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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散作家的家與國.1】孟浪 — 被祖國驅逐的「自由詩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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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浪(左),圖片來源:杜家祁、自由詩魂孟浪

本文為【離散作家的家與國】專題一部份,前言按此

「流亡,是孟浪自我認同裡一個非常重要的成分,他幾乎任何事情都會想到流亡。」在台灣出生成長的香港詩人杜家祁說。她的丈夫,來自上海的詩人孟浪,生前為自由,當了一輩子的「異鄉人」,連人生最後一段路,也是在香港度過,沒有回家。

2018 年 12 年 12 日,孟浪因肺癌於沙田醫院逝世,終年 57 歲。杜家祁在告別式上憶述自己婚後發現丈夫另一面。「他把自由和公義放在第一位,妻子和家人在很後面,但我也要公平地說,放在最後的永遠是他自己,所以做他的妻子是件辛苦的工作,因為甚麼都要替他擔心。」

兩人四十歲才遇見彼此,杜家祁總開玩笑說:「我們一結婚,已白頭偕老。」最終,兩人攜手走過十七年。 丈夫去世後兩個月,正籌備《孟浪全集》的杜家祁出現在記者面前,面帶倦容,將兩人相識相知的故事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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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祁與孟浪的合照(相片由杜家祁提供)

「不寫作毋寧死」

孟浪,原名孟俊良,1961 年生於上海,著有詩集《連朝霞也是陳腐的》、《一個孩子在天上》、《愚行之歌》等以及主編《六四詩選》、《同時代人:劉曉波紀念詩集》等;創作與出版,對於孟浪而言,都是一種理念傳遞。去年 2 月,他從台灣回香港準備《同時代人:劉曉波紀念詩集》新書發佈期間發病送院就醫,確診肺癌第四期。

有「自由詩魂」之稱的孟浪,在中國生活 34 年後,下半輩子先後駐留中國、美國、香港、台灣四地,終究止在香港,落葉不歸根。只是飄泊一生,「中國 / 祖國」的影子卻未曾在他的文學路上缺席,是動力,亦是阻力。

例如文革。

十年文革,剛好橫跨了孟浪的童年與青春期。那時孟浪還是個小孩,已為文學「鋌而走險」。杜家祁說:「文革時期所有書都是禁書,只有兩三本書可以看,其中一本就是《毛語錄》。那時連《三國演義》都不能看。」但孟浪偏偏跑去當「偷書賊」。當時,他大概還是個小學生或初中生。「孟浪説他小時候家裏沒什麼書,於是悄悄跑去圖書館偷書,父親發現後嚇得把那些書全扔到水裏,還打孟浪屁股。」當家族已因弟弟是國民黨員而多少受到牽連,孟父生怕不諳世事的兒子再因幾本書惹禍上身。

文革「破四舊」1下,許多作家、文人都沒有好下場 — 被批鬥、毆打、抄家、凌辱,甚至死亡。文革第一年(1966年),作家老舍在北京投太平湖自盡、著名翻譯家傅雷服毒自殺、詩人陳夢家自縊身亡(有人懷疑他是被打死後偽裝成自殺)、北師大中文系教授劉盼遂與妻子一起被批鬥致死、赫哲族戲劇家烏·白辛在哈爾濱松花江邊服毒身亡 ….

1976 年,毛澤東逝世、「四人幫」被捕,文革也跟著落幕,但文革陰霾卻沒有隨之散去。兩年後,本是文科生的孟浪在高考前半年轉讀理科,全因「父親叫他(孟浪)不要讀文科,說讀文科容易惹禍上身」。最後,孟浪考進上海機械學院光學系。他生前受訪時還笑稱:「光學系聽起來比較乾淨吧!」

但大學主修理科並未就此切斷孟浪與文學的連結。1978 年 10 月,他開始了離家四年的大學住校生活。與此同時,文革期間被封存的中外圖書逐漸解禁,部分一度被打入冷宮的西方思潮、文學作品也像雨後春筍般冒起。適逢中國「解凍」之時,他得以在大學這相對獨立自主的環境裏,接觸到更多作品與思想,並反覆審視讀到的豐富信息。

「作為一個詩人的誕生,我個人的軌跡與當年中國的社會變革軌跡基本是同步的。」孟浪在詩集《愚行之歌》跋中寫道。

1979 年,孟浪讀到羅大岡撰寫的《論羅曼.羅蘭》,裡面一句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的格言 —「不寫作毋寧死」,影響了孟浪一生。儘管中國官方一直禁止自發刊物出版,孟浪大三那年,依舊與鬱鬱、冰釋之兩位文友,地下出版了文學雜誌《MN》。《MN》即「Mourner」的縮寫,有送葬者之意。一群熱愛文學的年輕人,強烈意識到自己是那個時代的覺醒者、叛逆者與送葬者。自此,孟浪決心走上詩人和作家的這條路,追求心靈的自由,滿足表達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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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孟浪出席有關地下詩歌刊物的座談。照片中他手執年輕時出版的《MN》。(圖片來源:Kubrick Poetry)(photos by Paul Wan)

