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新聞的人.6】未完的大辯論:是犬儒港豬,還是韜光養晦?
「迴避新聞的人」專題刊出以來,綜合網上留言內容,迴響大致分為兩種極端。
第一是共鳴。不少人認為受訪者說中了自己的心聲,慨嘆自己原來並不孤單,情況猶如香港「新聞迴避者」一次集體大出櫃。
但另一方面,亦有不少仍然高度關心政治的讀者留言,批評一眾受訪者太容易心灰意冷、「缺乏一點戰士的精神」,並批評他們變成犬儒厭世的「港豬」,被悄悄牽往屠宰之地仍懵然不知,簡直「正中共產黨下懷」……
誰是誰非?迴避新聞究竟可不可恥?有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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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迴避新聞而羞恥
談起迴避新聞的習慣,IT 人家耀想起一件小事。
去年年底,他出席一場飯局,席間有位相熟的民主派立法會議員與他閒聊,慨嘆:「呢排立法會拉布,好辛苦呀 … 」家耀少看新聞,於是摸不著頭腦:「拉布?發生咩事?」但又怕讓對方知道,只得胡亂回答。散席後馬上搜尋新聞,他才發現原來立法會當時正就修訂議事規則進行辯論,民主派嘗試抵抗,最終失敗。更糟的是,當時民主派在立法會外舉行集會,但嚮應的市民人數只有區區數百。
「無睇新聞,會令公民參與都少咗。」他坦言。「以前如果有集會,可能我會去啦。或者直情識個搞手,會睇吓有咩幫到手。但現在無睇新聞,可能連集會發生咗唔知 … 有時要到事後見到有人在 instagram post 相,才會知道。」
「良心好似有點過意不去。連議事規則修改要拉布呢件事都唔知,嗰刻都有點羞恥之心。」家耀苦笑。
資料圖片:泛民議員多次拉布嘗試阻止建制議員通過修改議事規則。
為何睇新聞與公民參與有關?家耀認為,新聞資訊首先有助運動參與者確信現場有同道中人,「譬如當年反高鐵圍立法會,不是好多 media 事前 cover,但去到係勁多人。新聞會畀到你一種『其他人都會一齊參與』的感覺。」
其次,當一個人願意花時間讀報道,理解事情來龍去脈,自然願意花更多時間,投入更多:「這是機會成本的問題,反正都已花咗時間喺呢件事,再出席集會,應該會得到更多,重要性會高過一陣去樓下食個麵。」
家耀的觀點,多少符合前文所述、西方傳播理論的說法。正如不少外國學者多年來指出,新聞資訊之所以重要,全因它能讓讀者知曉世界發生什麼事,促進公民參與,最終達至民主。相反,如果人人都像近年的家耀一樣迴避新聞,政治參與愈來愈少,社會運動難以動員,民主變革也會愈來愈遠。觀乎香港社會近半年發展,無論一地兩檢、議事規則修訂、國歌法,都無法引起太多人關注,更遑論要動員大批香港人上街抗議。這說法似乎得到證實。
我們甚至可以繼續往壞方向想像:日後若再有什麼社會爭議(如廿三條),一旦迴避政治資訊的習慣在民間形成,反對陣營要動員恐怕只會愈來愈難。就算泛民政黨怎樣做好文宣,就算有心記者寫多幾篇報道,就算民間團體做多一萬個懶人包,群眾恐怕都無動於中 — 因為問題不在「懶」,而在「冷」。
但這就是事實的全部嗎?又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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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思公義:不一定事事回應
2015 年中,Wing 帶著傘運創傷到外國散心,期間除了重整情緒,還逐漸想通了一件事:如何達至真正的公義?
