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新聞的黃昏?(三)】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 引刀一快抑或留守燈塔?
「隨住而家 TVB 已經大功告成,大家都唾棄佢,加上 NOW、Cable 放晒上網,等於免費台,所以(北京)一定要搞(NOW 和 Cable)。」/前 TVB 記者 B
「咁有人覺得 TVB 嗰套 work … 然後大家嘗試複製嗰套生態落去剩返嗰兩間,係輸出革命」/前 TVB 新聞部中層員工 Z
自今年年中,NOW 和 Cable 先後爆出高層人士變動,6 月,原來的 NOW 新聞部主管張志剛退休,由前 TVB 中國組主管陳鐵彪空降,並引進 TVB 班底;7 月,有線原新聞部主管馮德雄被「升」為顧問,改為原英文新聞主管謝燕娜接手,另外兩名「高層」李臻和陳興昌亦入主新聞部,三個月後 TVB 原高層許方輝空降出任新聞部助理總監。
幾乎所有受訪的 TVB、Cable 和 NOW 的前記者,都認為這一系列人事變動是「輸出革命」,試圖將 TVB 一套審查搬到另外兩家電視台,「結果三大電視台,全線失陷,可能係政府樂見嘅一樣嘢。」TVB 前中層 A 說。
出身《文匯報》的資深傳媒人劉銳紹就認為,Cable 和 NOW 急劇的人事變動,是經歷完香港反修例風波,去年 10 月中共四中全會中習近平「牢牢掌握香港全面管治權」的體現,「阿習好驚香港會影響國內反中央力量」;長年跟進中國新聞的浸大新聞系高級講師呂秉權形容,四中全會的精神是「軍令狀」,到今年 1 月,駱惠寧出任中聯辦主任、2 月由夏寶龍掌管港澳辦,反映北京「真係心急」,「習近平已經無曬耐性,要一班悍將去水到渠成。」
「要一鑊過短時間,封死曬你以後嘅位,係全香港改造,傳媒改造都係必然。」/呂秉權
此後香港傳媒界的丕變,或許早已寫在牆上,而在歷史的十字路口,Cable 和 NOW,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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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之意不在酒
有別於外界一度的擔憂,有線記者 B 稱,被 Cable 人稱為「四人幫」掌管新聞部後,內部審查並不明顯,甚至有 Cable 中人形容這幾個月「歷來最自由」,因為四人幾乎完全不干涉日常新聞內容,「唔知係自己無料理唔到,定唔想理」,而且在編採會議上甚少發言,「陳興昌永遠坐喺度雙手合十唔出聲,李臻就默默做筆記,謝燕娜就坐喺度」,少數的例外是許方輝。
Cable 港聞記者 D 說,例如 12 港人事件,港聞組做了相關「故仔」,「就係話啲家人,望住個月亮,之後話個月餅唔會圓,會少咗一塊。」
「許方輝就喺會議上面話,呢個『偏頗』,『就算佢哋唔係俾人拉,去咗台灣,個餅都唔會圓架』,咁樣太煽情。」D 引述當時會議的內容,「佢咪用呢啲手段嚟質疑,即係所謂嘅『偽平衡』。」
但據多名受訪的前 TVB 記者和中層員工評價,許方輝是今次 TVB「輸出革命」的人物中,本身形象較好的一個,「反而我覺得個盲點呢,係許方輝做得 TVB 太耐。」曾長期和許方輝共事的 TVB 前中層 E 稱,「所有報道要所謂平衡。」前 TVB 中層 E 稱。
E 認為,這種心態亦引致許方輝其他表現,例如據被裁員的中國組前助理採主黃麗萍稱,許方輝曾在會議上,要求仿傚 TVB 直播中國外交部記者會,「TVB 其中一個弱點,就係盲目信服官方,官方嘢就係緊要,就要 LIVE,呢一套入咗血。」「所以佢先會問,點解 TVB 咁做你唔咁做?」E 說。
