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新聞的黃昏?(一)】TVB 的過去 Cable 的現在 NOW 的未來
前言
2020 年,是香港動盪不安的一年,傳媒亦處於風浪口,香港電台持續被打壓,兩個老牌節目《左右紅藍綠》、《頭條新聞》先後停播;到年中,兩大持牌電視台 NOW 和 CABLE 先後人事地震,兩個新聞部的主管分別離任,Cable 的馮德雄被「升」為顧問,NOW 的張志剛「退休」,之後分別有多名「高層」空降入主。
不足半年間,NOW 先後爆出邀請李慧琼任《大鳴大放》主持、審查葉建源訪問的醜聞; Cable 則先後兩次裁員,更引發新聞部員工聯署抗議,最終 「引刀成一快」總辭,公眾赫然發現,在反修例運動中看似百花齊放、百無禁忌的香港傳媒,轉眼已經到了風雨飄搖的黃昏。
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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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析 TVB 過去 折射 NOW 和 Cable 的未來
要檢視香港傳媒這十多年的變化以至「死因」,TVB 的過去,是必須率先放大檢驗的一個部分,除了其曾經作為、也許仍然是香港最具影響力的傳媒機構外,更重要的是 TVB 過去的一套,似乎已經透過一系列人事任命,被移植到另外兩家持牌電視台 Cable 和 NOW,空降到 NOW 任新聞部主管的陳鐵彪、副總監李偉亮、吳宜婷,Cable 新聞部新任「話事人」許方輝,均曾長年任職 TVB 新聞部。
「其實 TVB 個 cycle 已經去到水尾 … 如果呢套(審查)係 work 嘅話,有心人就想套用喺 NOW、Cable 度用。」曾任職 TVB 新聞部的中層人員 A
《立場新聞》匿名訪問超過 20 名,曾在 TVB 新聞部任職的記者、編輯以至中層人員,整合他們的記憶和分析,回顧紀錄曾經的「大台」新聞部的興衰歷史,同時嘗試以此折射 Cable 和 NOW 的未來。
《立場新聞》亦曾就本專題內容,向 TVB 新聞部主管袁志偉查詢,包括多名前記者指控的內部審查、禁令以及他和中聯辦時有聯繫等,以及向 TVB 前總編輯、現 NOW 編輯部主管葉惠民查詢,在專題刊出前兩人未有回覆。
一個人的因素:2004 年袁志偉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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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對 TVB 新聞變質的記憶,可能始於 2009 年六四二十週年,無綫六點半新聞並沒有將六四燭光集會放在頭條,反而以天水圍學生濫藥、立法會通過加快興建港島西綫作頭、二條,更有「是但男」在維園現場直播舉牌抗議;而《星期日檔案》的六四專題《我們的 8964》,僅訪問幾位青年的立場,被學者梁旭明批評「顯得對這件大是大非的評論欠缺公平及合乎比例的討論,迴避討論「六四」責任等爭議性議題。」
公眾對 TVB 的評價亦在這段期間出現顯著變化,據中大的傳媒公信力調查,2006 年 TVB 的公信力評分是 7.17 分,到 2010 年急跌至 6.65 分,此後拾級而下。
但事實上,改變早已發生,只是尚未進入公眾視線。
分水嶺是在 2004 年,TVB 新聞部「教父」、人稱「吉叔」的黃應士退休,「佢係被退休,唔俾佢留低」,前 TVB 記者 B 稱。同年,本來是新聞部主管的羅燦、張志剛先後疑因不同意公司裁員離職,結果是在「吉叔」治下無法上位的袁志偉,成為新聞部「阿頭」,負責出手開源節流,後來這被形容是 TVB 大地震,被裁人員當中以李燦榮名頭最響。