曾經,她和許多民主運動支持者一樣,為避免成為「沉默大多數」,經常與新聞互動,作出回應:簽聯署、讀評論、寫文章、走上街,每有社會不公義事情,她就忙得不可開交,情緒也經常波動,憤怒是理所當然,但後來連嬲怒也開始疲倦。終於她往外地散心,重新思考「公義」。
「真正的 justice,是從人生中選一樣你認為對的東西,堅持去做;而不是每有不公義事發生,樣樣都 respond … 因為後者就好似打條茅草咁,嘥力、打空氣。」
回港後,Wing 一改以往睇新聞的習慣,並經常自我提醒:抽離一點,別太肉緊:「唔好睇咁近的東西,aim at 遠啲嘅嘢,繼續做下去。」
曾為社運常客的她,現在較少再為政治議題出力、發聲,但這不代表她變得犬儒。近年她開始「落區」深耕細作,鑽研社區貨幣的可行性。以往用來讀政治新聞的時間,她仍然花在媒體上 — 但吸引她目光的,卻主要是關於社區的報道、人情故事。
「我鍾意睇草根的人如何在惡劣環境下生活,例如天水圍某個師奶做緊乜嘢,那些人才真正需要 noise,你去炒熱呢個話題,可引起一些人的關注,締造一些改變。」她舉例,近日關注的另一題目,是高重建搞的 like coin,「我會比較鍾意畀 attention 呢啲人,多於爛鬼政權。」
「我好樂觀我會長命過共產黨。」Wing 說,政治形勢雖一時三刻不會改變,「但可以改變的是,你 under 共產黨生活的這幾十年,怎樣生活得好啲,有愛啲,有尊嚴啲,大家比較覺醒啲?這是 everyday life 的事。」
圖:《消失的檔案》港大放映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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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避新聞後,「港豬」們做了什麼?
傳統理論之所以強調新聞對社會的重要性,其實基於一個假設:假如人們不看新聞,他們就會變得冷漠、厭世、犬儒、無知,以至成為只懂為一己打算、沉醉於「食買玩」的「港豬」。這當然是事實的一部分 — 長期的政治無力感、加上新聞資訊的斷絕,確有可能令一個人質疑往日政治信仰,成為「沉默大多數」,甚至投向建制陣營。
但這也僅是事實的一部分而已。本專題受訪者雖然迴避新聞,但大部分在 311 補選依然現身投票;他們縱然減少了閱讀新聞的習慣,甚至有迴避政治議題的傾向,但原來不少人只是把多出來的時間,用在其他同樣有意義的地方上面 — 正如美國學者 Louise Woodstock 有關當地「新聞抗拒者」(news resistors)的研究結論。
2014 年,美國學者 Louise Woodstock 訪問了多位當地的 News resistors,並寫成學術論文,其中提到一點:有時對新聞的抗拒,可以更有效地轉化公民參與的行動。Woodstock 指,受訪者每看新聞就感到憂慮和難過,但這種情緒並未促使他們行動;反之,自從他們減少閱讀新聞,好像重新獲得力量,去參與跟廣義民主有關的行動,例如結識鄰居,例如到孩子學校做義工,一位受訪者甚至說:My job is to bring light to the world.
要正確評價當下香港「新聞迴避」現象,更重要的可能是理解 news avoiders 如今究竟在做什麼。
多位本專題受訪者均稱,現在雖然不喜歡看零碎的即時新聞,但對沒有時效性、深入探討社會議題的專題報道,卻仍然鍾情。例如小林,如今花不少時間閱讀網媒的長篇文章,「譬如關於民工被企業剝削、human trafficking,那些要用好多時間調查先做到的 news story。」她認為,這些專題報道為讀者帶來的,不止是 news,更是 knowledge。
又例如編輯 Elly,在迴避 daily news 的同時,仍然享受閱讀外國或香港媒體的長文章,又或其他媒體有關少數族裔、性小眾、社區的報道。
「在香港,雖然我們的政治是千瘡百孔,但也有可能,因為有些人逃避咗政治相關的議題,會多咗關心社會其他的事。如果係咁,又唔算係灰心的。」
資料圖片:少數族裔(政府圖片)
本土派支持者 DT 減少睇新聞之後,平時上班下班的時間則改為聽歌、看書。「有少少驚以後連睇書的自由都無,想在圖書館將某些書下架前,睇多啲。」她近來在看一些入門的歷史書,發現很多國家很多民族原來都曾被欺壓、打撃多年,才可以反彈。
對應香港的遭遇,她有點反思:「可能這就是歷史的進程。」
畢業兩年,認識了更多不同的人,小林也對「迴避新聞」有不一樣的理解。她說,身邊有很多人其實都值得欣賞:有些是關心政治,以至走在社運最前線的勇士;但亦有一些行內前輩,雖然基本上沒看新聞,亦不關心什麼社會制度、政策,卻會盡專業本分,做好設計,關心用家的需要,「設計呢一行,要好有同理心先做到。」