有線記者 F 則指,除了直接對內容提意見,新的管理層亦提出一些行政措施,例如「讀音表」,「一個人的『人』,唔可以讀一個『忍』」,被裁員的前主播劉紫鳳亦在 FB 撰文,指這「讀音表」和 TVB「如出一轍」,「就好像對『峙』,有線讀『字』音,友台讀『是』,兩個字都不是正音,但偏偏要我們跟人家的尾巴」,
「也沒所謂了,有線新聞都已經面目全非。」劉紫鳳在文章中指。「郁唔到啲咩手,就搵啲嘢去搞你。」F 則這樣形容。
但總體而言,多名 Cable 記者均認同,短短不足半年內,Cable 的內容並沒有大幅變化,「到幾個新老闆進駐嗰刻,我都覺得大家留低係有險可守,呢幾個月我覺得我哋真係做到。」記者 E 稱,「或者佢醉翁之意不在酒。」
早已埋下的伏線
8 月 22 日,有線即時解僱三名工程部資深員工,有線新聞超過 230 名員工 / 前員工聯署,包括港聞全體採訪主任及全體記者、有線中國組全體等。
「呢件事好似揭開個序幕。」記者 G 稱。而在這幾個月間,記者 F 稱整個新聞部和四名新管理層處於「分離、敵對」狀態,「大家漠視佢哋嘅存在」。
但 Cable 的「經濟」狀況持續惡化,新的管理層陸續推出新「措施」,例如茶水間停止茶包供應、颱風期間如有代替交通工具不能坐的士,「一間咁大嘅公司,一個茶包佔幾錢呀?」記者 G 稱,「會唔會痾痾吓屎得兩格廁紙?」
類似的劣況,在亞視最後數年都時有所聞,而碰巧空降的四名新高層,當中兩人陳興昌和謝燕娜,本身亦是前亞視高層,見證過亞視最惡劣的階段,「係一點一滴,令你覺得公司愈來愈腐化,唔理你,每一個位都令你慢慢死心。」G 稱。加上此前的減薪、無薪假、自然流失後凍結招聘,「佢哋係咪其實覺得咁,逐步削我哋資源,令你覺得好無癮自己走?」
員工口中的腐化、逐步降臨的內容審核,到最終的引刀成一快,似乎只是累積下的必然,直到 12 月 1 日,風雲色變。
「事實上呢度已經死亡」
12 月 1 日,有線新聞宣布裁員,報稱人數約 40 人,員工不滿管理層炒人標準不明,中國組全組總辭,十多名港聞採訪主任和記者亦辭職抗議,引發網絡上「cut cable」潮。
「你郁我 content 我可以走或者抗衡,但係今次(裁員)你根本斬晒我啲手腳,我想像唔到點運作,除咗走我根本無得揀。」中層 K 形容。
Cable 員工的總辭決定,用被裁員的中國組前助理採訪主任黃麗萍的說法,是「引刀成一快」,「係一個客觀效果,搞串佢個 PARTY,咪留返佢四條友自己做囉。」其中一名請辭的中國組記者 B 稱。
「我唔係想做啲嘢,宣告呢度已經死亡,而係事實上呢度已經死亡。」已請辭的 Cable 記者 C 說。
但在灑脫背後,總辭決定亦有掙扎,除了生計的考慮,C 亦會擔心「某程度上好似益咗佢哋(管理層)」,除了削減資源超額完成,亦可以順道去除「頂心杉」,「啲主管辭晒職,本來就係想迫佢哋走,正常機構新老闆都好難同前朝嘅人合作,可能都係等機會。」
據有線員工透露,在宣稱資源不足裁員前,新管理層已在外招兵買馬,建立自己的班底,「佢一定會運作到,但可能變咗第二啲嘢。」C 稱,而類似的改朝換改,TVB 新聞部在過去十多年,已經經歷過多次,只是沒有如 Cable 般猛烈。
「遲早你質素愈來愈差,人哋會嘲笑你(有線),咁不如痛痛快快呢個時候,可以控制嘅時候走。」已辭職的中國組記者 B 則認為,與其被「陰乾」,不如「死」得轟烈。
前 TVB 記者 Z 認為,此後 Cable 的發展將類近 TVB 大清洗後的狀況,特別是大批中層「老臣子」離開,內部制衡將嚴重減弱,「新管理層就可以將自己一套,放落去新聞部」,而一直強調財困的有線,在裁員的同一日,即 12 月 1 日,在網站刊登招聘廣告,招請記者,、主播以及財經記者,據了解亦將會有「新人」在短期內轉到 Cable 新聞部工作。
