由黃家駒作曲,後來劉卓輝收到 demo 帶,發現上面寫有「黃河」兩字。「我意識到這首歌要寫大陸。」

黃家駒和劉卓輝於 demo 帶上的微妙交流,此後還發生過許多次。譬如說,《長城》原本就是《長城》;《情人》本身是《大陸情人》,因為家駒知道,劉當時有個大陸情人叫艾敬;就連家駒作曲的遺作,demo 帶交到劉卓輝手上的時候,也寫上「River」。「我猜是指黃河。」

最終劉卓輝將「River」寫成《天地》,由林子祥主唱。而《大地》、《長城》、《天地》,剛好湊成了三部曲。

這段細節,多少反映了 Beyond 對中國的看法:情感上他們對神州大地有所牽絆,理性上他們不介意北上開荒,接觸內地樂迷,開拓新市場。

對於中國,他們並不抗拒,心裡甚至有種難以言喻的獨特情感。

*  *  *

香港人的家國情懷

劉卓輝也是。

他自言是今天被許多人戲謔的大中華膠。由十多歲開始,他就喜歡看中國近代史,因此思想左傾,甚至曾經覺得「共產黨好勁」:「二萬五千里長征,國民黨點都打唔死佢,會有種英雄主義的崇拜,覺得中國領導很厲害。」劉卓輝的想法肯定不是例外,七十年代香港有一整代人,無論販夫走卒,抑或知識分子,都曾經對中國感情甚深,對神州大地的未來,甚至有很美好的想像。

直至八十年代,夢醒了。「1980 年我 19 歲,第一次返潮州鄉下,成家抬住電器上去,送比親戚。」踏足大陸,劉卓輝才覺得昔日對共產中國的想像,太美好也太天真。「由那時開始,發覺大陸好落後,整個社會運作跟香港很不同。」

但亦無損他對中國的牽絆。就在接到盒面寫著「黃河」的 Demo 帶那一年,劉卓輝去了台灣探望叔公。他叔公是國民黨軍人,國共內戰後被迫敗走台灣,一待就是近四十年,從此與大陸的兄長,即劉卓輝的祖父,分隔兩地,直至 1987 年台灣開放。聽到祖父的故事,劉卓輝百感交集,於是將心情寫進歌詞,成為了《大地》。

「大地」,就是神州大地。

一年後的五月底,看著中國學生在天安門廣場集會絕食的新聞,劉卓輝心情翻滾,於是為夏韶聲寫了《媽媽我沒有做錯》。一星期後,六四屠城上演,劉卓輝深受震撼,幾個月後又給盧冠廷寫了《漆黑將不再面對》,悼念廣場亡靈:「如今夜了/請安息輕帶著靈魂別去」。

六四也是 Beyond 的心結。當年五月,他們在馬場「民主歌聲獻中華」上獻唱《大地》;六四事件後,他們在《歲月無聲》詰問中國「可否不要往後再倒退」,又在《長城》質疑「圍住事實的真相」。

這些歌曲的歌詞,同樣出自劉卓輝手筆。

「當時所有香港人有誰不是這樣?好多作詞人寫的歌無論直接、側面,都有六四情意結。」

*  *  *

圍住事實的審查

多年後的今天,劉卓輝仍經常被樂迷詢問《長城》是否寫六四。他通常不置可否:「《長城》當然不是直接寫六四,但事實上它是六四之後寫的歌嘛。」另一個事實是,這歌今天仍未通過內地電視台審查。有次劉卓輝聽見歌唱節目有人唱,但正歌第二段歌詞卻被消失了。

迷信的村莊 神秘的中央 還有昨天的戰場

皇帝的新衣 熱血的纓槍 誰卻甘心流連塞上

「入面有句歌詞是『神秘的中央』嘛。」這是劉卓輝的推斷。

連隱喻的歌詞也被消音,那麼直白的作品,不就更危險?劉卓輝說,前兩年六四前夕,偶爾在網上看到有人在香港街頭唱《媽媽我沒有做錯》和《漆黑將不再面對》,他直言「好驚」,「原來我都叫做寫咗好多敏感的歌。」

近年中港矛盾蔓延演藝圈內,文革般的舉報風氣,悄悄盛行。寫敏感歌明明已是廿多年前,但他仍怕被連累。「明明無嘢,畀佢搞一搞呢,都搞到你有嘢。」要避免受累,只得小心。

「就是自我審查囉。」

劉卓輝卻不覺得這是壞事。「成熟的人講嘢會有分寸,一味鬧共產黨,無意義架,純粹情緒抒發。我不打算當烈士,為何還要說這些話?」就連每年六月不少人在維園喊叫的「結束一黨專政」,劉卓輝現在也開始質疑。

