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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2 再定性.4】陰霾下的 14 歲少女、下班公務員、唱詩基督徒 留守者的惶恐、歉疚與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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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閱讀專題上一篇:【重組中信圍困噩夢 一群「和理非」如何被警暴所傷】

6 月 12 日下午,警方在立法會道、龍匯道、添美道、添華道、夏愨道、金鐘道、軒尼詩道施放至少逾 150 枚催淚彈,數發橡膠子彈、約 20 發布袋彈。戴頭盔和防毒面罩的速龍小隊,一邊近距離向示威者發射催淚彈,一邊用防暴警棍敲打盾牌,向人群推進。

只配備眼罩、口罩、頭盔等簡單裝備的示威者節節敗退,分別朝著灣仔、中環方向走去。

許多人形容,相比起 5 年前的雨傘運動,警方今次針對示威者的武力明顯加強,不僅更早開始動武,用上更大威力的武器,進攻起來也毫不留手。6.12 當日,不少傳媒、在場人士都拍攝到,警方多次以水平角度向示威者開火、數枚催淚彈直接降落在人群中間、有示威者腹部中橡膠子彈倒地、有站在路旁的示威者被警察拉出路中心拳打腳踢 … 情景之恐怖,令之前一直強調「不散」的獨派組織學生動源,當日傍晚亦發帖呼籲示威者「避免不必要的傷害,立即撤離金鐘」、「擇日再戰」。

6.12 傍晚,金鐘一帶顯然彌漫恐慌。

就如一度被警方兩面夾擊、圍困在中信大廈的梁小姐所形容,當日警方的鎮壓方式 — 無它的,「佢想嚇死我們,等我們知道佢會打死我們」。部分受驚與受傷的示威者想離開現場,但港鐵在傍晚 6 時半左右應警方要求,關閉最近衝突現場的金鐘站 A 出口,幸好港鐵職員仍在閘門留一條縫,示威者像老鼠般鑽進站內,慌忙逃生。

偏偏街道上的人群並沒有完全散去。在警暴的陰霾下,入夜後,金鐘太古廣場、中環干諾道中、德輔道中、畢打街一帶,竟仍聚集了數千名示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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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早上,街上佔路的多是看來 20 歲左右的年輕人,夜裡他們中間卻忽然多了不少穿西裝、裙子、皮鞋,相信是剛下班的市民加入。他們和大部分示威者無異,臉上都戴著口罩。公務員阿寶(化名),是放工後抵達畢打街的眾多打工仔之一。

「其實良心有少少過意唔去。」阿寶意指的是,2014 年和 2019 年兩次警察掟催淚彈,她都不在場。

阿寶本來計劃 6 月 12 日請假去「野餐」,但碰巧辦公室人手不夠,罷工不成,唯有放工後買幾支樽裝水,打算帶往灣仔或金鐘太古廣場的物資站。但獲現場朋友告知,太古廣場同樣是風頭火勢,灣仔站也有警察截查市民,阿寶和同行的朋友變陣,決定前往上環一家社區中心放下物資。

剛目睹警察一、兩小時前的暴力驅趕,加上前一天(11 日)有 Telegram 群組「公海總谷」一名管理員,被警方以「串謀公眾妨擾」罪名拘捕。阿寶為穩妥起見,故意避開有警察駐守的港鐵站和街口,沒有加入任何現場消息的群組,甚至在進入佔領區一帶範圍前關掉電話的流動數據,免得暴露行蹤。

「有咩事咪走囉,我同自己講:無事嘅。」自嘲是懦夫的阿寶,不會站在前線衝擊,不少時間也選擇待在天橋上觀察環境。雖然她小心翼翼地盡量避免惹上危險,卻始終感覺非親身到現場不可。

「純粹係我過唔到自己嗰關。成件事已去到,成效根本唔係一個考慮。」

6 月 9 日 103 萬人嚮應民陣號召上街遊行反修例,卻換來政府即晚發新聞稿回應:草案將如期在 6 月 12 日恢復二讀。「佢(政府)係同你講,我唔會理你,嗰下我就覺得 — 其實個政府想點?我仲有咩可以做?」

「多一個人去,就係多一個人,人多係對示威者有保護作用。第二係,我覺得除咗行出來之外,我已經無嘢可以做了 — 要去話俾政府聽,我反對你。」

*             *             *

留守 「佢未開槍我都唔會走」

施放催淚煙後,金鐘一帶差不多被清空,數千名示威者隨警方防線推進,退守至遮打花園及大會堂以西的一段遮打道、干諾道中及中環碼頭。

Charles(化名)當日向公司請假,早上 10 時就抵達添馬公園。因有私人事要處理,Charles 約下午 1 時左右離開了金鐘,剛好沒有參與 3 點的衝擊行動。不過一直從手機上看著現場消息,始終放心不下,他處理完事情後,猶豫了一下,決定折返。

