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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二十一世紀的心智哲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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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哲學 (philosophy of mind) 是二十世紀中葉後英美分析哲學下的一個子領域。此領域向來以心物問題 (mind-body problem) 作為核心問題,此問題關切的是心理現象(或存在)與物理現象(或存在)之間的形上學關係該如何理解:心理現象等同於物理現象嗎?心理現象能以某種方式化約為物理現象嗎?心理現象與物理現象是兩種獨立自存的存在物嗎?網路上目前可以搜尋到許多哲普資源來介紹這一塊的發展 [1] ,再加上 Google 翻譯挺好用的,我認為再寫一篇類似的中文哲普文章,效益不大。另一方面,我覺得國際哲普網路所呈現出來的心智哲學形象,未能真實反映二十一世紀心智哲學學界的現況,因此,我想要以我的視角寫一篇哲普文章,呈現我看到的心智哲學研究現狀。

在這篇文章中,我會嘗試建議如下的理解:當代心智哲學正試圖摸索出新的研究典範 [2] ,而且可能會發展出不只一個典範。若然,這將會導致既有領域的分化,並且轉型成不同的新領域。也就是說,目前對心智哲學來說是一個蛻變期與轉型期,大家還在實驗各種新的嘗試,也因此這個領域目前還沒有一個大家共同遵循的研究典範。

我想先從量化資料出發,邀請大家試著用以下的架構詮釋二十一世紀的心智哲學研究:二十一世紀的心智哲學開啟了典範轉移的歷程,但是目前還在轉移的過程中。我的量化資料來自於美國耶魯大學的哲學家 Joshua Knobe 在 2015 年於 Cognition 期刊發表的文章, Knobe 從 20 個引用率高的哲學期刊中,找到 1960 年至 1990 年間 397 篇引用率高的心智哲學文章,與 2009 年至 2013 年間 397 篇引用率高的心智哲學文章。然後,他分析每篇文章中所使用的方法,將每篇文章依據下列三個類別來歸類:

  1. 不依靠經驗研究的結果,只靠哲學家對概念進行分析與推理 (a priori reasoning) [3] 。
  2. 實際上產出原創的經驗研究成果。
  3. 沒有實際上產出原創的經驗研究成果,但是其哲學分析部分依靠他人的經驗研究成果 [4] 。

我將 (a) 稱為「先驗分析進路」、 (b) 為「原創經驗研究進路」、 (c) 為「使用科學結果進路」。我將 Knobe (2015, p. 38) 的量化資料重製如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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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的圖表顯示,在 1960 年至 1999 年之間, 62% 的心智哲學家被歸類於先驗分析進路,只有38%的心智哲學家被歸類於使用科學結果進路;但在 2009 年至 2013 年間,原先是多數的先驗分析進路萎縮成 11% ,而新興的原創經驗研究進路佔了 27% ,已高於先驗分析進路;使用科學結果進路轉為取代了原本先驗分析進路的地位,佔比 62% 。因此,我們可以說, Knobe 的資料已顯示,二十一世紀的心智哲學研究方向已轉向與經驗科學研究做某種程度的結合。

我相信讀者們會很好奇,為什麼二十一世紀的心智哲學會有此轉向?原本的先驗分析方法出了什麼問題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想必是複雜且多元的。在此篇文章中,我將只就一個面向來討論。由於心智哲學的核心問題是心理現象與物理現象之間的形上學關係,上述的轉向意味著,越來越多的心智哲學家需要仰賴經驗科學的研究方法與成果,以便處理相關的形上學問題。因此,我認為,處理形上學議題的哲學方法,是驅動心智哲學研究轉變的要素之一。所以,下面我將以哲學家們所使用的形上學研究路線來分析哲學與科學的兩種可能結合方式。

首先,我得先做一個相當燒腦的區分,請大家深呼吸。我們需要先區分科學所需的形上學 (metaphysics of science) 與科學的形上學 (scientific metaphysics) 。

