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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辯論之死.3】由最佳辯論員、踏足政治到流亡海外 張崑陽:時代愈壞,愈要堅持用文明說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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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辯論之死】專題第三篇,先閱讀首篇:被消失的敏感辯題 —「香港不再是理想家園」 國安法下,辯論比賽還能談甚麼?及第二篇:兩代辯員的妥協與堅持 — 國安法下,辯論比賽自設紅線是無可避免?

8 年前站在辯論台上的小子,如今流亡他方。

視像會議中,張崑陽聲音依舊鏗鏘,雙手不停揮動,跟當年作賽姿態沒什麼兩樣。

說起辯論員,張崑陽提起梁晃維(香港大學大學堂辯論隊)、張可森(浸會大學辯論隊)、劉頴匡(中文大學善衡書院辯論隊)、羅冠聰(中學、嶺南大學辯論隊)、孫曉嵐(中學辯論隊),他也不禁反問:「係喎,點解咁多(從政)人打辯論?」或是辯論令人「誤入歧途」,也或是時代使然。

時為 2021 年,辯論題目被閹割、學生被禁聲、賽會與學校自我審查;以上被點名的昔日辯論人才,不是還押、流亡,就是正身負暴動控罪。

香港還有辯論的空間嗎?

 「愈是時代壞,愈是多人覺得恍然,愈需要有人堅持講真話,需要有人堅持用文明說服人。」 張崑陽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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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昔日辯論人才,不是還押、流亡,就是正身負暴動罪;張崑陽是其中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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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辯論員 

時間回到 2013 年。

張崑陽身穿傳統男校校服、頭髮輕輕蓋過眼睛,接過獎盃一刻,台上的十多個黃毛小子喜極而泣;台下的評判包括建制元老曾鈺成,也包括政治學者馬嶽。

那場辯論比賽,他的隊伍得到冠軍,他獲選最佳辯論員。

題目是「一國兩制是保持香港繁榮穩定的最佳模式」,張崑陽抽到正方,而剛好當時他篤信這個立場。

那時的他也許帶點傲氣,賽後在 Facebook 發布很多相片,也寫了一大篇感言。現在回想,張崑陽覺得既可笑又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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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 年的一場辯論比賽,他的隊伍得到冠軍,他獲選最佳辯論員;題目是「一國兩制是保持香港繁榮穩定的最佳模式」,他是正方。

「那時我真心覺得一國兩制就係最好模式,我們的打法是如果香港沒有一國兩制、變到中國咁,咁咪玩完。那時覺得一國兩制是有效區分河水不犯井水的武器,令香港可以唔洗咁快變成中國。」

除了一國兩制,沒有更好的選擇—很多香港人當時如此相信。有人或樂觀認定民主政制可「循序漸進」,也認定一國兩制沒有被摧毀的原因。

當中也包括張崑陽。

直至 2014 年秋,2016 年春,還有 2019 年夏。

「它(一國兩制)是一個予取予攜的無掩雞籠,她(共產黨)想俾你有時候就有,沒有時就沒有。我們都知道由上而下賦予的自由是可以隨時被收回,這不是內在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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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場新聞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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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昔日作賽親自辯證過、真心相信過的立場,時日洗練後,未必繼續站在同一方。

「辯論是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2013 年,張崑陽曾經在決賽台上如是說。

辯論比賽設正反兩方,辯論員總會遇到不是真心相信的站方。但要在辯論比賽中獲勝,辯論員要先說服自己,再嘗試說服評判與觀眾。

「辯論世界就是要你想:我要贏,但如何說服自己、說服人,又不太泯滅良心?」

張崑陽學懂設身處地思考,也迷上「沙盤推演」,會不斷猜度對手的論點,建立自己的反駁理據,如是者一直反覆思量。

他將準備辯論比喻為全神貫注看電影,教人忘卻其他所有事;對上一次有如此貫注之感,是去年的民主派初選論壇。

辯論讓張崑陽看見自己,也看見世界原來很大,甚至教人打破禁忌。

只要辯題尺度夠大,可以衝破很多不能討論的東西:近至討論「譚仔比譚仔三哥好吃」的生活瑣事,遠至探討「英國脫歐」、「美國槍權」的國際大事。

而這種辯論的精神,不止於比賽場上;在社會是,世界如是。

「你做記者、我從政,但對於求真或思辯的精神是不變。帶著過往辯論的訓練和經驗,面對社會不同議題,你會本能地問:『是否權威就一定啱?』」

這是辯論給他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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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準備辯論比喻為全神貫注看電影,教人忘卻其他所有事;對上一次有如此貫注之感,是去年的民主派初選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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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政治啟蒙 也是 comfort zone