「情況嚴重咗,雖然都驚,但唔可以因為驚而唔返去。」Charles 從九龍折返,經尖沙咀乘搭小輪過海。他返回郵政總局外的龍和道迴旋處,眼見不少示威者剛經歷完暴力驅趕,待在橋上,猶有餘悸。

當時 Telegram 群組傳出警方將於晚上 8 時清場的消息,但事實上警方亦未再推進,中環一帶大致上平靜。不過現場每次誤傳警察準備再驅趕的消息,示威者都彷如驚弓之鳥,紛紛戴起頭盔眼罩,隨時準備作戰,或逃命。

記者晚上 9 時在干諾道中見到今年 14 歲、就讀中二的 MC 時,她手臂還纏著保鮮紙,戴著頭盔和口罩,只露出一對小眼睛。

2014 年雨傘運動時,MC 只有 9 歲,今次是她第一次嘗到催淚彈的味道。但她卻未有被警方幾小時前的暴力驅趕嚇退。她留在街上,等待群眾會否有進一步的衝擊行動。

「(警察)真係打到嚟先走,佢未開槍我都唔會走。」

不少沒經歷過被警察驅趕、或不是身處衝突前沿的示威者,受訪時均流露出歉疚。Charles 一邊重申自己距離警察最接近的時間,也相隔十幾米。他頻頻為無法形容衝突場景而致歉。

「其實一部分係源自覺得唔好意思,因為我無經歷過 3 點,始終無辦法扮到若無其事咁離開。」Charles 說,「起碼去睇下發生咩事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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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姐也是早上已抵達添馬公園的其中一人,並一直在金鐘、灣仔一帶留守至晚上 11 時多。

下午 3 時 15 分至 20 分左右,示威者陸續從添華道、立法會示威區及夏慤道三點開始衝擊,他們之間有人抬起鐵馬,有人舉起雨傘迎著胡椒噴霧前進,也有小部分人撿起路邊掘起的地磚掟向警察。而警方則在約下午 3 時 45 分,開始施放催淚彈。

Telegram 群組在當日較早前已流傳,如政府在下午 3 時仍不撤回草案,行動就會升級的預告,劉小姐當時也收到消息。自問沒有膽量進攻,也無法撒手不顧,於是劉小姐一直逗留在金鐘海富中心外,距離戰線較遠的位置,默默觀察。

她說,自己處於人群較後位置,沒目睹衝擊及施放催淚煙的一幕,但一直聽見前方呼叫「頭盔!」、「遮!」,大家就會把裝備從物資站傳上前線。當夏慤道人群往灣仔方向後退時,她亦隨著其他人,以螞蟻搬家方式,幫手把現場物資撤離。

劉小姐承認,其實自己決定是否參與各種行動時,也非關法律風險、成效等考量,「都係憑感覺咋,諗唔到咁多,嗰一刻發生得太快。」

「很多時都是睇下自己有咩可以幫到手,就會衝咗過去。」

夏慤道人群被催淚彈驅散後,劉小姐和友人退守至灣仔循道衛理聯合教會香港堂。她們原本打算參與在那裡舉行的祈禱會,但在室內安頓下來後,還是停不了從手機了解出面最新情況。

「應該好多人同我的狀態相似:唔敢返回衝突現場,但又唔想咁早走,想離現場近啲 — 可能我無足夠 … 膽量?或者足夠判斷?」她停頓半晌,續道,「其實在室內的氣氛都好沉重。」

劉小姐說,當時也沒想過留守到幾時、或為何留守、下一步要如何。她觀察到,當日的行動策略大部分都靠 Telegram 傳遞,大部分參加者都是單向地接收信息,無法參與決策及商討。加上發生衝突時,大家都只能顧著逃生、救人,都是當日行動策略模糊的原因。

「我覺得好多人都唔知點做。」劉小姐說,「其實我哋係想包圍立法會?阻止會議進行?其實我都唔係好清楚自己點解要出來,只不過係我好關心這件事,唔想放棄表達意見,但我也不清楚當日行動係指向乜。」

「其實係心理安慰自己 — 你唔喺現場,但你都唔喺屋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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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折返 「我哋仲可以做咩?」

留守者當中,還有與警察短兵相接的阿三。

阿三當日到場前已決定會參與衝擊,並按照計劃在 2 時 45 分左右回到立法會示威區外添美道的位置。

3 點死線過去,現場雙方仍按兵不動。10 分鐘後,有前排的示威者開始動手拆鐵馬,舉起雨傘就嘗試衝過去,但不成功。此時站在人群中的阿三,從雨傘間的空隙看見一個警察,朝龍和道方向開了一槍。

