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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潛龍勿用,這樣玄妙你懂不懂」-《周易》哲理漫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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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The Original I Ching Oracle or The Book of Changes

大家聽到「潛龍勿用」會想起什麼?降龍十八掌,還是謝霆鋒的流行曲?其實,它是《周易》第一卦乾卦初九爻爻辭。看不懂?很好,夠玄妙!正因為這樣玄妙,我走進了《周易》的哲理世界。

我與《周易》的因緣

1978 年讀者文摘出版了《瀛寰搜奇》,掀起了獵奇尋玄風潮,年少的我深受影響,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外星人、尼斯湖水怪、法老王墓穴詛咒、神秘百慕達三角…… 的世界,差一點就做了司徒法正或雲海大師。當中有一個關於《周易》的奇聞,深深的吸引著我,內容大概是說十七世紀德國數學家萊布尼茲讀了《周易》之後深受啟發,創造了二進位制,並造出了兩台計算機。為了表示對中國文化的仰慕,他將其中一台進貢清朝康熙皇帝,可惜這台第一代計算機隨著清朝覆亡而遺失了,至今下落不明。自始,我有兩個志願: 第一就是學懂《周易》的智慧,第二就是要找回這台計算機;我後來在大學主修哲學,副修歷史,可能跟這不無關係。

正如國學大師王國維所言:「可愛的不可信,可信的不可愛!」。萊布尼茲早在 1672 年造了一台計算機, 1679 年改進了二進位制,直到 1703 年他才收到在中國傳教的白晉 (Joachin Bouvet) 寄來的一張易圖——《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圖》。經過一番研讀之後,他回信給白晉闡釋二進位數學和六十四卦排列的對應關係,看來萊布尼茲對《周易》也深感興趣。雖然,我不用再找那台「失落了的」計算機,但是我那追尋《周易》智慧的初心仍没變更。

《周易》不是一本書

嚴格而言,《周易》是一套叢書,由《易經》和《易傳》合成。《易經》來源甚古,形成過程漫長,大概由殷末周初至西周後期,而《易傳》則是闡釋《周易》的十篇文章,包括《彖上》、《彖下》、《大象》、 《小象》,《繫辭上》、《繫辭下》、《文言》、《說卦》、《序卦》和《雜卦》,這些文章可能是春秋末年至戰國晚期的作品。從《易經》到《易傳》的最後完成長達七、八百年之久,顯然《周易》的內容並非出自一人之手,亦非一時之作(以下稱呼這群作者、編者為「先秦易學家」)。

若要了解《周易》的哲學,必須顧及它的複合性。《易經》本是用來卜問吉凶得失的占筮之書,由卦圖和文字兩部份構成。卦圖有六十四個卦形符號,文字則是對應卦圖作文字說明的卦名、卦辭和爻辭。每一卦圖皆有六行,稱為「爻」 ,其中陽爻「─」均以數字「九」代表,陰爻「--」均以數字「六」代表。另外,一卦六爻又有高低不等的「爻位」,自下而上,分別稱為「初位」、「二位」、「三位」、「四位」、「五位」、「上位」。卦名是每個卦圖的標題,卦辭每卦一則,總括全卦大意;爻辭每卦六則,揭示該爻旨趣。這樣就不難明白我說「潛龍勿用」是乾卦初九爻爻辭的意思。

縱使《易經》蘊藏著一些宇宙人生的哲理,但明顯不成系統,直到後來的《易傳》才把占筮提煉成哲學。一方面,《易傳》從象數方法詮釋六十四卦圖的意涵。象即取象,象徵類比的意思,譬如組合成六十四卦的八卦:乾坤坎離巽震艮兌,分別象徵八大自然現象:天地水火風雷山澤,這只是最基本的象徵,每卦還可以象徵許多東西。數指的是「次序也理也,關係也次第也」(牟宗三,《周易的自然哲學與道德函義》,自序二),譬如二、五位為中位,初、三、五位為陽位,二、四、上位為陰位等。後來漢代的孟喜、京房易學更進一步發明了一套卦氣說來占測吉凶禍福,預言政治的成敗興衰。另一方面,《易傳》也把卦爻辭由預示吉凶的徵兆,變為表述哲理的手段。以乾為例,其卦辭「元亨利貞」,本來意謂「大亨通,有利的占問」,無甚哲理,但是在《易傳》的解釋下,則成為了天人之道:「大哉乾元,萬物資始…… 大明終始,六位時成……。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乾‧彖辭》)。

往後,易學發展延綿綿不絕,蔚為大觀。清代纂修四庫全書的大學士紀曉嵐,將之歸納為兩派六宗:象數派有占卜、禨祥和造化三宗,而義理派則有老莊、儒理和史事三宗。近代,甚至有人創立科學易,以量子力學解釋《周易》。本文不打算、亦不可能論析各宗各派易理的對錯是非,以下依據《易傳》闡釋《周易》天人之道,最後我們會談一談有關《周易》占卜的問題。

