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新聞的人.3】由自信可改變未來到無力感彌漫 一班香港人的 2014 至 2018
2017 年初,當不少香港人自備花生,關注特首選戰,編輯 Elly 卻去了台南散心。其中一天她到訪當地頗有名、由香港人開設的「榮寓冰室」。老闆是有心人,為了在異鄉營造香港的感覺,除了沖奶茶用「三花淡奶」,煮麵用「出前一丁」外 — 餐廳電視機還無間斷播放 TVB 新聞直播。
「點解嚟到呢度都畀我見到佢?」她驚呼。
遠道來訪的 Elly,看著螢幕上林鄭月娥公布參選特首的新聞直播,啼笑不得。她說,平日在香港不常到茶餐廳吃飯,其一原因正是不少「茶記」都播放 24 小時電視新聞頻道,讓食客以新聞「送飯」— 對於千方百計迴避新聞的她來說,這是一場災難。誰知逃到台南天涯海角,香港的新聞還是如影隨形,冤魂不散?
特首參選人林鄭月娥2月3日於灣仔會展舉行造勢大會,數百政商權貴及一眾青年競選團隊成員出席。
抗拒有關林鄭月娥新聞的受訪者,絕不止 Elly 一個。神學生 Wing 說,如果可以選擇,有關政府官員的講話,她只會掃讀文字報道的標題,至於錄像片段甚至現場直播,她避之則吉,「最憎見到佢個樣」;有時不慎在 facebook news feed 看到林鄭或政府官員義正辭嚴地打官腔,一種噁心感湧上心頭。
「就好似被人打咗鑊。全身每寸肌肉都被人打咗鑊咁 … 根本有佢講無我講,好似高鐵,佢話唔係『割地』,講咗就係 … 睇呢啲新聞,好似成日被人侮辱一樣。」
大學四年級生 Stella 也有類似傾向。她進一步形容,自己討厭的不單是政府官員的嘴臉與神情,更在意的,是其高高在上的姿態,「最唔鍾意嗰種 top-down、命令式(的態度),壓落嚟,而你乜都做唔到。」
重點是「乜都做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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佔領者:曾相信要擺低所有 關心社會
2012 至 2014 那段時間,Wing 非常熱衷政治資訊。
「那個階段,仍很鼓勵香港人:要爭取,要 respond,要向強權說不,要做啲 noise,要寫文,要填 petition,又 call 得好密,個個禮拜都要上街 … 其實好辛苦,好攰。」
Wing 一向關心社會不公義,幾年前的她,更如是。而作為一個有志改變社會的公民,她以往經常與新聞互動,作為對荒謬世事的回應 — 她不單會細讀新聞,更會作出嚮應呼籲,作出行動。譬如讀到某鄉郊用地即將被改劃的報道,她會義不容辭參與聯署;看到重要的評論、報道,會馬上在 facebook 朋友圈子分享;聽見時任特首梁振英施展「語言偽術」,她氣上心頭,有時更會寫文回應 — 儘管她不是什麼知名評論人。
「以前有一種感覺,『梁振英你咁得戚』,網上一萬篇鬧你的文章,我 contribute 一篇都好吖,當時覺得有機會改變嘛。」
遇上重大議題,她更期望自己多讀評論,深入理解爭議,然後才表態:「想睇下其他人點樣揼佢(政府),覺得大聲啲,可能就會揼到。」也不是沒有成功例子,2012 年反國教運動,當時來看正是群眾的一次勝利。
Wing 這種與新聞互動的習慣,於 2014 年佔領運動期間達至高峰,「當時在佔領區住,好 intense,人人現場打字,即時新聞會影響運動的佈局。當時的新聞,功能不止是新聞,而是情報,對在場的人很重要,因為它是全世界都睇到的 notice board。」當時她又對各方面的資訊異常敏感,不單民主派陣營的意見,連政府發放的資訊,以至對家藍絲陣營的理據,都全盤吸收,仔細咀嚼。
「當時覺得個人要放低哂其他嘢,去關注個社會。」
她的想法很直接:香港正在巨浪之中,要參與改變,就要透過吸收資訊,好好裝備自己的腦袋,並在佔領現場連結他人,付諸行動。
資料圖片:2014年雨傘運動旺角佔領區
新聞資訊入侵生活 是政權陰謀?