過去無法上位,除了袁志偉在專訪前中國總理李鵬的表現備受爭議,在 TVB 新聞部較資深員工中廣泛流傳的另一說法,亦早源於 1990 年,黃應士曾一度淡出新聞部,由後來曾任港府新聞統籌專員的鄧惠鈞接手,在告別交接晚宴上,被視為黃應士愛將的袁志偉,選擇坐在新總監鄧惠鈞、而不是黃應士的一檯 …
「04 年交替並唔係政治出發點,純粹係裁員事件掀起,擺咗個咁嘅人(袁志偉)喺度。」B 憶述,後來黃應士在 1994 年「復辟」重掌 TVB 新聞部,外界認為袁志偉上位無望。「一路 Raymond(黃應士)喺度,都唔會輪到佢,阿花(袁志偉)唔會有出頭,大家都覺得,無可能嘅。」
但結果「六嬸」方逸華(前電視廣播有限公司非執行董事)要「做靚盤數」,這歷史的偶然造就袁志偉上位,而後在他入主新聞部後、到 2009 年「是是但但」事件期間,改變已悄然發生,歷經十多年持續至今。亦有前 TVB 中層認為,袁志偉本身「聽話」的性格,最終做就他「上位」,既是偶然亦是「必然」,而在接下來的篇章,都反映袁志偉作為新聞部話事人的取態,是如何左右一個新聞部的走向,亦可能反映了,近日 NOW 和 Cable 突如其來的話事人轉換,背後的思路。
前記者:六四唔可以擺第一
TVB 新聞後來益發明顯的自我審查,早在 2005 年、即袁志偉入主後第二年,已有實例。當時的 TVB 中國組記者 Z 指,2005 年中共前總書記趙紫陽逝世,他被派到北京採訪,避過官方眼線,率先訪問到趙紫陽的女兒王雁南,「一點午間新聞出咗,不過公司好多咦咦啊啊」,到了六點半新聞、即通稱 main cast 「將佢(相關新聞)排到好後」,當日後他更收到指令,被調回香港,「叫我哋唔使做,call 返落嚟香港,話唔需要咁多人手。」
Z 稱他當時有和直屬上司理論爭取,不久後因而辭職,「我一定話有審查嘅意思,以我嘅理解,一定係新聞部最高層幾個。」
「我入去已經被告知係咁樣,知道六四係唔可以擺第一。」在那段時間入職的前記者 D 稱,而彼時 TVB 新聞尚未冠名「是是但但」。
類似的「禁忌」並非獨例,但由於當時香港社會,特別是政治氣氛相對平靜,這類「指令」集中在特定議題、特別是大陸敏感議題,「例如話六四,敏感咪落手(審查)。」另一名前記者 E 稱。他憶述,2005 年六四 16 週年,鄧小平長女鄧林接受訪問,指六四清場不是鄧小平一人決定,不應由「哪一個人具體負責」,E 稱這則新聞要播出毫無爭議,但使用的 footage(片段)就遇到審查,「『民哥』直頭走出嚟話唔俾出街。」
他口中的民哥,是指葉惠民,時任 TVB 總編輯,退休多年後、近日空降 NOW 新聞部,接掌編輯組。
「佢話唔俾用郁嘅畫面,要用「定格」,純粹係啲人喺長安大街逃走,坦克入城,全部唔俾郁。」E 稱,「葉惠民喺新聞部大鬧半個鐘,『點解出呢啲畫面?你唔出打解放軍嗰啲?』」
一個建制派的一言堂
前記者 F 認為,袁志偉本身就是一個建制派,「唔可以亂架呢個社會,呢個係佢嘅意識形態」,這套想法自然而然,就會在他掌控的 TVB 新聞反映出來。
幾乎所有受訪的前 TVB 記者,都有類似評論,袁志偉骨子裡就是一個建制派「藍絲」,「唔係因為有人收歸佢,佢唔使俾人收歸」,另一名記者 D 稱。
而令袁志偉個人政見,成為新聞部「聖旨」的關鍵因素,是內部制衡的減弱。
04 年因為裁員觸發的大地震餘波未了,05 年 NOW 新聞台開始籌辦,加上 TVB 資源減少,當年不少人陸續離開 TVB 新聞部,例如後來成為建制派議員的陳凱欣,現時為 NOW 新聞總採主鄭麗矜、中國組資深記者鄧美玲、陳凱欣丈夫邱文華等,都相繼在袁志偉入主的頭幾年離開 TVB。
