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訃聞】終身捍衛動物權利　哲學家 Tom Regan 逝世

Tom Regan

據 Daily Nous 與美聯社報道，哲學家湯姆•雷根 Tom Regan (1938-2017) 於上星期五 (2/17) 因肺炎病發逝世，享年 78 歲。

Tom Regan在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任教 30 多年，獲得了無數獎項與榮譽。他出版過數百篇專業論文與二十多本專書，舉辨過百多場講座，曾獲「傑出教授」的榮譽。2000 年，他更獲大學頒受最高榮譽獎章The William Quarles Holliday Medal。

Tom Regan 是公認研究大哲學家 G.E. Moore 的專家，其專書 Bloomsbury’s Prophet (1986)，為當時研究 G.E. Moore 的學術界提供重要的線索與方向。該書更曾獲提名普立茲獎與國家圖書館獎。

Tom Regan 最廣為人知的是一生致力爭取動物權益。1983年，他出版《動物權利爭論 (The Case for Animal Rights) 》一書，支持動物像人一樣擁有基本權利。此書在道德哲學界引起極大迴響，譽為繼哲學家 Peter Singer《動物解放 (Animal Liberation)》後最重要的動物倫理著作。

動物權益理論（一）：Peter Singer的效益主義

當代倫理學，動物權益理論有兩大派。一是 Peter Singer 的效益主義；一是 Tom Regan 的動物權利理論。

以往主流道德理論認為，人類的道德地位取決於理性能力。假如某個東西（譬如石頭）沒有理性能力，不懂得思考，便談不上要保障它什麼權益。然而，Peter Singer繼承了效益主義始祖邊沁 (Jeremy Bentham) 的觀點，認為道德考量的先決條件，不是理性能力，而是感知痛苦的能力。

大多數人應該也會同意，「盡量避免他者受苦」是基本道德要求。如果某樣東西會受苦，我們實在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絕將其痛苦列入道德考量之中。但動物受苦的情況卻長期遭受人類無視。 Peter Singer 嚴厲批評這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物種主義，「偏袒人類利益，壓制其他物種」。

Peter Singer 主張動物解放，認為人類過去反對性別與種族歧視的理由，同樣適用於反對物種歧視。人類應當賦予動物本來應有的道德地位與權利，放棄將動物僅僅視為人類的工具與資源。他在《動物解放》一書寫道：

動物解放運動比起任何其它解放運動，都更需要人類發揮利他精神。動物自身沒有能力要求解放，沒有能力用投票、示威或者抵制的手段反抗自己的處境。人類才有力量繼續壓迫其他物種——或者直到永遠，或者直到人類把這星球弄到其他物種無法生存的地步。我們是應該延續人類暴政，證明道德若是與自身利益衝突就毫無意義？還是我們應該當得起挑戰，縱使沒有反抗者起義或者恐怖分子脅迫我們，卻只因為我們承認了人類的立場在道德上無以辯解，遂願意結束我們對於人類轄下其他物種的無情迫害，從而證明我們仍然有真正的利他能力？

效益主義的局限

雖然Peter Singer的理論為動物權益課題提供了全新視野，發人深省；但即使是維護動物權益者，也時常認為他的理論無法有效支持動物權益。

箇中關鍵是，他理論所預設的效益主義反給自己埋下了地雷。效益主義主張衡量道德的唯一判準只有苦樂與喜好 (preference)：平等地考量所有生物的喜好苦樂後，促進最大的善或最小的惡1。

然而，如果我們真的平等地考慮所有生物的喜好苦樂，也可能得出反對動物權益的相反結論。譬如，假如全球所有國家都為動物權益立法，停止所有動物工業生產、動物實驗，隨時影響全球數千萬人的生計、「口福」，痛苦值將大大提升。即使把受苦的動物利益計算在內，也很可能被上面所增加的痛苦值所壓倒。

除此之外，假如人類採用無痛屠宰，或者製造無腦家禽；此時即使奪去動物生命，也沒有製造痛苦，效益主義便無法提出反對。 Tom Regan 也批評他忽略了無痛殺戮的問題：

早夭是一種無可挽回、根本的剝奪；無可挽回，是因為死亡是永恆；根本，是因為死亡結束了一切可能獲得的滿足。[……] 死亡是根本的傷害，因為死亡是根本的喪失──失去了生命本身。

動物權益理論（二）：Tom Regan 的動物權利理論

Tom Regan 的理論主旨是：（部分）動物與人類一樣，擁有基本權利。

Tom Regan 認為生命主體具有「本有價值 (inherent value) 」，即該生命本身就有其重要價值。這價值無關於個體的種族、性別、身份、天賦或能力，也不是靠自身努力而獲得。只要一個個體具備以下特徵，便屬具有本有價值的生命主體（他認為所有一歲以上的哺乳動物與鳥類都符合以下條件）：