但眾所周知,改變最終沒有發生。2014 年 12 月,佔領區被警方清場,持續 79 天的雨傘運動畫上句號。運動的終結,令 Wing 陷入情緒不穩,「有少少 post-trauma(創傷後遺症)」,此後半年,她一如以往繼續頻密接收新聞資訊,但讀著未如人意的報道,內心既憤怒又疲憊。
2015 年中,她到法國參加宗教團體的聚會,重新整理情緒,並反思自己與新聞的關係,得出一個覺悟:「最重要的,其實不是去 respond,更要小心,不要被新聞絆倒。」
自此她看新聞的目光完全改變,特別與政府、高官、政策相關的報道,她的態度變為敵視。「我有種意識,那些係咁 pop up,入侵你生活的資訊,其實是來自政權。」
換言之,在她看來,有時記者就如政權的傳聲筒,以至幫兇。例如戴耀廷被左派圍攻那段時間,不少媒體連日鉅細無遺地引述各個建制團體對戴的抨撃。「新聞迴避者」當然痛恨抹黑者,但接力傳遞資訊的新聞工作者,有時也會被厭惡。
而為避免讓政權「奸計得逞」,Wing 很自覺不要讓情緒被這些由上而下的訊息牽動、絆倒。於是開始迴避新聞。
「佢成日好似皇帝 announce 一啲嘢,好似你作為百姓就要聽;我就係唔鍾意聽呀!我就係要採取行為表明,你唔係我的天王,你講的說話我唔需要聽囉!你修憲關我鬼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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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土派支持者:避新聞始於梁游宣誓
有人視迴避新聞為強權壓迫下的生存之道,也有人因對現實的極端失望而抗拒新聞。
DT 迴避新聞的轉捩點,發生於 2016 年 11 月。她是本土派支持者,2016 年立法會新東補選曾投梁天琦一票,半年後的換屆選舉縱剛巧不在港未能投票,但亦支持青年新政的梁頌恆。
2016 年 10 月,梁頌恆、游蕙禎在立法會宣誓時修改誓詞,被指侮辱中國,結果引起軒然大波。此後一整個月,跟進報道連同各界評論持續發酵,遍佈新聞媒體每個角落。DT 最初關心梁游二人,緊貼事態發展,但愈看新聞愈難受,「佢兩個係蠢,但人哋做咗你唔夠膽做的事,你都唔駛落井下石、講好難聽的說話嘛?不單袖手旁觀,仲插多兩刀。」
資料圖片:梁游宣誓
11 月初,當本地法院正就梁游二人議席審訊,人大常委會在北京進行第五次釋法,直接「一錘定音」。這一幕,令 DT 感到絕望,「開始覺得,其實政府都打橫嚟講架啦。跟呢單新聞只會愈來愈絕望,所以開始唔睇新聞。」她迴避新聞,不單因為報道對心情有負面影響,更因為閱讀新聞,以至理解世事,無助於她排解置身香港的無力感。
「最嬲係 … 你發覺無論幾關心個社會都好,政府都理得你。做乜都無用架啦。個《基本法》係咁寫就咁寫,點 interpret 都得。」她慨嘆。
「其實我關心呢個地方、關心呢啲新聞,都改變不了這個世界 … 不如省點力,做自己鍾意做的事。」
DT 也開始反思,以往之所以熱衷閱讀新聞,原因可能並不偉大:「其實只想不用付出而得到想要的東西 — 睇住新聞,如果件事跟住自己想要的方向發展,心情 OK,又覺得自己關心咗個社會喇。」這或許也是不少新聞閱讀者的心聲。
偏偏宣誓事件及其後的風波,卻正好相反。「最後結果 turn out 都係 negative,咁關心來做什麼?」她不忘補充,「可能係我唔鍾意打逆境波啦,輸緊零比三,就唔想睇落去 … 」
當睇新聞都改變不了現實
面對日趨惡劣的政治環境、步步進逼的高壓強權、形勢嚴峻的民主運動,「睇新聞都改變不了什麼」,幾乎成了本專題所有受訪者的共識。
慢著:「睇新聞」這行為和「改變」有什麼關係?難道他們以前睇新聞,是因為認為可參與改變?