離鄉

孟浪自大學起開始投身非官方的地下文學運動,參與《海上》、《大陸》、《北回歸線》、《現代漢詩》等中國民辦詩刊,後來又發起中國獨立作家筆會(現名獨立中文筆會),劉曉波也是創會會員之一。

杜家祁解釋:「透過國營出版社出書,一定有所限制,你寫的內容要被審查,要合乎國家主旋律。但如果你不想寫那些,就必須透過其他方式出版,這些就叫地下文學。」換言之,地下文學,往往與官方論述對立。  

「九十年代初,公安常常找孟浪麻煩,還曾將他和詩人默默,將他們兩個拘留,但他們並沒有犯什麼罪。孟浪就被關在一家醫院裡三十幾天,公安就一直問他一些問題,例如有沒有海外資金資助?為什麼他們會給你錢?諸如此類。」杜家祁憶述。翻查孟浪早年的訪問資料發現那次拘留審訊是發生在 1992 年,其主要目標是《現代漢詩》— 由 36 名地下詩人、評論家共同創辦,默默擔任主編。 然而,孟浪這段經歷,在妻子聽來卻是「好好笑」。對於自八十年代起就來到香港教書、定居的杜家祁而言,因出版刊物被拘留,甚至被盤問一堆毫無根據的問題,既荒謬又可笑。

那長達一個多月的軟禁,並沒有成功使孟浪噤聲。1993 年,孟浪又擔任了旅居美國的詩人貝嶺創辦的文學雜誌《傾向》的執行編輯。他一直堅持從事文學活動,政權便像怨靈般死纏著他不放。「那幾年,公安不時就會找孟浪,跟他說:『其實你最好就出去(出國),你不出去呢?我們就會常常找你』」直到 1995 年,孟浪獲邀到美國布朗大學擔任駐校作家,並獲政治庇護。

美國一待,便是十年。就連 2002 年與杜家祁註冊結婚,都在美國,卻沒好好學英語,也沒申請綠卡。「因為他覺得自己是中國人,為什麼要申請綠卡。他總跟我說:『我要回中國,我要回中國』」。直到婚後為了隨正在中文大學任教的妻子來港定居,才開始申請綠卡。當時中國籍人士要移民香港必須要有第三國長期居留權。 2006 年底正式拿到香港身份證,只是往後每年都會堅持回上海過年,但一入境定有公安找他「敘舊」、「聊天」。

基於與中國政權的複雜關係,不少人會將孟浪定位為政治詩人,但他往往否認這說法。杜家祁補充道:「他總說自己只不過是堅持言論自由。」

來到香港後,孟浪常跟妻子聊到挺喜歡香港,是個「頗為成熟的公民社會」,自己也常常參與遊行,漸漸地沒有再提起回中國大陸的事。「其實當時香港挺好的,我可以老實講,是到梁振英上台後才差」,杜家祁認為自從 2012 年梁振英擔任特首後,「突然之間變了,到現在好像已經很折墮」。次年,孟浪就已經萌生離開香港,移民台灣的念頭,2015 年搬到花蓮。

儘管已有意離開,孟浪卻未缺席雨傘運動,甚至站到前線。「他當時還被人噴胡椒噴霧,只會說『難受呀,難受呀』。」警民對峙期間,警察更往孟浪肚子上狠狠地捏下去,瘀了一大塊。 「我第一次知道,警察不用警棍打人,是用捏的!」杜家祁感嘆。

無題 — 寫在佔中「去飲」之前

一個汽修車工在千斤頂
把整個天空抬向原位
遺落的一片雲,蠕動輕絮
卻壓壞他的腳趾

這一撥地盤工
在疑似上帝的淚水
砸出深坑裡
撩亂鋼筋,靜靜地將混凝土
用另一種虹吸斂起

僅僅是傳說,不夠份量
上帝使出重體力
讓人類變輕 —
既然天空尚未歸到原位
既然汽修工去了醫院
既然那耀眼的缺口或傷口還在 …

                — 孟浪《愚行之歌:孟浪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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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自由詩魂孟浪 Facebook (廖偉棠 攝)

念念不忘的,終究是中國

孟浪作為一名旅居海外多年的詩人、作家,杜家祁強調丈夫最在意的從不是自己的文學成就。「成天都是中國中國,他掛心的、念念不忘的,什麼都是中國。」在杜家祁眼裡,這類人最悲哀的地方就是明明身處異地多年依舊「北望中國」,自以為很熟悉彼岸。 「他們從來沒有一種自覺,自覺已與當代中國人民真實的生活景況脫節。」杜家祁前陣子剛從大陸旅遊回來,知識份子依然嚮往民主、自由、公義等價值,但她從當地市井小民口中聽到的卻是:「我們老百姓其實只想平平安安過日子,不希望有人搞那麼多事。」