科學所需的形上學關心的是科學研究所需預設或遵循的形上學主張,也就是說,形上學研究是比科學研究更根本的研究,形上學研究,用哲學家所使用的哲學方法,直接研究這世界最基本的構成,而在這之上,科學研究才有可能進行 (Mumford and Tugby, 2013) 。換句話說,科學所需的形上學家 (metaphysicians of science) 認為他們研究的成果是最根本、最放諸四海皆準的真理,因此,連科學家在進行研究時,都應該遵循他們研究出來的形上學主張,或者不該與他們研究出來的形上主張有所抵觸。舉例來說,假設形上學家們只透過分析因果這個概念而得到如下的形上學結論:因果關係存在並且其存在的樣態是一種歷程;同時,因為科學所需的形上學家們認為他們的形上學主張對於科學有很強的規範功能,因此他們可以進一步做如下的宣稱:主張不存在因果關係或因果關係不是歷程的物理科學理論是錯的。然而,這樣的推論方式是許多科學家與部分科學哲學家無法接受的推論方式。

科學的形上學家 (scientific metaphysicians) 反對這種沒有基於科學研究活動、方法與結果的形上學宣稱可以對科學研究有如此強的規範功能。科學的形上學家們認為跟科學有關的形上學主張,必須從科學研究活動、方法與結果本身中「提煉」出來。舉例來說,如果今天一個形上學家想要研究跟科學有關的因果關係,她必須進入到特定的科學研究活動、方法與結果的細節去探討科學家們實際上使用或預設的因果關係為何,並找出什麼樣的論證可以支持此種因果關係的存在,以及其存在的範圍。因此,科學的形上學是以科學研究活動、方法與結果為基礎,來進行可以稱為「形上學問題」的探究 (Kincaid, 2013) 。此處的形上學研究是試圖從科學活動、方法與結果來推論出一些形上學主張,例如某種樣態的因果關係存在,但是卻沒有預設推論出來的形上學主張一定是所謂的「最根本的真理」,而是主張這種推論出來的科學形上學主張,需要進一步針對它的規範強度與範圍進行探討 。例如,某人從分子生物學的研究活動推論出因果關係A存在,但社會科學的研究活動是否也可以推論出因果關係,以及是不是就一定是因果關係A,是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換句話說,科學的形上學家關注的是他們如何可以從特定的科學研究活動中推論出一些形上學主張,並對於此形上學主張的規範內容與強度做進一步的探究,而不是用獨立於科學所發展出來、且號稱放諸四海皆準的形上學原則,去框限或扭曲科學研究的內容。

一旦我們掌握了這個燒腦的區分之後,我們可以用此來定位二十一世紀的心智哲學研究路線。粗略而言,心智哲學的研究大致是在探討某種心理現象與某種物理現象的形上學關係。我將以這個粗略的研究主軸來進行以下的分析。

採用先驗分析進路的心智哲學家,多數會使用科學所需的形上學路線來進行研究。他們一般認為,如果他們的先驗推論能夠證明某種心理現象無法被等同或化約為物理現象(或存在) [請注意,因為是採用先驗分析進路,所以他們對於物理現象(或存在)也是使用概念分析,而非進入特定科學研究的細節裡],則他們可以進一步推論出,科學研究無論再成功,也無法說明或預測此心理現象。這一種研究進路,在二十一世紀的心智哲學研究路線來說已經是少數了,根據 Knobe 的資料只佔 11% 。

採用原創經驗研究進路的心智哲學家,他們的研究方法往往會部分融入科學的研究法,例如以問卷研究法、訪談研究法、或心理實驗法來收集資料、或以量化方式進行大量文獻分析等。此外,此路線的心智哲學家,其研究主題往往已經不在「探討某種心理現象(或存在)與某種物理現象 (或存在)的形上學關係」的框架之下,而是開拓出與心理現象或存在有關的新研究主題。目前產出最多的研究主題是:利用問卷研究法來探究非專業學術哲學家對一些與心智有關的哲學思想實驗所做出的知識論、形上學或道德判斷,並企圖從這些問卷資料去推論出一些相關的哲學主張 [5] 。然而,這類型的主題還是以哲學內部的方法學為主,主要是針對先驗概念分析的哲學方法進行反思,並指出其可能的問題。採取此路線的心智哲學家沒有直接對科學活動、方法與研究結果的內容進行分析,只是借用了科學中的問卷研究法,對哲學方法學進行反省,並沒有採用任何的形上學研究路線。