留守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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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的模式,空降的高層,本身已經退休的 TVB 中國組主管陳鐵彪,6 月入主 NOW,接替屆退休年齡的張志剛,緊接下來 3 名前 TVB 高層李偉亮、吳宜婷和葉惠民亦加入 NOW,他們四人的名字,在過去 TVB 的內部審查事件中,亦多次被提及(詳見本專題首兩篇文章:〈TVB 的過去 Cable 的現在 NOW 的未來〉〈回望 TVB:雨傘後的加速崩壞 反修例運動「大功告成」〉)
但半年過去,NOW 經歷的至少到目前,暫時仍然是另一個故事。
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高級講師陳惜姿曾形容,守住傳媒一崗位,「像一個保安員,守住一個燈塔,不知有哪艘船望到你,但只有一艘船,已經有意思。」NOW 的員工暫時仍堅持做留守燈塔的保安員。
「大家都係覺得睇下你頂到幾耐,只可以盡做,盡力喺自己範圍去擋。」NOW 記者 A 說。
NOW 新主管陳鐵彪
而要理解 NOW 這次高層變動,必須提到由 TVB 空降的新主管陳鐵彪。
曾在 TVB 任職多年的中層 A 指,業內一直流傳,陳鐵彪和中方關係密切,而他和前中聯辦主任助理陳山玲亦有深交,早年他任無綫中國組主管時,就經常上京和中方官員「飲茶灌水」,即使後來他在 TVB 被投閒置散,只負責普通話台,在 TVB 仍然是「特別的存在」。
「當日 TVB 編採會議,得一個人可以笑花哥(袁志偉),而花哥唔敢出聲,嗰個就係陳鐵彪,花哥知道陳鐵彪後台硬。」他形容袁志偉將陳鐵彪「安置」在普通話台,意思是各不干涉,「你睇呢一檔,唔好搞我啲嘢,我亦唔搞你。」
「咁而家國家有任務俾佢啦。」A 指。
另一名曾任 TVB 中國組的記者 B 稱,陳鐵彪和中方官員「好 close」,「去到北京同佢好 friend,又食飯又盛,喺香港又有聯絡人」,該記者形容陳鐵彪是「紅人」,「都可以話係契仔契女」,由於陳鐵彪是最早期到大陸採訪的香港記者,當時和他有交情的京官已經升官,「係一個長時間識於微時嗰種統戰,真係自己人。」
最少兩名曾在 TVB 中國組任職的記者亦表示,陳鐵彪曾安排 TVB 記者,在災區使用解放軍的資源,甚至登上軍機,某程度上反映他在中方的人脈。
《立場新聞》曾就這些說法向陳鐵彪查詢,到本文刊出前仍未收到回覆。
「我哋每一個人都覺得一定有(接到)order,否則無需要空降人落嚟,仲要做得好核突。」NOW 記者 C 說。
C 解釋,原本 NOW 新聞部主管張志剛在 8 月退休,但連兩個月都「等唔切」,6 月就要陳鐵彪空降,「大家猜度係同立法會選舉有關。」另一名 NOW 記者 D 稱,有人「咁急趕」,和當時社會熱烈討論立法會「35+」有很大關係,「傳媒上佢(北京)希望,全力幫佢哋(建制派)助選又好,定係中間都好。」
內部抗爭的小勝利
理解他人口中陳鐵彪的背景,對此後半年 NOW 爆出的兩宗廣為人知的負面消息就未必會驚訝。例如陳鐵彪要求抽起教育界議員葉建源評論港大副校申作軍疑似有黨委背景的訪問,以及邀請民建聯主席李慧琼,出任《大鳴大放》主持,據 NOW 中人透露,相關宣傳片都已經拍好。
但兩宗新聞都引起極大反響,李慧琼任主持更胎死腹中,NOW 記者 E 形容,兩次事件或者都可以界定為內部抗爭,將事件持續向外界曝光帶來的小勝,「Cable 炒人(三名工程人員)個大反彈係有影響,樓下好大反抗,又登報簽晒信,成個社會好緊張新聞自由,都係有約束力。」
D 和 E 亦提到,NOW 和 Cable 面對「外力」,形勢上亦有兩個決定性分別,其一是公司財政狀況不同,相比有線、ViuTV 和 NOW 的財政相對穩健,「係咪好賺錢又唔係,但成間公司計點都好過 Cable,財務狀況未去到咁 worse。」E 說,而且 NOW 新聞台本身規模亦較細,新管理層要炒人換血「要交代嘅嘢可能仲多,個 buffer 可能好細。」
