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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潮之際,回望曾俊華現象 — 訪「薯仔」與「薯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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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月 24 日,曾俊華在中環舉行造勢大會,數千人響應。

香港地,很現實。

特首選舉落幕兩星期,沸沸揚揚的市面回復平靜。街上再沒有曾俊華的人像紙牌,也再沒有「希望」字樣的裝置擺設;曾經萬人空巷的愛丁堡廣場回復零落,西九龍中心也無人再掌心冒汗,期待政治明星來襲;曾俊華的 facebook 專頁定格成歷史遺址,「薯仔會」群組,更新漸少,愈見冷清。

「Daily life 算是回復正常,都是返工放工。」4 月 9 日,即選舉後兩星期,王詩雅 (Priscilla) 說。她是「薯仔會」發起人之一,愛丁堡廣場一夜更曾在開篷巴士上與曾俊華並肩發言。

這些年,不時有人調侃,香港的特首選舉比台灣、大陸的,都要落後。不單市民無票,而且投票未開始,選舉結果已像塵埃落定。今次選舉亦如是。3 月 26 日,林鄭月娥以 777 票成功當選行政長官。Nothing really happened,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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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4日晚上,曾俊華出席愛丁堡廣場造勢大會。

也不盡然。回顧整場選戰,最教人意外的,不是選舉的結果,而是「曾俊華現象」的誕生。自從 1 月中曾俊華宣布「to run」,其民望持續飆升,兩個月下來,無論學術民調、網絡輿情,抑或街頭民意,都完全倒向曾俊華一方。

「我沒想過市民會有咁大迴響。」Priscilla 仍難忘那萬人空巷的一幕。

這股浪潮,究竟是怎樣來的?曾俊華的支持者,「薯粉」也好,「薯仔」也好,所求的其實是什麼?更重要的是 — 曾俊華落選了,這股力量會往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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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班薯仔的誕生

三月初,曾俊華在 facebook 上載一張與廿多位年青人的合照。相中人一律穿上競選辦風衣,高舉拇指。他們來自一個名為「Small Potatoes 薯仔」的網上群組,明言支持曾俊華當特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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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月 1 日,曾俊華與「薯仔」交流後合照。(圖片來源:Small Potatoes HK 薯仔)

「薯仔」群組的發起人,是現職企業公關的王詩雅 (Priscilla) 及前 AO 譚仲麟 (Kennon),核心成員則約有 12、13 人,全是 40 歲以下,來自不同專業背景,有律師,有人搞 Start-up ,也有人辦教育機構,整體偏近中產階級。「我 define 自己為不太憂兩餐、自給自足那班。」Priscilla 說。

Kennon 形容,這班朋友早在曾俊華參選前已相識,共通點是過往少碰政治。人大釋法、雨傘運動般大事,當然會吐糟兩句,但實質參與,以至落手組織,卻是寥寥可數。像 Priscilla,自言立場較傾向公民黨,年年去六四七一,傘運時也屢屢到場,並在海富自修室讀過書,不過亦僅此而已。

少碰政治的這班人,何以落水成「薯仔」?「這幾年大家都不太開心。」Kennon 說近年香港像個漩渦,身處其中,不斷往下沉,他想不通如何走出困境,「是溝通還是對抗?」感覺特別無力。適逢特首選舉,他跟 Priscilla 等朋友走在一起,「大家 feel 到有個 urge 要做啲嘢。我們是無票,但我們不相信無票的人不能改變現狀。」

做什麼好呢?他們什麼都想過,比如是在 facebook 搞聯署聲明,又或是草擬一份「跨界別香港青年宣言」。直至一月中曾俊華宣布參選,他們認同對方的願景,因此未幾索性成立「薯仔會」,先與對方見面,交流對不同政策的看法,後變身助選團,為曾俊華拍片、落區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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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薯仔會」發起人王詩雅 (Priscilla)、譚仲麟 (Kennon)

「薯仔」成員全部有正職在身,日間各有各忙,放工後馬上開會,直至深夜回家後仍繼續籌備選戰工作,有時到凌晨 4 點,WhatsApp 群組仍有訊息來往。

「大家好像不用睡覺 …… 每晚都 work very closely 的感覺有點像大學『上莊』。」Kennon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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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為薯片著迷

選戰期間,為曾俊華頭腦發熱的,絕對不止一班「薯仔」。記者採訪曾俊華多場落區活動期間,就遇上不少「狂迷」。

3 月 16 日傍晚,曾俊華事先張揚到訪深水埗西九龍中心,吸引過百市民圍觀一睹薯片風采,甚至主動上前與他自拍留念。銘賢中學中二生劉同學江同學站在圍欄後守候多時,終於等到薯片行近,不單握手,更成功集郵。