關心時事與否,在她眼中,已不是判別一個好人的最重要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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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永遠迴避」「有天會pick up返」
當然,現實不一定美好。香港政治環境變壞,民主運動寸步難行,幾乎是本專題所有受訪者都同意的共識。事實上,不少受訪的「新聞迴避者」均形容,近年曾被社會時事所困擾,曾心灰意冷,以至變得消極犬儒。
「DQ 之後,有一排我都幾『港豬』,幸好那種負面情緒,後來經由流行作品,得以轉化。」DT 是本地樂迷,喜歡小克、梁栢堅等填詞人,直言從他們近年的作品之中,逐漸找到應對世情的適當心態。
「我不甘心做一個吃喝玩樂的人,咁就要諗方法生存,將自己增值。呢個世界就算不像你預期,你都要繼續生存。唔通放棄自己,做共產黨的走狗咩?如果做『港豬』就等同做共產黨走狗,我絕對唔想做囉!」
曾為本土派支持者的 DT 又笑言,出於少許罪咎感,月前「3.11」補選「含淚」把票投給范國威:「無論點都好,我真係唔會投民建聯囉。」
不少受訪者都確認,這刻自己雖然灰心,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違良心,走向建制。
換句話說,不少「新聞迴避者」就像《少林足球》眾師兄弟一樣,只是暫時擱下熱誠,隱沒人間;但時機一到,風雲變色,難保他們不會回歸。
例如大學生 Stella 說今時今日,「對香港這個地方無乜嘢可以做到」,因此近日開始思考,畢業後到外國進修。這志向亦呼應她現在閱讀新聞的習慣:多看外媒,少理香港。然而銳意外闖的她又不忘留下尾巴:「就算我走咗去外國,如果香港突然搞好大型好大型的運動,甚至係革命,雖然機會率好細,我真係唔介意從外面走返嚟。」
她直言,與黃之鋒等人年齡相近,特別關心這一代政治人的命運,但亦自責當年不夠委身。「當年雨傘是有點遺憾,如果將來可盡我的力量做一些事,我不介意。」
黃之鋒、周永康、羅冠聰
這正是將迴避新聞現象視為世界末日的另一盲點:一個人的新聞閱讀習慣隨時可變,今日你抗拒新聞,明天一覺醒來,可能突然想找份報紙來看看。
譬如有些受訪者便深信,始終一天自己會重投新聞懷抱,例如 Elly:「我今時今日逃避啫,但我唔會永遠都逃避,我對自己都有少少尊嚴的。」
不時為迴避新聞而自責的家耀也認定,作為公民,自己的生活不應該完全與社會脫離,「這想法可能有點迂腐,但我始終唔想變咗 — 完全過自己生活、自己爽就得、唔理個世界係點、世界有幾不公平的那種人。」他坦言,雖然覺得新聞「好悶」,不想再看,但心底始終有種感覺:終有一日會「pick up 返」。
至於迴避新聞的當下與「重新 pick up」的一天之間,應該專注做什麼事?每個人或許有不同的答案 — 我們當然不能排除,有些人真的變得犬儒厭世,背棄了理想;但以本專題的受訪者為例,迴避新聞後的改變,也著實不壞:有人改為細閱長篇幅的專題報道,也有人改看關於性小眾、性別、少數族裔、社區的文章;有人投身本地社區深耕細作,也有人將目光轉向外國,關注環保等更宏大的人類議題;有人努力工作,希望盡專業本分;也有人寄情閱讀,嘗試從書籍裡找到被政權壓迫的共鳴經歷。
迴避新聞是好現象還是壞現象?恐怕沒有一個真正的答案。正如當年雨傘運動落幕,你可以視之為一場香港民主運動的重大挫折以至終結,但亦可以將它當成民主運動的一種螫伏狀態 — 在當權者的高壓控制下,暫時改變形式,在議會、社區積累能量,於合適的時候再度萌芽。哪個才是現實?今天也尚未有答案。
迴避新聞,也許正是民主運動螫伏狀態的副產品,一切就如受訪者 DT 所言:
「呢個 moment,可能我們都唔駛太 into(政治)呢樣嘢,可以放返低,唔好睇咁多新聞,然後在其他地方累積一些想法、智慧 … 可能唔知幾時會有覺悟,之前累積的可以用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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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讀者:
本專題已接近尾聲,各位對「迴避新聞」現象有什麼想法?
你也是「新聞迴避者」嗎?怎樣避新聞?動機為何?此後生活、情緒有何改變?你是韜光養晦,還是犬儒港豬?
歡迎投稿至 [email protected],我們期待聽到各位的故事,延續有關「逃避新聞」的討論。
謝謝支持。
文/亞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