「唉,以前我都會覺得這個國家一黨專政不好,但慢慢又覺得,這個黨也分開好多派,其實就等如好多個黨,沒有反對黨,但一樣有反對派。」縱使一黨仍專政,但裡面有派系互相制衡,也算是可以接受 — 這是劉卓輝今天的想法。

於是不少人都說,劉卓輝變了。2008 年,他為夏韶聲寫了首《大國崛起》,結果跟夏一同被痛罵;2012 年回歸十五周年,他給 Mr. 寫了《難忘時刻》,網上又是一片罵聲。

「有些人話擦鞋,又話劉卓輝轉軚。」

他倒想為自己辯護。「《大國崛起》,你不要只看這四個字,如果你讀過歌詞,我其實在描述一段中國歷史,由古至今,經歷許多磨難。中國現在的確是大國,這是客觀事實。」而《難忘時刻》,他說自己的歌詞本來正常,只是 MV 畫面有五星紅旗在飄揚,就出事了。

「我覺得我政治立場沒大改變。不是因為現在跟大陸接觸多了,或者大陸崛起後,我就開始比較親共。」劉卓輝搖搖頭。

「我只是從現實去考慮。」

是現實。

*  *  *

劉卓輝的現實

劉卓輝說,對於中國,自己曾經抱持理想主義,像當初對共產黨,有很美好的想像。但如今,他自認是現實主義者:「以前會諗,點樣點樣最理想,但根本無可能嘛,無可能就現實啲去考慮。」

現實最重要。

例如中港關係。「大陸好多衰嘢比你睇到,(香港人)抗拒好正常。但都要考慮一個現實,香港是屬於中國的特區之一,你都係要畀佢管喇,問題是鬆定緊。」

又例如李波。「如果只是在講普世原則,一個香港人不應該被失蹤,這觀點當然無錯啦。但都要睇佢做左啲咩。」劉卓輝說,讀過一篇金鐘的訪問,才知道銅鑼灣書店出版的禁書大多純屬杜撰。「歸根究柢,你要考慮究竟這是什麼事。不要因為共產黨,就認為是錯,我講緊呢樣嘢係現實來。」

近年不少港人批評 Beyond 成員北上發展是「背棄了理想」,劉卓輝自然亦以現實角度考量。「作為歌手,在大陸有工作的機會,有錢賺的機會,你梗係去啦!」為何不能留守本土?

「淨係香港,你養得起佢咩,唔得嘛!」語氣夾雜半分無奈。

劉卓輝對香港的心灰意冷,可見於他前年為 Mr. 寫的《邊城》。這歌原名叫《悲情城市》,只因唱片公司不從,改完又改,才換成了「邊城」。

「我覺得這幾年的香港,就像一個悲情城市囉。」劉卓輝說,《邊城》寫於佔領之前,記錄了他對香港的看法。

誰挑起對立如輻射

是誰又再說話無知 又再激些

多少廢話能影射

是誰共我快樂時光 又喝多一夜

誰願脫離都市這生活 誰是憤怒今天要狂野

香港有幾悲情?「好難解釋,只是一種感覺。」

在劉卓輝眼中,針對 Beyond 三子的批評,許多正是歌詞裡提及的,「無知說話」。

「不可以因為他們在大陸做騷賺錢,你就覺得有錯。」他抱打不平。

現實是,劉卓輝 1986 年開始在內地發展,期間開過唱片公司,捧紅過艾敬、老狼等歌手,跟內地姑娘有過一段十年感情。他填詞的作品,除了年代久遠的《大地》、《長城》、《農民》,近年還有 Kolor 的《候鳥》(2013)、官恩娜的《代課老師》(2007)。

《候鳥》講的,是內地離鄉別井到發達城市打工的農民工人故事。

《代課老師》的主角,是內地公立學校中不被編制,薪水微薄,備受忽略的一群。

「我廿幾年前已在大陸發展,咁我一路都錯啦!現在出《Beyond 正傳》,出簡體版,又錯啦!」他苦笑。

「這樣定義不行的,太本土喇。」語畢,劉卓輝抽了一口煙。

劉卓輝新書《Beyond 正傳》
劉卓輝新書《Beyond 正傳》

劉卓輝新書《Beyond 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