「我終於見到薯片叔叔喇!」「佢有望鏡頭呀!」「今晚唔洗手喇!」兩個少女,不停尖叫,狀甚激動。

劉同學解釋,自己以往對政治毫不熟悉,沒有特別欣賞的政治人物。直至曾俊華出現,並在網上展開宣傳攻勢,她覺得很有好感。記者問她支持對方的原因,劉同學想了好一會,答:「佢真係好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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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場的大學四年級學生 Mary,則在「希望」徽章的扭蛋機前表示,曾俊華作風親民,為人和藹可親,令人有好感,「看見希望」。Mary 自稱「政治中立」,去年立法會選舉投票予朱凱廸,但當記者問她對朱凱廸及自決派反對曾俊華的看法,她卻一臉愕然,「朱凱廸是自決派?我其實唔太熟政治啲嘢。」

以上例子或許極端,但不能否認的是,撇除部分堅實的泛民支持者因痛恨「梁振英 2.0」而策略性追捧曾俊華,許多薯片支持者的政治立場,其實相對含糊,又或溫和。單純用傳統的黃、藍絲二分框架,不大能夠反映他們真實的政治信仰。

像「薯仔會」的 Kennon,以往選舉較傾向投票予泛民,但又不是死硬派支持者。「如區議會我就不太看政治立場,主要睇在社區做唔做到嘢,老實講民建聯我都投過。當然立法會選舉是另一回事。」2014 雨傘運動,Kennon 偶爾會到佔領區,但現在回想,他發覺當年參與佔領的主要原因,可能不是爭取民主,而是受大台的學生所感召,自覺虧欠而已。

傘運兩年後,Kennon 不再覺得獅子山上定必要掛上「我要真普選」直幡。「最終都是要 for the betterment of Hong Kong。在香港生活的人,無論是黃絲、藍絲、新移民,他們開不開心、幸不幸福?」他認為可把對民主的爭取暫且擱下。「如果不討論政改,put it aside for 5 or 10 years,但換來的是互信,都未嘗不可。」

自認溫和民主派、如今仍堅持要爭取普選的 Priscilla 也說,以前傾向從平民角度向政府提出要求,但近兩年隨著年紀漸長,逐漸理解到凡事不能太盡,中間必須妥協。「好似返工,如果同客人傾單生意,我當然想要最多的錢,但也要想怎樣達至 win-win,否則就一拍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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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nnon(右一) 在西九龍中心助選

政治立場無法定義薯粉

親赴西九龍中心支持曾俊華、任職工程項目顧問的周先生一直是泛民支持者,參與六四七一集會多年,他對記者直言,自己開始不認同泛民的某些理念,「例如他們堅持不要由 831 框架開始傾,但人家都講咗係咁。」他嘆口氣。「香港已經回歸,不可以以為可將中國改變,我們不是孫中山搞革命,不可以踩到紅線,也不是想推翻政制。」

3 月 24 日愛丁堡廣場上的群眾亦一樣。像經常到社運場合採訪的朝雲現場所觀察:「現場民眾,僅一兩成人屬『黃絲』。絕大多數市民都是新面孔,或可能首次參與政治動員。」

任文職的中年女士 Michelle 說自己不知參與過多少次遊行,已經愈來愈疲累,「我不是不支持民主派提出要爭取什麼什麼,但都咁多年啦 …… 休養生息我贊成喎,有咩錯?」

退休人士細孫太形容自己「非黃非藍」,曾經會為中央高壓管治而氣憤,但如今想法已變。「我承認有少少溫水煮蛙,人是這樣的。但我們真不要跟中央對抗得咁緊要,我們改變不了這事實,我們是在中國土地。如果我們想香港好,唯一辦法就是我們遷就佢(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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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孫太(左)和細孫太(右)

攤開香港的政治光譜,許多曾俊華支持者都集中於中間部分。他們絕不認同建制派,以及背後代表的中共干預;但另一方面,他們很多亦稱不上是「民主派」— 畢竟字面上「民主派」的定義是「爭取民主」的人。

幾次落區活動中,記者訪問了不少「薯粉」,當中不少雖然參與過雨傘運動,但再追問當日佔領原因,大部分人的答案僅是「同情學生」,或是「覺得政府太離譜」。

「政治立場」,顯然不再是定義這一大群人的關鍵詞。

這也是「薯仔會」發起人王詩雅在選戰的體會。她表示,選舉期間接觸了不少建制、立場淺藍的人,然後發現彼此想法,根本沒想像中大分別。「所以最大得著是,沒必要分黃定藍,我們這班人行下去,其實可以合作,可以畀心機搵個 compromise 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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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通點:「希望」

如果「政治立場」不重要,「政治綱領」不重要,「民主」也不是最重要,那又是什麼東西,把來自五湖四海的曾俊華支持者拉在一起?

