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沒有備課的夏天 公社科教師的自白:12 年後,我們在走回頭路
新學年伊始,這個學年的中四課堂時間表,「通識教育科」欄目被刪去、取而代之的是「公民與社會發展科」。時為 2021 年9 月 1 日,僅有 12 年歷史的「短命之科」,正式走到終結。
12 年前的夏天,一眾前線教師把握最後時間,為一個新高中課程努力備課。「教通識係要令學生關心社會」,這是一名資深通識科師的自白。那時,他有份建構通識科課程、教材及教學方法,然後看著這科發展漸趨成熟、走向更好方向。
2020 年末,教育局宣布改革通識科。2021 年初,教育局建議科目改名為「公民與社會發展科」,並在同年 6 月公布課程框架,科目宗旨說明不再鼓勵批判思考。
一年間,通識科教師十多年的心血全被粉碎,教科書、補充教材、試卷,一下子淪為廢紙。開學了,他們迎來另一個新科目,卻全失備課的動力。
新學年,教師步入課室,走向新時代新秩序。這次他們該如何自處?
時間回到 2006 年,Ken (化名)大學畢業,剛好遇上通識科開科,原本在學校擔任教學助理順勢轉為全職通識科教師,並加入學校籌組該科的團隊,成為全港首批執教通識科的前線教師。
當年的通識科如同白紙一張,沒有教材、沒有教學框架,也沒有評核方法;課程指引只一味強調注重培養學生思考及分析能力,主張無需死記硬背,以專題研習、辯論等不同模式學習。
此時,社會上亦不乏質疑科目內容過於空泛、考評方法成疑,以至當年才會有批評通識即「吹水科」、「通通唔識」的聲音。
記者問他,何不穩陣地任教發展相對完善的科目,非通識不可?
「教通識係令學生關心社會,令佢將來可能會做更多貢獻社會的事情。」大學修讀社科的 Ken,形容通識科是自己唯一能教和想教的科目。
他解釋,高中課程的科目大多以知識為本,選修科例如地理、歷史等都較著重背誦知識,但大多內容未能扣連日常生活。於他而言,教育不只流於教導學生背誦知識,至少要他們了解、認知社會政制發展,這是建構公民社會的第一步。
「一個地方的年輕人如果唔關心社會政制發展,個社會點進步?」
由零開始建立新科絕非易事, 這群通識科「先驅」日以繼夜地開會,一筆一劃寫下課程內容、設計教學流程、擬訂工作紙、搜集議題。他們如同「盲頭烏蠅」般毫無方向,只可以不斷嘗試。加上該科備受社會質疑、教學定位不清不楚,通識科的成敗彷彿落在一眾前線教師手上。
籌備近 3 年後,通識科於 2009 年中四班正式開科。那時教的人依然沒有方向,在學的人同樣感到茫然。
Ken 說,學生多年來習慣應考其他科目僅需背誦知識、溫習重複試題的絕對答案。但通識科並非如此,每年試卷的時事議題都不同,即使答題框架一樣,議題一旦變了、作答內容自然跟著變,學生始終不適應。
「學生用讀其他科的思維去讀 LS,所以好期望你畀啲嘢佢背。好多人溫書真係背了單新聞,總之工作紙有咩就背咩。」
訓練學生掌握議時事議題分析能力,Ken 形容這是教學中最困難。
花了近十年,他們方找到合適學生的教學法;由原本只流於口頭講解的直接教學、學生回家做練習,演變到後期集中於課堂實踐,老師講解一番後學生需即場答題,再交由教師評卷,逐個論點、論據說明如何推論。
Ken 同意,科目始終受制於公開試制度,或多或少也是考試導向;教授學生面對不同題型的答題框架再反覆操練,終究變成「機械式思考訓練」,而非訓練學生批判思考。但他認為,學生每次落筆,表達論點、論據再自我反駁,最終得出結論,正正是訓練他們有根有據地呈現想法的過程。
12 年過去,通識科由教學、考評準則模糊,逐步建立有系統的教學方法、經驗、累積具參考價值的教材;學生開始關心社會、懂得批判。
Ken 一直幻想,這科正在走向更好的前路,幻想至 2021 年破滅。
教育局今年 3 月建議科目改名為「公民與社會發展科」,新課程由過往六個單元,變為三大主題,分別為:一國兩制下的香港、改革開放以來的國家、互聯相依的當代世界內容;課時由過往 250 小時減半至 130 至 150 小時。如此大刀闊斧的改動,不少人形容與「殺科」無異。
「突然說這科冇啦、完啦,那刻覺得好可惜,是社會或教育制度其中一個倒退。」
前線教師十多年的心血,一下子付諸東流。
不鼓勵思考,也不可抗的新科