信念與慾望；感知、記憶與未來感；情感生活，同時伴隨對苦樂的感受；喜好與福祉；追尋自己慾望或目標的能力；時間進程中的心理同一；個體正體驗著或好或壞的生活……等等。

接續，Tom Regan 主張所有生命主體都具有基本權利。他引用了當代權利理論，指出人類擁有基本權利的最大理由是出於保障其「利益」。而動物也擁有某種認知與感知能力，對加諸於牠們的行為也會有苦樂感受，因此也有其「利益」可言。所以，動物絕對可能成為權利的主體，並不如大家想像般那麼匪夷所思。

Tom Regan 主張，既然承認動物和人類一樣都是生命主體，都具有利益，我們就必須一致平等地保護他們的根本利益，也就是保障他們的基本權利。問題是，我們一般都會認為權利主體不但享有權利，也需要履行義務。動物沒有理性能力，怎可能履行義務呢？

Tom Regan 則回應，權利主體並不一定需要履行義務。當我們說，某個個體擁有權利，這只意味著「其他個體有義務保障其權利要求」。譬如我擁有言論自由的權利，這只意味著「其他個體有義務保障我的言論自由」２。

動物確實沒法提出權利要求，但 Tom Regan 認為這不會損害動物本身具有的權利。他把這類無法提出權利要求、缺乏理性能力與控制行為能力的個體稱為「道德病人 (moral patients) 」。動物是道德病人的一種。人類之中也有道德病人，譬如嬰兒與智障人士。

這亦正是 Tom Regan 理論中最強而有力的論點。假如我們需要承認嬰兒與智障人士擁有基本權利；按照相同的標準，也需要承認部分動物擁有基本權利，否則就是雙重標準。但道德理論不容許這種不平等的雙重標準。

Tom Regan 甚至認為，正因為動物無法發聲，人類就更有義務捍衛這些道德病人的權利：

個體越是無法意識到自己的權利，越是沒有力量捍衛這些權利。理解並承認其權利的我們，就更必須為了捍衛他們權利而行動。[……] 動物無力確保自己的權利得到尊重這一事實，反而讓我們幫助他們的義務變得更重，而不是更輕。

身體力行爭取動物權益

雖然 Tom Regan 不同意 Peter Singer 的理論，但他們曾經在 1976 年共同出版《動物權利與人類義務 (Animal Rights and Human Obligations) 》。這本書收集了從古希臘時代，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到現代哲學家笛卡兒、康德，以至於當代探討動物權益的重要文獻。可見兩人的哲學觀點雖然不盡相同，但在動物權益的立場上卻是同樣堅定。

Tom Regan 的理論看起來紮實，但為人詬病的地方也很多，主因是他的結論實在強硬得令人難以接受。它幾乎不允許我們傷害任何生命主體 ３。但假如一隻老鼠衝入你家中，你懷疑牠帶有病毒。雖然你不想殺害牠，但你可以跟牠說理，要求牠離開嗎？哲學家 Carl Cohen 便主張動物沒有道德判斷力和實踐力，根本沒有任何權利可言。

但是 Tom Regan 並沒有因而放棄其立場，更在 2001 年出版《為動物權利辯護 (Defending Animal Rights) 》回應各方批評。同年，他也把與 Carl Cohen 論辯攻防的文章結集成《動物權利的爭辯 (The Animal Rights Debate) 》一書。

Tom Regan 並不是躲在象牙塔的哲學家。1985年，他與妻子共同成立了非牟利的文化組織「文化與動物基金會 (The Culture and Animals Foundation) 」，宗旨是藉著藝術活動與知識推廣，拓展人們對動物的理解與欣賞，致力改善動物的待遇與社會地位。

Tom Regan 一生奉獻無數時間於動物權益，相信所有動物與愛好動物者都會深深感激他。

註腳

[1]Peter Singer 的效益主義不等同古典效益主義。

[2]關於這點，可參考拙文《對權利的分析：有權利就有義務？》

[3]除非滿足了他提出的五大原則裡若干條件。詳見其著作《動物權利爭論》。

參考資料

Tom Regan — Animal Rights & Writes

The Moral Status of Animals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Regan, Tom, 2004, The Case for Animal Right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3,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second edition.

Regan, Tom and Carl Cohen, 2001, The Animal Rights Debate, 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Regan, Tom, 2001, Defending Animal Rights. Urbana :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Singer, Peter, 1990, Animal Liberation, 2nd Edition, New York: New York Review.

文／阿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