「屌!佢開槍!我乜撚都無做過。」

阿三和同行的朋友本來有共識,如果現場有示威者放火、掟汽油彈,或者警察開槍,他們就會撤離現場,「但當刻我控制唔到自己,其他人都好嬲,結果所有人一鼓作氣,衝咗入去,嗰下連警方都要向後退。」

阿三本來期望衝進示威區後,示威者可以手挽手地坐下佔領,不過一息間之後,警察已揮出防暴警棍,從後包抄,毆打示威者的手腳 … 此時阿三聽見五下槍聲。砰砰砰砰砰。

「開槍啊!走啊!」有人大叫,示威者開始落荒而逃,攀過添美道迴旋處的石壆,湧向中信大廈方向。

但中信大廈也不見得安全。從新聞媒體及示威者拍攝片段可見,警方推進並未有因示威者後退而停止,警察同時於龍匯道兩頭施放催淚彈夾擊示威者,並不下三次向人群中間投擲催淚彈。數以千計驚惶失措的示威者想要進入大廈大堂,大廈卻只開放了一度窄門,後排一直往前推,差點釀成人踩人。大樓內的催淚煙濃度越來越高,有人開始缺氧暈倒,有人想循二樓天橋離開,但出口擠滿人群;阿三與同伴失散,慌亂間拉著一個同樣落單的示威者,結伴而逃 …

「好似打緊 《Left 4 Dead》咁 … 」他苦笑。

阿三之後在金鐘海富會合了友人,乘港鐵到了銅鑼灣,並沿途丟棄了所有裝備。不過他們還是放心不下,決定折返會合現場的其餘同學。一班年輕人重遇,相擁痛哭。

「因為真係好驚,我覺得好對唔住大家,明明講好,見到橡膠子彈就要退。」

阿三眉頭一皺,深呼吸,續說,「喊完之後,有人問:都做到咁啦,我哋仲可以做咩呢?」

他們之後在金鐘附近某處,商討是留還是走。

「我哋諗,係咪要返去現場?我哋之後可以做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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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望 「我相信神會掌管」

如果 6.12 是一齣電影,主題曲應該是 《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

事源於 6 月 11 日晚,多個基督徒團體在政府總部舉行祈禱會,其後部分人留守現場。但他們徹夜站在防線前,沒有戴口罩、頭盔,也不是辱罵警察、不是推鐵馬,卻是馬拉松式唱起一首又一首聖詩,唱得興起時,還會分上好幾個聲部和音。警察的盾牌、警棍頓時盡失用武之地,顯得手足無措。

警察清場後,唱聖詩的行動移師至在天橋上進行,並一直延續至 6.12 後好幾天。就讀大學二年級的 Alice 和李同學,就是在 6.12 後加入唱聖詩的其中二人。

因為家人反對, Alice 在 6.12 當日沒有上街,但她在家中一路觀看直播,緊貼現場的最新消息。她記得看過一幕:警察向人群發射催淚彈,人群散開,但偏偏有幾個人仍擋在前面,嘗試澆熄彈頭 …

「警察、我哋,全部都係香港人。我哋捍衛嘅嘢,佢哋都有份,點解我哋要內訌呢?」Alice 激動起來,「一百萬人遊行,政府都可以當無到,係好灰心。但去到 12 號,見住警察暴力對待示威者,就覺得 —— 夠啦!真係夠啦!」

李同學 6.12 當日在現場,但在施放催淚彈後不久就離開了,她說起自己是第一次被警方以催淚彈驅趕,仍猶有餘悸。

「但我唔想因為嗰件事就驚咗,我想繼續出一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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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基督教的帖文,向來不是受討論區「連登」網民歡迎的內容。但這幾天一篇分析《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內容的文章,竟然在連登獲過 2,500「正評」,甚至有不少「巴絲」留言懺悔,以後都不再嘲笑「耶撚」。

二人覺得,基督宗教對這場運動的最大意義,在於「盼望」。

「我哋依家可能覺得好辛苦,好黑暗,但仍然盼望神會將一切扭轉,」李同學說,「我相信神會掌管,日子唔會只得黑暗,總會有光明的一日。」

「你可能會覺得唱歌無乜用,但起碼我可以做到嘅,我都會做咗先,」Alice 眨一眨眼睛,「一日未知結果,一日都未輸。」

*   *   *

後記 「我唔會走,依度係我屋企」

近年不少示威者、社運領袖相繼入獄,抗爭代價由以往的緩刑或社會服務令,提升至以月、甚至以年計的監禁。記者問帶頭衝擊的阿三:值得嗎?

阿三憶述,他前一晚路經金鐘時,見到警察,連說話都只敢輕聲說。他不想修例通過後,以後要如此生活,「如果 3、5、7年(監禁)的代價,可以換來這場運動的勝利,我覺得係可以。」

「我仲會喺度住多 20 年、30 年,依度係我屋企。」阿三說,「我唔會走。」

他們留守的,是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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