另一個關鍵因素,是兩個電視台的母公司和掌舵人的分別,2017 年邱達昌入股有線,已被外界視為是「染紅」,但 NOW 一直由電盈持有,業務組成和市場重心,和重視大灣區和大陸業務的 TVB、Cable 有顯著分別,「大老闆唔會想拆晒個招牌 — 我會有咁嘅期望。」E 說。
正鬆動的城牆
但小勝背後,內部「防禦」仍然難免會鬆動,例如在過去半年,陳鐵彪引入了前 TVB 總編輯葉惠民,以及隨之而來、被 TVB 員工認為是內部審查重點關卡的編輯第二度審稿制度,「以前係港聞組自己搞掂,而家大稿、頭條、涉及政制嘅稿,會俾編輯『幫幫眼』。」NOW 記者 F 說。
不過他強調,至今這制度仍「無咩大事」,「未來隨住大事件臨近就唔知。」
記者 G 則稱,明顯感覺到,管理層很希望新聞中有「另一個陣營的聲音」,「包括建制、內地官方聲音,想強化佢,呢個係最強烈嘅變化。」
例如陳鐵彪多次提出,希望中國新聞多關注大灣區和內地民生,例如《上海多個小區試行監控遛狗須牽繩 違者最高罰 200 元》、《奮鬥者號首次載科學家潛萬米深海採生物樣本》,這類「中國新聞」過去較少在 NOW 出現。
「雖然佢(陳鐵彪)口講維權嘢都可以做,但的確會分散咗心力,要靠有想法嘅記者繼續去做。」G 說。
類似的傾向在新聞節目亦見端倪,在 NOW 節目組任職的記者 H 舉例,他們製作有關 12 港人送中的專題,「未去到唔俾你做,但中間有啲嘢佢好關心,會問你點解要搵呢啲人,係咪要俾咁長 air time 佢,當然係指泛民嘅人。」
高層更動已經是既定事實,記者 I 形容情勢逐步變壞似乎無可避免,「可能會見到慢慢變差,又未去到立即變差,因為想堅守嘅人,呢一秒係大多數。」
「呢一秒」,I 強調的是目前,「佢(新管理層)個劣勢係無自己班底,而家經濟環境亦唔容許佢大幅度換人」,即使想將 TVB 模式套用到 NOW,「需要比較長時間先 copy 到,要建立自己班底需要好長時間。」但他亦同意,若有急切需要,新管理層亦可能不顧一切有大動作,引致 NOW 人事劇變,「你永遠唔知佢個 timing。」
「好多人諗過,我哋要炒人,或者炒咗自己,大家都有心理準備,會唔會有一日郁走我哋,因為我哋會嘈。」I 說。
而影響 NOW 中人作決定的,可能是一個人的去留 — 現任 NOW 助理總監鄭麗矜,亦即原本 NOW 新聞台的二號人物,過去外界預期前主管張主剛退休後會由她接班,直到陳鐵彪空降,「郁麗矜咪辭職,如果要去到總辭,就係佢郁 Annie(鄭麗矜)(的時候)。」NOW 記者 J 說。
「我哋內部抗爭好大,好多時係 Annie 出聲,頂住好多嘢,如果無佢,呢間公司已經唔係呢間公司。」J 說。
記者 L 則坦言,對公司前景較悲觀,「入咗嚟就好難收返隻手」,他亦做好心理準備,當惡化到新聞造假、滅聲的地步就會離開,但此前會繼續堅守,「如果我哋(而家)走晒,只會惡化得仲快。」
前程
最少到目前為止,NOW 和 Cable 在類似的「劇本」中,走上不同的道路,NOW 記者 I 指,Cable 近乎「玉石俱焚」的行動後,「多咗人會覺得呢個係一個選擇。」
「起碼俾人知道,有啲嘢已經唔同咗。」NOW 記者 I
另一邊廂,已掛冠求去的 Cable 人,就希望 NOW 可以繼續守住燈塔,「關鍵在於成堆人留低撐。」已辭職的 Cable 記者 K 說。
「去到呢個時代,慢性死亡都有意義,你可能覺得十年後咪變成 TVB,係呀,但起碼呢十年,仲有個相對正常嘅台。」Cable 記者 K
兩個選擇、各有無奈,也許只有歷史才能判斷,那個才是正確,又或許在崩壞的洪流下,正確的選擇,其實並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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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彥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