「辯論對我是否一種政治啟蒙?一定是,對我不同人生階段有不同意義。」

但張崑陽從沒想過從政,他只想投身學術。原本,他在浸大主修中國研究。

他不太認同部分本土派主張「河水不犯井水」、抗拒認識中國,他說如果要「贏」,先要熟悉對手,「如果不了解這個龐然國家體系、不了解共產黨手段,是好難想到反制方法對抗。」

2012 年,讀中五的張崑陽投身學界「反國教關注組」;2014 年,讀大一的張崑陽與其他大學生一樣,投身雨傘運動,再加入浸大學生會。

然而學運途中,他卻發現自己討厭「政治的勾心鬥角」,更不喜歡「懶惰的語言偽術」,認為政治只需要表面的「soundbite」和應對傳媒技巧,毫無意義。

他喜歡理性如辯論:在過程中不斷鑽研、不斷尋找資料、也嘗試找答案。

但後傘運的香港,不鼓勵思考,更多是情緒主導的攻擊、批鬥,或老套地說:對立。

「當時的氛圍兩極、不能溝通、標籤化,你不是本土派就一定是左膠,你是本土派就一定是右翼法西斯。咁你點樣辯論呢?」

當時社會不認同勇武抗爭、不支持魚蛋革命,「覺得掉磚就一定係鬼」;當時社會又認為支聯會六四悼念、建設民主中國是不能質疑的信念。

2015 年,張崑陽因表態不參與支聯會六四晚會,被網民指控「係鬼」,也有指「張崑陽個名一聽就知係大陸名」。當時他在任的浸大學生會,由於不滿支聯會的「建設民主中國」綱領,反對學聯出席當年的支聯會活動,有泛民人士對此表示遺憾。

但假如「應該去支聯會六四」是一道辯論題目,「就算你抽到的站方是不應,但正方不會攻擊反方說『你呢啲就係鬼啦』。」可惜,現實社會盡是這些論調。

作為打辯論出身的人,張崑陽曾感到無法與社會溝通。兩年後,他轉到港大讀書,決定找回自己的「comfort zone」,再不停參賽、不停打辯論。

「(辯論)對我來說是找回一個舊地方,在 2015、16 年氣氛高壓,不鼓勵思考或討論下,繼續有一個容許我思考、容許我瘋狂地討論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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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讀浸大兩年後,他轉到港大讀書,決定找回自己的「comfort zone」,再不停參賽、不停打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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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說話的代價

但時代使然,張崑陽終究還是踏上政治征途。

2019 年,11 所大專院校學生會成立「香港大專學界國際事務代表團」,希望透過民間外交方式,讓國際關注「反修例運動」,張崑陽為代表團發言人,他的名字嶄露頭角。

辯論對他而言,不再只是政治啟蒙和「Comfort zone」,而是走出國際的能力。

「有時要寫 policy paper 讓外國智庫了解香港、解釋香港情況,都要透過辯論累積。有時出席外國論壇,要與意見不同的學者、或與歌頌中國的人討論、對話,辯論從來沒有離開過。」

2020 年 6 月, 他宣布參與民主派初選。

「你會見到好多打辯論的人最後都投身政治,無論梁麗幗、孫曉嵐、Fergus(梁晃維)又是、張可森也是、劉頴匡也是,羅冠聰都有打辯論。」 

湊巧如此,張崑陽說:「是關聯,不是因果。」

一年後,這堆年輕的名字四散流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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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5 月 22 日,香港眾志於紅磡擺街站,呼籲市民關注「港版國安法」。張崑陽、何桂藍等民主派初選參選人亦有參與。

「打辯論的人有一種使命感,覺得對的事就是對,錯的事就是錯。你如果覺得我錯,你要用文明去說服我,我都會嘗試去說服你。」

時代很壞,需要人辨別是非黑白、用文明說話。走出辯論場,將辯論精神帶到更大的戰場,這是辯論員的使命。 2021 的今天,張崑陽仍然如此相信。

「愈是時代壞,愈是多人覺得恍然,愈需要有人堅持講真話,愈需要有人堅持用文明的方法去說服人。」

然而後國安法時代,紅線處處;一夜間,被視為政治敏感的辯論題目消失,辯論的意義是否同樣消失?張崑陽用力搖頭。

「一句『冇意義』,會壓死好多有心為行業貢獻的人,會扼殺好多想打辯論的小朋友。辯論的空間愈來愈細,你仍然想去開拓,佢嘅意義咪愈來愈大。」

辯論教張崑陽求真,最終他走上政治道路,用文明說話。但看來「代價」沉重:何日能重返最珍視之地?他不知道。

後悔嗎?「一定唔會。我覺得打辯論一定係我人生做得最正確的其中一個決定。」

漂泊大半年,獎盃、獎牌帶不走,但他口袋中仍然放著 2017 年出戰大專辯論賽用的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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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崑陽

文/莫泳浵

攝/P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