 「《易》之為書, 推天道以明人事也」

《周易》之核心觀念,書名已明白表示出來。「易」 字本身的意思,正如唐代易學家孔穎達所說:「夫『易』者,變化之總名」(《周易正義》),《易經》談的是變化。面對變化,可以有不同的回應。有些人厭惡變化、貶抑變化、抗拒變化,硬是要愛情永恆、真理永恆、生命永恒、亞視永恒(誤) 。這種態度造就了捨離型宗教或嚮往超越界的哲學,捨離此一玷污的現世,屬意於另一完美的他世。耶教、佛教皆視這「變動不居」的世界幻而不真,或非絕對真實;柏拉圖也把現世視作現象世界,其真實性遠低於智思世界。

先秦易學家取態剛好相反,他們接受變化、肯定變化,甚至擁抱變化,因為他們對變化有不同的理解。他們觀察到在「變動不居」的世界中有日則有夜,有寒則有暑,有生則有死,因而把一切現象皆歸結為陰陽氣化之變,「一闔(陰的性能)一闢(陽的性能)謂之變」(《繫辭傳‧上》),剛柔、動靜、進退、盈虧、寒暑、日月、男女、晝夜、表裏、正反、勝負、黑白…… 等,都是憑藉陰陽這二元組合來加以說明,此即「一陰一陽之謂道」(《繫辭傳‧上》)。《周易》的陰陽觀有一個根本特點:關係性。陰陽不是事物固有的本質,是由事物和事物的相互關係所確定的性質。某男子相對於某女子為陽,但他相對於母親而言,就變成陰了;某女子相對於其下屬而言,則她變成陽了。這種觀點不是把事物孤立起來作為實體,而是作為互相關係來加以說明。近代有學者甚至認為《周易》跟懷德海 (Alfred Whitehead) 的以歴程 (process) 取代實體 (substance) 來把握實在 (reality) 的想法可相貫通。簡括而言,世界不是由實體附加屬性而構成,而是由歴程構成,歴程好像漩渦或風暴,總是在變動並且不能離開其環境;歴程都是互相交涉,以時間性格為基本格式,可以說它是事件、活動或生成 (becoming) 。由於這是比較哲學的大題目,這裡就不再多說了。[1]

天地萬物的生成是從乾、坤二卦的陰陽變化產生出來的 ,這「變動不居」的世界是由正反兩方面相反相成的對立力量所構成的動態歴程,物理世界如此, 人事世界也是如此。這個動態歴程雖然變動不居,但是「天地之大德曰生」(《繫辭傳‧下》),天地創生萬物,舊事物衰敗消滅,新事物孕育生長,這是萬物繁衍新一代之新新不停、生生不已的歴程,此即「生生之謂易」也(《繫辭傳‧上》)。這個「生」從價值的觀念來看,便是「善」,「盛德大業至矣哉!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繫辭傳‧上》)。「日新」 正好表示創造,讚嘆天地創生萬物的偉大作用。這是一種入世的思想,把現行世界看作是本身內含價值的世界。先秦易學家在這「變動不居」的世界中體會到的是創化和生命力。變化可以是「創化」、「創新」,所以有學者提議《易經》應譯為《Book of Creativity》,非僅《Book of Changes》。變化雖是因緣和合,但非虛空,程伊川曾說過:「看一部華嚴經,不如看一艮卦。」(《河南程氏遺書》)語雖誇張,但確實秉承《周易》的樂觀入世思想。

《乾‧象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行健」是說天道運行是剛健不息的,這是《周易》 的天道觀 ﹔「君子以自強不息」,是說人應該效法天道,不斷的進德修業,這是《周易》的人生觀。《周易》「三才之道」的天人關係觀,更進一步說明天道人事之理。天、地、人三才各有其道,「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乾‧彖辭》),天之道在「始萬物」;地之道在「生萬物」,「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 (《坤‧彖辭》);人之道在「成萬物」。此即是說人在萬物中負有一種使命,貢獻他們的力量,延續並且光大萬化的生命,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繫辭傳‧上》)。《周易》的安身立命之道,在於人類承天地之中以立,成為參與天地的一個活動力量和創造力量,這也是《中庸》所謂的「參贊天地化育」。個人生命融入天地生命,從而達致「天人交感」、「天人相應」的人生境界。要成就這人生境界,人當效法天地,積極進取,不能有絲毫懈怠。

《周易》與占卜:假卜筮而行教

一般人以為《易經》只是占卜問卦之書 [2],以圖預知吉凶禍福的迷信而已。不過,這實在是管窺蠡測之見。《繫辭傳‧上》明白地說:「《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占卜只是《易經》的「辭、變、象、占」之一。撇開《易經》「以制器者尚其象」這科技器物制作用途不談,「以言者尚其辭」(從卦爻辭講立身處世的道理)以及「以動者尚其變」(從卦爻的變化幫助決策行事)才是《易經》的實質,至於卜筮其實是《易經》的外在形式。這個《易經》與占卜的關係,孔子早已點明。