是頗為朦朧的兩個字 —「希望」。

嶺大文化研究系副教授許寶強早前在《端傳媒》撰文指,「Lesser evil 折射的『希望』,是一種無法忍受邪惡,極想除之而後快,以盡速回歸『正常』的情感訴求,而策略投票中的『希望對象』(object of hope),是『選舉』的結果能為香港帶來一個比較『似番個人』的領袖,幫助尋回失落了或想望中的過去生活習慣和辦事程序──『有規有矩』、『和諧少鬥』。」

回歸正常、有規有矩、社會和諧 …… 正是許多「薯粉」寄託在曾俊華身上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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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俊華造訪西九龍中心,引來群眾哄動,爭相合照

曾俊華造訪西九龍中心當日,已退休、家住黃大仙的謝太在網上得知消息,飯都唔煮,連忙趕抵現場。「好想見下佢。」她說,身為小市民,沒什麼可做,只能用盡方法支持薯片,於是曾俊華 facebook 上每一個 post 她都按 like,對方一搞眾籌,她二話不說支持,甚至幫忙替身邊不懂上網搞 paypal 的老人家寫支票。

「過去五年我們過得好慘,梁振英同林鄭好似驚我們唔死,唯有曾俊華可以帶來一絲希望。」她斬釘截鐵。

「起碼他近我們香港人這一邊。」愛丁堡廣場的大孫太則形容,過去幾年香港急速大陸化,香港人利益被不停剝奪,因此她支持曾俊華當特首,望他回復香港本來面貌,還港人正常生活。「我們不求大富大貴,我們只求一份穩定的工、三餐飯、一間屋。」

只求香港回復正常

「薯仔會」Kennon 和 Priscilla 回想,過去五年生活在香港之所以鬱悶,最主要原因是「失去尊嚴」。像人大釋法、高鐵撥款在立法會強行通過,大眾集體反彈,都源於同一種情緒:次次都俾人「恰」,個制度擺明不公平。「點解香港行到今日這一步?以前有健全法治制度、政府三權分立,規規矩矩,互相監察,但你睇住這些東西開始散。」Priscilla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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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詩雅 Priscilla

梁振英治下五年,人人見證香港的核心價值,如何一點一滴地蒸發。又或,被蒸發。

曾經任政務主任 7 年,至 2011 年方離開政府的 Kennon 感受甚深。「細個有教,做人要誠實,要有 integrity … 但原來不是的。你望住個政府,上位那班人,原來是鬥擦鞋的,擺明是無料的。擺明錯的,都可以開口講大話 … 你識人就可以,無底線就可以,講多幾句就上到位。當社會是這樣主導的話,是 run 唔到落去的。」

「薯仔會」眾人之所以落力為曾俊華助選,歸根究柢,亦因相信曾俊華這個人,能令香港重回他們眼中的正軌。

「他真的畀到希望我哋。今次是香港社會好大型的 hope politics。而且不止是 spectrum 裡一部分的人。」過去幾年,無論傘運,抑或梁天琦的崛起,都頂多為個別政治立場的人帶來希望。但曾俊華不然。「如果用黃藍去分,今次的對象是一班中間的人,有些偏藍,有些偏黃。這條路是否可行呢。我們覺得值得一試。」

「曾俊華先生,我希望在此傳達一些市民的心聲,表達對你的期望。雖然這是一個小圈子選舉,但我們見到一位特首候選人,得到前所未見的市民信任和支持,因為確實在這一段日子,你為我們不少人帶來希望。」

3 月 24 日,愛丁堡廣場的開篷巴士上,Prisiclla 當著幾千人面前,說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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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怎樣?

鏡頭一轉,特首選舉已經結束。眾所周知,這個「希望」亦已粉碎。

如曾俊華的敗選宣言,「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選戰過後,奇蹟沒有發生,一切重回起點。無論 Priscilla、Kennon、「薯仔會」這個組織,抑或支持過曾俊華的一般市民,都需要回歸現實,思考前路怎樣走下去。

Kennon 先行一步,選舉翌日,他決定退出「薯仔」管理層。「選舉完覺得身心俱疲,自己選擇抖下。」近月全職助選的他,坦承狀態有點混亂,會開始找工作,回復正常生活。

「如果想對香港繼續有貢獻,未必需要長期參與政治。大家各自在自己崗位上做好本分,在專業上緊守原則、操守,已經不錯。」他說。

告別拍檔的 Priscilla 仍然是「薯仔」一員。她說,選舉完結後兩天,「Small Potatoes HK 薯仔」 facebook 群組仍然有百多人申請加入,「個 momentum 仍在。」但究竟前路如何,她和其他成員都未有頭緒。「大家有共識是擺低兩個月再諗,等情緒 settle down 先。」她表示,不希望因為「薯仔」有光環,背負外界期望,就貿然行事。「這樣好危險。」

「曾俊華現象」始終會退潮。但促成浪潮且為數不少的這一群,今後何去何從?主張務實、溫和、不搞對抗,為「修補撕裂」、「信任」、「希望」、「團結」等概念(或修辭)心動的他們,是如城大教授葉健民所言,「正等待一個合適的代言人」,抑或會被現有政治勢力,或建制或泛民所吸納?這無疑令人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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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曾俊華 facebook

Priscilla 則只想呼籲那些對曾俊華期望甚殷的香港人,不要放棄。「我最不想大家帶住好大的失望,覺得做什麼都無用,從此不理世事……」

「失望改變不了任何事,不做任何嘢,情況也不會突然變好。我們點都要做啲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