教育局再於 6 月公布公社科的課程指引,距離開學尚餘 3 個月。昔日通識科課程強調培養學生的批判思維,在新框架下,此學習宗旨徹底消失。
長達 65 頁的文件中,「批判」二字僅出現一次,原句是「教師應引導學生按同理心和理據作出判斷和提供實際可行的建議,而並非單單抱持『批判』或否定的態度」。課程改動後所有學習重點由通識科的「開放式問句」,變成「陳述句」。
舉例說,以往通識科有關「改革開放」的課題,教師需讓學生了解「改革開放政策對國家的整體發展和人民生活產生甚麼影響?」經改動後的新科,僅要求教師講及改革開放帶來「人民生活素質的提升」和「綜合國力的提升」。
又例如,考評局 7 月公布的公社科樣本試卷,三條考題要求考生從正面角度「支持」及「說明」政府的重大政策。其中包括「港區國安法」,考題又要求考生說明,學校教育對於「培養青少年的國家觀念」有多重要,而有關資料節錄自財政司司長網誌及網上研討會,以及報章報道,清一色唱好國安法,指各地企業對香港仍然充滿信心。
「這科停留在『知道』層次就得,當然(政府)暗地裡想你知道亦要遵守,並非鼓勵學生思考。」Ken 說。
記者問起他最喜歡教的通識科單元,Ken 抹去臉上憂愁,說得興起。
「當然是社政參與。」他說。
立法會選舉是他偏愛的教學例子,每 4 年他就會拿出來講解香港社政制度。以往他可以在課堂上與學生討論選舉制度的利弊、功能組別的由來及限制,他們可以暢所欲言。
「以前會討論點解功能組別被說是小圈子、點解限制了民主、點解漁農界經濟份額佔咁小,但在選委會有咁多議席。而這事發生在學生身處的社會中,是影響緊日常生活的政治制度。」
但在新課程下,他只可以說選舉制度被改革、新選舉制度的組成為何,小組討論沒有利弊分析,更遑論是弊多於利的立場。
這不僅來自課程框架的限制,更是教師對紅線的恐懼。
「只須教條文內容 然後就沒有了」
12 年前,教師們用掉整個夏天預備一個全新學科。今年暑假,Ken 沒有處理過另一個新科的事情。
「(新科下)其實老師可以自主決定的空間好小,根本沒有動力備課,大家都看得好輕。」
原因是課程空泛、內容流於資訊性。他以國安法為例,只須教條文內容,然後就沒有了。加上文憑試評核被改成合格與否,他直言學校的學生要合格不難,最後連教授學生答題技巧都是多餘。
至於教材方面,他只需用出版社經審批的銜接教材,或在教育局網站下載官方教材,然後「照書讀」以滿足課程要求。
如此「按章工作」的絕非只有他一個。Ken 提到,很多同工打算新學年不製作校本教材、暫不教課程內容。他解釋,新課程沒有以往公開試評級的壓力,教師們不再上心是「人之常情」,因為無論如何學生最終都會合格。
「一來我不需要擔心學生公開試考得唔好,二來都唔知甚麼能教、甚麼不能教,咁就睇定啲先。」
加上兩年來看著身邊的同工因教材觸碰紅線被「釘牌」、警告,教師們只想少做少錯。Ken 說,「好多人覺得做校本教材是做衰過唔做,因為做完又被指違規、踩到紅線,為何還要做?」
公社科樣本試卷資料 (撮自樣本試卷)
新課程下,似乎不單是通識科多年建立的心血被粉碎,還有通識科教師的意義。
Ken 沒有否認。一想到 14 年前成為教師的初衷,甘心嗎?
「你而家繼續行呢條路只係冇其他選擇,係唔甘心。」他想過辭職,但自知沒有轉行甚至移民的本錢。掙扎過後,他唯有妥協。
他也無法否認,新科是「洗腦科」,也是教育制度的不可抗。但他相信光照不到的地方仍能種花,這在於種花的人願意冒多大風險。
他覺得可以在課程外做多步,例如口頭補充反面論點或政策弊處。「課程只係要求你講正面(影響),但不需要只讚揚改革開放成功就下課,照可以在堂上與學生思考,這種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有甚麼問題。」
然而,始終公開試只計合格與否、試卷也沒了分析利弊的要求;課堂上的額外補充,學生根本不會在意。
可做的、該做的,他都做了。若最終也是徒然,他只能到別處繼續栽種,寧願將更多心力放在課外活動、或其他教育範疇上培育學生。課堂上,他只會按章工作,然後不期望再有甚麼正面的改變。
「我們正在走回頭路。」這是他在訪問中的總結,不論對教育、抑或社會的種種不可抗。
文/莫泳浵
攝/Ramsey 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