孔子懂得《易經》占卜嗎?懂得,而且水平甚高。他說:「吾百占而七十當」(《馬王堆帛書‧要》),但是孔子學習《易經》不在乎趨吉避凶,而是另有目的:「我觀其德義耳也。…… 吾求其德而已,……。君子德行焉福,……。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稀也。」《馬王堆帛書‧要》細察六十四卦的卦爻辭,不難發現當中包含許多修德進業之道,例如謙卦九三爻辭:「勞謙。君子有終。」,叫人做事勤勞謙遜;否卦上九爻辭:「傾否。先否,後喜。」,要人徹底改過自新;豫卦初六爻辭:「鳴豫,凶。」,說的是有了名譽,耽溺享樂,就會有凶險。《論語‧述而》記載孔子發揮恆卦九三爻辭「不恆其德,或承之羞」的道理,人沒有恆心,勢將會無所成就。

總體而言,卦爻辭的內容有兩大特點:一、教人立身處世要秉持中庸、忠信、戒懼、謹慎等原則,《左傳》也曾載有六個例子,直接引用卦爻辭作為行事之標準;二、卦爻辭裡有關吉凶的「貞兆辭」或「占斷辭」,至少有九種「吉、亨、利、無咎、悔、吝、厲、咎、凶」,當中警示、告誡意味甚濃,例如「悔」、「吝」、「咎」、「無咎」,都是要人反思己過,改過遷善,怪不得孔子晚年說:「假我數年,卒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3] 。另外,吉凶、亨利也是有條件性的。假若占得一卦,本是大吉,自己的德行也要合乎卦爻辭的要求,如此才會大吉。假如卦爻是大吉,而自己的德行和卦爻辭的要求不相稱,那麼,雖占得吉卦,最後結果也可能是凶。《左傳‧昭公十二年》魯國季孫氏家臣南蒯想謀反,筮得坤卦六五爻:「黃裳元吉」,心想造反非常吉利,但他請教一個叫子服惠伯的易學家時,子服惠伯卻說:「吾嘗學此矣,忠信之事則可,不然,必敗。…『黃裳元吉』。黃,中之色也;裳,下之飾也;元,善之長也。中不忠,不得其色;下不共,不得其飾;事不善,不得其極。……,雖吉,未也。」意思大概是:如果你能守中道,又能保持謙下(衣是君主,裳是臣子),你才會大吉。如果你造反,即違背中道,以下犯上,大吉說不定會變為大凶。可見《易經》卦爻辭本為君子修身明德立教,而非為一己求名逐利而設。有關這點,朱熹說得最透徹:「聖人作《易》,本是使人卜筮以決所行之可否,而因之以教人為善」 [4]。由此,亦不難明白走占驗災異術數一路的易學家,以陰陽八卦與五行干支相結合發展出來的易卜,例如焦延壽的《易林》自行創作另一套卦爻辭、京房的納甲筮法則專講五行生克,刑沖合害,宋代邵氏梅花易數則以卦象斷卦,皆置《易經》卦爻辭於一旁而不顧。

至於「以動者尚其變」(從卦爻的變化幫助決策行事),則要先明白卜筮之法。卜筮之法是以特定程序排列組合蓍草,經過「分」、「掛」、「揲」、「扐」四種經營而成一變,三次變易就能得出六、七、八、九其中一數,據此決定老陰、少陽、少陰、老陽其中一爻。一卦有六爻,故此要十八變才能完成起卦或立卦,此之謂「揲蓍成卦」,而所立之卦,如遇老陰或老陽,則有爻變而由「本卦」變化成「之卦」。另外,本卦和之卦亦可將其卦形顛倒成「綜卦」,又或將其六爻進行陰陽變換而得出「錯卦」。又或者,將一卦二、三、四爻和三、四、五爻合組成「互卦」。本卦看所問之事最初情况,之卦看事情的未來,互卦看事情發展的過程,錯卦是從另一立場看事情,綜卦是從對方的立場看事情。依卦爻的變化來審視端詳所問之事,正是叫作決策行事的人試試從不同角度和立場,來考慮怎樣做決定,這不是一個理性決擇的程序所要具備的特點嗎?

卜筮是決定國家政事的大典,通常用於戰爭或外交的事情之上,由專職的卜官主持。正是有卜筮這種政治決策行事之法,國君做決策時就減少妄為蠻來,亦可讓國君諮詢卜官的意見,從而避免剛愎獨斷,損害國家百姓。這個占筮誨人的傳統,就是清代易學家焦循反復強調的:《周易》是「假卜筮之事而易之教行乎百姓。」(《易圖略‧原筮第八》)

註:
[1] 有關《周易》和懷德海的比較,可參考牟宗三《周易的自然哲學與道德函義》(台北:文津,2013 年);東海大學哲學研究所主編《中國哲學與懷德海》(台北:三民書局,1989 年) 。
[2] 占卜其實是用龜甲作的占測,《周易》是用蓍草問卦,叫作占筮,由於龜卜早已失傳,故後世卜筮混同。
[3] 《論語‧述而》原文為:「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朱子疑此句有訛誤,現據鄧立光《周易象數義理發微》更正,見該書第4頁。
[4] 《朱熹集》卷三十一《答張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