B 認為,在袁志偉治下頭幾年,雖然都有六四「禁令」等,但整體新聞部轉變「唔係咁激烈」,「因為基層中層有強烈意見」,但隨著基層中層人員置換,例如負責總理日常運作的總採訪主任徐忠明,在 07 年離職,「徐忠明都唔係好唔聽話嘅人,但係都唔符合阿花意思,所以都係黯然離開。」
亦是這段時間,日後成為新聞部「二把手」的新聞總監黃淑明、今年入主 Cable 任「刀手」的許方輝,開始在 TVB 新聞部「脫穎而出」,陸續升職掌控整個部門的日常運作,「此後開始有一言堂描述出現,開口埋口就係,開會花哥話要點。」
「人事上不斷轉換,總之汰強留弱,無能嘅人就能成為採訪主任,個過程係緩慢地進行。」B 說。
有如法庭的編採會議
開會,意指 Editorial meeting 編採會議,每日早上約 9 時許和下午 3 時許,新聞部中高層會開會討論當日的編採取材、新聞角度和人手編排等,會議基本決定了當日 TVB 新聞的大體路向,「跟唔跟、點跟、寫幾大,或者咩角度、搵咩人回應,以至人手調配,派咩人採訪。」早年已經要參與 TVB 編採會議的 A 形容, TVB 的編採會議有如「法庭」。
而庭上最終拍板的「法官」,自然是袁志偉,但 A 稱,這名法官未必會事事「講清講楚」,「佢都好聰明架。」
A 形容,很多時指令都不是明確提出,有時是透過「表情啦、語氣啦」,甚至餘韻去表達,「例如見到佢有一啲皺眉啦,或者一啲好大嘅問號啦,佢可能問『係咪應該咁呀,點解無另外一邊呀』」,而不需要發出具體指示,「中層做得耐已經 get 到佢意思,或者自我審查咗,『喂老闆可能唔鍾意喎』。」甚至連新聞的具體編排「頭二三四條」,即所謂「排 cast」,雖然名義上由中層提案,「但已經預算咗袁志偉嘅感受」。
「好多爭議喺間房解決晒,出到嚟你都無上訴渠道。」A 指出,即使前線人員對編採會的決定有異議,都只能在「minor 細節位」爭取,例如「啲 bite(揀選受訪者一小段講話片段)點用,個 graphics 點落」之類。
但即使在這一片和諧中,偶爾亦有不協調聲,A 稱袁志偉這時候就會以「拍檯」鬧人解決,「大家心底都知,喂你都夾硬嚟,咁有啲厚面皮嘅,試吓同佢拗,可能結果俾人鬧得仲勁。」
A 形容這情況日復日發生,「久而久之,結果難聽啲講,拗嚟都嘥氣」,結果反抗心較大的「有出路就走」,餘下的往往會逆來順受;而經過每日編採會議「庭審」後的結論,前線記者無從置喙,中層亦只能將心力花在說服記者接受結果。有前記者透露,由於港聞組記者的位置離會議室最近,往往遇到爭議新聞時,資深記者會盡量坐近會議室「旁聽」,並在「散庭」後經採主了解法庭「戰況」。
兩重審核之惡
而 TVB 原意為了減少出錯的「兩重審稿」制度 — 港聞組的稿件經採訪主任審核後,還要經編輯查核 — 時任中層的 F 認為客觀效果是令審查更嚴密。
F 指除了編採會議,新聞部在當日 main cast、即六點半新聞後會再開「死因庭」,「表面上係講緊第二朝嘅嘢,但其實係鞭屍大會。」而作為理論上最終審稿人的編緝,往往會成為問責的對象,「有咩事佢承擔最終責任。」
除了在會議上發炮,袁志偉亦會透過公開責難向編輯施壓,例如看到某宗新聞播出後,會離開房間高聲表示「邊個 sub(編輯審閱)條稿架?」
「一次過話俾所有人聽,我好唔滿意。」F 稱若有這種情況出現,編輯部就要「交個人出嚟」,結果編輯在壓力下自然成為審稿的「安全門」,「有啲 sub ( sub-editor 編輯 ) 講到好白,『喂,俾人鬧嗰個唔係你,孭鑊唔係你』。」
「sub(編輯)作為一層把關,都係自我審查一個好重要嘅一層。」F 稱。
而這套雙重審核制度,近日亦被「移植」,TVB 前中國組主管陳鐵彪,空降 NOW 新聞出任主管後,亦引入這套制度,一些「重要」或「政治性」的新聞,需要經新任編輯主管審核,這名編輯主管,即本文已提及過的前 TVB 總編輯葉惠民。