某些受訪者這樣以為。
編輯 Elly 曾經對所有新聞媒體來者不拒,甚至會主動閱讀立法會委員會文件,了解政策 ,甚至會寫 blog,希望透過理性交流,影響身邊朋友;但如今她已愈來愈少接觸本地新聞。即使是影響深遠的政策,如一地兩檢,她都再沒有興趣了解細節。「我睇唔睇,都同我無關架啦,都改變唔到件事啦!我夠反對起港珠澳大橋啦,夠反對起高鐵啦,咪又係起哂,無用囉。議事規則都係,點反對都無用啦,你 DQ 哂啲議員,咪過囉!」你很難反駁她。
2017年7月的西九高鐵總站地盤
曾為大學學生會幹事會成員的家耀,也有好一段時間會自發閱讀不同傳媒的報道及評論,深入思考,鑽研政策,甚至撰寫評論。但現在他認定很多議題「拗嚟都無謂」,原因不單止政府漠視民意,部分反對陣營的領袖、團體,同樣不太理會細節,經常只問立場,不講理據。他舉例,數年前試過深入研究某議題,並發現坊間不少民主派所持的理據都略有偏差,有次他直接向某社運領袖指出「你剛剛出的 facebook post 是錯的」,對方竟微笑回答:「我知係錯嘅,不過唔緊要啦 … 」家耀深受震撼。「感覺是,就算你『圇』到幾仔細都好,it doen’t matter。」
近月一地兩檢爭議,他不是沒想過「爬文」消化各方觀點,但最後放棄:「你『圇』完都係咁,兩邊講的,都唔會同件事有關係啦,唔通大律師公會主席講完後,政府會跟咩?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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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今日香港「時不與我」…
香港「新聞迴避者」的故事之所以重要,全因它不單是個人習慣,更側面描繪了這座城市政治局勢的改變,以至一大群民主運動支持者的集體失落。對不少受訪者來說,迴避新聞的行為,只是這份失落感、無力感的結果。
回到文首避新聞避到台南的 Elly,她說,偶爾會回想 2014 年佔領的日子。那時候,她經常在金鐘佔領區流連,「嗰刻有種錯覺,覺得個城市係你的,可以由銅鑼灣跑到金鐘,好舒適,又有好多人討論政治,個個都在微笑。」她微頓,續道:「雖然你已知道,之後的鎮壓會好犀利。享受過天堂,跌返落地獄,會好痛苦。」
她特別關心佔領運動的學生領袖,2016 年立法會選舉,家住港島的她投了羅冠聰一票。她形容,佔領後香港發生的事,以至學生領袖們的遭遇,大致都在她預期之中:「果然被人 DQ、判監,無得再做議員。好似一切都 out of hand,無論做乜嘢,都 out of hand。」
羅冠聰、周永康、黃之鋒
去年夏天羅冠聰、黃之鋒與周永康被判監,Elly 連判詞也不敢細讀,及後三人陸續出獄,接受多間媒體訪問,大談獄中遭遇、反思,她繼續迴避:「我唔係唔關心佢地。而係 … 我知道佢無遍地麟傷,身心無被摧殘,就 OK 喇。無論周永康點講在裡面思想仍自由,但對我來講,呢種囚禁本來就已經係錯的,你同我講你點安然度過,都是一種 hardship。」
Elly 把自己逐漸迴避新聞的抽離傾向,歸因於「時不與我」。
「有時我甚至覺得,個時代唔係我的。可能我覺得自己啱,但其實社會正走向另一邊,而我的諗法不重要。」她苦笑。
「以前天真,邊個唔想有烏托邦,邊個唔想自由快樂?但尤其在香港,呢個係妄想。如果我們連留低郊野公園或者一片濕地都做唔到的話,究竟城市出咗咩問題?抑或我的諗法是錯的,無人需要郊野公園?起好多樓就得?」
身處 2018 年的香港,這個曾經高度關注政局發展的人,有以下總結:
「可能我對一個城市的期望,並不是這個城市所需要的,所以我睇唔睇新聞,參唔參與討論,已經無關重要。」
資料圖片
文/亞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