那種心繫家國、流亡離散的情懷,杜家祁直言自己完全無法理解,儘管她的身分也相當模糊 — 台灣出生,定居香港三十多年,又嫁給了上海人。「其實我也可以說不知道什麼地方才是我的家或故鄉,但我就沒有這種流亡的感受,因為這些都是我自己選擇的,我選擇要在哪裡住,就在哪裡住」。同樣旅居外地,但有沒有選擇卻成了杜家祁與孟浪的最大差異。「他的流亡是不情願的,其實他可能一心想住在中國,但現在中國有很多他不能接受的地方,所以沒辦法搬回去。我覺得他們的流亡就是這種狀態。」杜家祁強調流亡是孟浪創作的一個重要元素,「他幾乎所有東西都可以想到流亡」。

當孟浪總把家國掛在嘴邊,杜家祁卻篤定地告訴記者:「儘管父親 1949 年隨國民黨遷台,一輩子都是『中國、中國』,我也不覺得自己一定要做中國人。我就是一個人,我不會用地域來定義自己。」常說自己是「世界公民」的孟浪,在妻子看來,卻比誰都「愛國」。

孟浪離世後,杜家祁重讀丈夫的詩,一首《致從二十世紀走來的中國流亡者》讓她百感交集 — 一個揹著祖國苦苦行走的人,祖國也永遠揹著他。

《致從二十世紀走來的中國流亡者 》

                —— 為紀念六四 19 週年而作

揹著祖國到處行走的人
祖國也永遠揹著他,不會把他放下。

是的,祖國
就是他的全部家當
是的,祖國
正是他的全部家當。

在他的身上河流與道路一樣穿梭
他的血管裡也鳴起出發的汽笛和喇叭
祖國和他一起前行,祖國和他
相對一笑:「揹著他!」「揹著它!」

是的,祖國
就是他一生的方向
是的,祖國
正是他一生的方向。

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有
原野、山巒、城鎮、村落、泥土和鮮花
— 他的驕傲啊,祖國的分量
他們互相扶攜著,走向天涯。

是的,祖國
正和他一起啜飲遠方的朝露
是的,祖國
正和他一起挽住故園的落霞。

揹著祖國苦苦行走的人
祖國也苦苦地揹著他,永遠不會背叛他!

                            2008.5.29            

                — 孟浪《愚行之歌:孟浪詩選》

「『祖國和他相對一笑』,我覺得這句好令人心酸。」杜家祁雖然不知道祖國對孟浪而言是什麼,「我常常嘲笑他,整天都祖國祖國,我說我這輩子寫詩,從來沒有一首詩寫過祖國這兩個字」,但看著孟浪始終對那把自己驅逐出境的中國念念不忘,字裡行間流露著的「淒楚」與「心酸」,杜家祁直呼「滲入心肺」。

有些大陸選本會將詩題的「流亡者」改成「行者」,杜家祁強調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詮釋,「因為流亡是被迫的,行者卻像是自己走出去,但其實是中國政府逼他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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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自由詩魂孟浪 Facebook

從香港到台灣,每一次移動都在尋找一個更接近心目中的中國的地方。「後來大陸一直變,孟浪就說那已不是他心目中的中國,所以不回去。反而,我想他可能去到台灣發現那才是他心目中的中國,那也是為什麼他如此喜歡台灣。」杜家祁續道:「起碼台灣有選舉,這個人做得不好,下次你可以不選他」。但香港呢?眼前這位來自台灣卻說著一口流利廣東話的詩人只有冷笑。

「台灣社會再怎樣不理想,都已經是華人社會最理想的。」去年孟浪接受媒體訪問時說。

杜家祁憶述兩人旅居香港期間,孟浪幾乎每年都要到美國一兩個月專心寫作,「香港始終太多事,太吵、太多人,很難在這裡寫作」但搬到花蓮後不用再回美國了,他認為人煙稀少的花蓮也是個很適合寫詩的地方。「只可惜時間太短」杜家祁嘆道。

當中國異見分子的妻子不時要經歷丈夫忽然「被消失」,擔驚受怕。也許孟浪算不上是稱職丈夫,但對於杜家祁而言,他依舊是如此良善、正義、不爭名逐利、安貧樂道 ….

「我反覺得他像個生活在雲端的人。」

 無題 — 一個孩子在天上

一個孩子在天上
用橡皮輕輕擦掉天上唯一的一片雲。

一個孩子在天上
像趴在一張屬於他自己的圖畫紙上。

一個孩子在天上
用鉛筆淡淡描出無數個孩子的樣子。

一個孩子在天上
他的痛苦,他的歡樂,他的蔚藍,無邊無際。

一個孩子在天上
他還決定,他的一生
必須在此守望橡皮的殘碑,鉛筆的幼林。

哦,教員在降臨 —
一個孩子在天上用雙手緊緊按住永恆:
一個錯誤的詞。

                               2000. 6. 4 

                — 孟浪《愚行之歌:孟浪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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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浪《愚行之歌》 (圖片來源:自由詩魂孟浪 Facebook)

註 1 : 破四舊指文革初期,以紅衛兵為主力進行的群眾運動,標榜「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揪鬥學者、文學家、藝術家、科學家等「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查抄、焚燒藏書與名家字畫等行動席捲中國。與「破四舊」對應的,是「立四新」,意指「樹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風俗、新習慣」。

文/鄭晴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