另一方面,有些原創經驗研究進路的心智哲學家,則是會直接進入科學研究的細節與內容進行分析:有人直接採用心理實驗法來設計可以檢驗某心智現象的形上學主張,測試科學實驗能夠推出什麼樣的形上學主張;有人採用田野調查與訪談的方式來探討科學家的認知歷程與推論過程,以便更忠實地了解科學家如何概念化某個研究現象,如何可以從科學研究活動中推論出對研究現象的存在宣稱。 這些心智哲學家認為,透過對這些認知與推論歷程的掌握,哲學家才有更好的基礎去使用相關的科學研究活動來推論出她們想證明的形上學主張。這些直接進入科學研究細節的心智哲學家就是採用科學的形上學研究路線。

最有趣的是,雖然採取使用科學結果進路的心智哲學家為多數 (62%) ,但是這一群卻是尚未被進行系統分析的一群。因為單從「有使用科學結果」這一件事情,並不足以判斷相關的心智哲學家是否實際上確實採用了科學形上學的路線。這一部分還有待後續的研究去探討,但從「有使用科學結果」這一件事情至少可以推論出,這些哲學家認為只對通俗語言或概念進行先驗語意分析是不夠的,所以他們引入科學研究的內容來作為補充。

總結來說,與經驗科學研究做某種程度的結合已經是二十一世紀心智哲學研究的主流。目前在哲普網路上看到以心物問題為主軸的方式來介紹心智哲學,只適用於二十世紀的心智哲學發展歷史。本文引入「科學所需的形上學」與「科學的形上學」這兩個概念,以便重新定位二十一世紀心智哲學家們在與經驗科學進行某種程度結合之時,可以採取的路線。同時,也借助這兩個概念來點出二十一世紀心智哲學正在經歷典範轉移的可能性,希望藉此引起大家的興趣,持續關注這個領域未來的可能發展 [6] 。

參考文獻:

  1. Kincaid, H. (2013). Introduction: pursuing a naturalist metaphysics. In Ross, D., Ladyman, J., Kincaid, H. (Eds.), Scientific Metaphysics (pp. 1-26).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https://10.1093/acprof:oso/9780199696499.003.0001
  2. Knobe, J. (2015). Philosophers are doing something different now: Quantitative data. Cognition, 135, 36–38. https://doi.org/10.1016/j.cognition.2014.11.011
  3. Mumford, S., & Tugby, M. (2013). What is the metaphysics of science? In S. Mumford & M. Tugby (Eds.), Metaphysics and Science. (pp. 3–28).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Retrieved from https://doi.org/10.1093/acprof:oso/9780199674527.003.0001
  4. Rouse, J. (2002). Kuhn’s philosophy of scientific practice. In T. Nickles (Ed.), Thomas Kuhn (pp. 101–121).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5. Shan, Y. (2018). Kuhn’s “wrong turning” and legacy today. Synthese. https://doi.org/10.1007/s11229-018-1740-9

註:

  1. 請參考下面兩個由專業學術哲學家所寫的免費哲學線上百科:(1) 初階版:Internet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 (2) 進階版: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若想查閱更進階的學術論文,請參考下列免費資料庫: PhilPapers/Philosophy of Mind
  2. 這裡所謂的典範指的是一組技能和知識、以及定義與分析問題的方式。「典範」一詞最早是由Thomas Kuhn (1962) 提出,上述的定義則是後來的科學哲學家們 (Rouse, 2012; Shan, 2018) 對於 Kuhn 原意的進一步發展。
  3. Knobe, 2015, p. 37.
  4. Knobe的原文如下:“(a) Those that use only a priori reasoning and do not rely on results of empirical studies. (b) Those that actually report original empirical results. (c) Those that do not report original empirical results but do rely on the results of empirical studies published elsewhere” (p.37).
  5. 細節請見 Knobe (2015) 的補充資料:https://doi.org/10.1016/j.cognition.2014.11.011.
  6. 如果有興趣了解更多的細節,可參考我在 PHEDO 台灣高中哲學教育推廣學會所給的演講:「談談什麼是心智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