A 和 F 均憶述,這套自上以下、兩層審查的內部運作機制,在 TVB 行之有年,但到袁志偉治下陸續異化成「一言堂」工具,到 2010 年前後已臻成熟,如手使臂、如臂使指,小處或有「走棧」,但大事絕不含糊。
例如 2012 年 7 月,麥齊光出任發展局局長,但是被《蘋果日報》揭發他和路政署助理署長曾景文互租單位申請房屋津貼,之後一度罪成,「當日成個新聞界焦點,都係麥齊光件事。」F 稱。
「但當日 TVB 新聞,無記錯係見唔到呢單嘢。」官員涉貪醜聞低調處理,除了因為官方當日未有任何回應,無法核實外,原因仍然是一個人,「最大理由就係袁志偉講,係《蘋果日報》將麥齊光呢件事政治化,大家唔應該一齊『政治化』。」F 說。
但在同一時間,小事就有走棧空間,例如同年初,D&G 被指禁止香港人卻容許大陸遊客影相,是中港矛盾爆發早期的關鍵事件之一,網民發起集會抗議,「當天星期日,好明顯會係頭條。」時任記者 G 稱,但早在星期五的編採會議,高層已經決定「呢單嘢係唔可以去做,直頭唔應該去採訪。」
結果,在當日當值編輯記者爭取下,TVB 新聞有派員到現場,記者有如常做街訪和採訪,寫好的新聞長約兩分鐘,但經兩重審核,被裁短至僅餘約 45 秒,「去到二版(廣告後第二節新聞)中間先出」,有收看新聞直播的現場網民群情洶湧,「CCTVB」叫聲此起彼落,但 G 指 45 秒已經是極力爭取後的結果,「原本聽講呢單新聞係完全唔應該出現。」
多名受訪的前記者均指,在兩重審核下稿件往往被改至「面目全非」,但在這架構下要「上訴」難比登天,「拗得過坐堂、仲要同編輯拗,後面仲有管理層。」
大審查外的小指令
多名受訪記者均稱,這段時間自我審查機制已成熟,但仍未去到「事事關心」,雖然開始陸續出現指「有啲學者」例如中大馬嶽、蔡子強等「不中立」所以不能訪問等指令,但 08 北京奧運的負面新聞,例如拆遷、便衣公安打記者都能「如常重要」地播出,亦有記者在重大新聞決定上成功「上訴」。
「坦白講就係長官意志。」前記者 B 認為。
雖然一直有傳言袁志偉經常和中聯辦「傾電話」,但 B 認為這段時間的審查可能仍較偏向是他個人好惡,未算全面系統性政治審查。前記者 D 亦認同這觀點,他認為主要原因是當時社會矛盾「未夠」尖銳,「特別係曾蔭權上台之後,社會有幾年同政府有蜜月期,香港同大陸都有蜜月期。」
根據港大民意研究計劃定期調查,在「信唔信任北京中央政府」方面,在袁志偉掌管 TVB 新聞部的 2004 年,一直到 2012 年 3 月,市民對北京的信任都處於正值,08 年上半年,港人對北京的信任淨值(即整體「信任」減去「不信任」後得出的百分比淨值),更一度去到 41.4% 的歷史高位。
前記者 D 認為,在這種社會氣氛下,亦令 TVB 新聞部的「變化」,和之後的階段相比較不顯眼,「佢呢種親建制意識形態,咪唔明顯囉。」
這些觀察亦和中國政局和北京對港政策的變化敏合,出身《文匯報》的資深傳媒人劉銳紹指,早在 91 年,時任國家主席江澤民已在中共內部,提出接收香港的五大提綱,其中一個就是文化參與,「包括所有意識形態」,到 03 年 71 遊行後,北京派大量人員到港調研,其中一個結論就是「傳媒煽風點火、火上加油」,隨之而來因應香港問題成立「港澳工作協調小組」,正實落實「文化參與」,「策略以統戰為主、控制為副」。
「傳媒老闆、傳媒人唔需要咁快認同我或者歸邊,係俾甜頭你或者曉以利害,甚至容許你某程度唔聽話。」劉銳紹
直到 2014 年,79 日佔領運動,甚或更早,2012 年習近平上台、同年梁振英當選特首,2013 年初戴耀廷提出佔領中環,香港山雨欲來風滿樓,TVB 新聞部的「變化」亦急劇加速,請參閱專題第二集。
(未完待續,文:林彥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