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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辭上的預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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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Etienne Boulanger @unsplash

§1. 古希臘人的語言觸覺

公元前四世紀,希臘哲學家亞力克辛 (Alexinus of Elis) 詢問另一位哲學家:「你有否停止虐打令尊?」結果對方回答:「我沒有虐打過他,也沒有停止虐打他。」既沒有虐打,又沒有停止虐打,怪哉!

約莫同一時期的希臘,哲學家猷布里底司 (Eubulides of Miletus) 提出一個論證,結論是每個人的頭上都有角:「如果你從來沒有失去一件東西,代表你仍擁有它。你從來沒有失去你頭上的角,因此,你頭上仍有角。」[1]

這兩個例子證明古希臘哲學家已留意到一種特殊的語言現象,甚至懂得以此取樂。這種現象在當代稱為「預設 (presupposition) 」。「我沒有停止虐打他」預設我曾經虐打他,因此與「我沒有虐打過他」互相衝突。「你從來沒有失去一件東西」預設你曾經擁有那件東西,所以才能從「你從來沒有失去你頭上的角」推論出「你頭上仍有角」。

§2. 言辭上的預設

我們在日常生活也會用「預設」這個語詞,例如「這篇社論預設逃犯條例不是惡法」、「選擇絕食預設政權關心人民死活」、「寫投訴信預設收信人識字」。不過,這個意義底下的「預設」涵蓋太廣,本文的重點較窄,只限於言辭上的預設。粗略來說,言辭上的預設是由某些特殊字眼或文法結構所觸發的預設,那些字眼和文法結構又稱為「預設觸發語 (presupposition trigger) 」。

去年九月,香港警察的代表律師陳嘉恒說:「若再有200萬人參加遊行,警方未必有能力維持秩序。」這個「再」字就是預設觸發語,令整個句子預設「曾有 200 萬人參加遊行」。語言學家列文森 (Stephen Levinson) 整理十三類典型的預設觸發語,「再 (again) 」字榜上有名,其他包括:[2]

  • 敘實動詞 (factive verb) 
    「肥媽後悔公開撐警」
    「肥媽沒有後悔公開撐警」
    預設:肥媽公開撐警
     
  • 狀態變化動詞 (change of state verb)
    「大批商店繼續罷市」
    「大批商店沒有繼續罷市」
    預設:大批商店不久前正在罷市
     
  • 時間子句 (temporal clause)
    「大型社運爆發之前,民市普遍不討厭警察」
    預設:大型社運已爆發
     
  • 分裂子句 (cleft clause) 
    「他們丟失的是良心 (what they lost was conscience) 」
    預設:他們丟失了東西 (they lost something)
     
  • 問句 (question)
    「你是黃絲還是藍絲?」
    預設:你要麼是黃絲,要麼是藍絲。
    「誰是恐怖襲擊的幕後黑手?」
    預設:恐怖襲擊有慕後黑手。

「後悔」、「繼續」都是語詞,但預設觸發語不一定是語詞。「他們丟失的是良心」之所以預設「他們丟失了東西」,原因是它的文法結構屬分裂子句,換成「他們丟失了良心 (they lost conscience) 」便無此預設,而是斷說的內容包括「它們丟失了東西」。

§3. 預設與斷說

預設和斷說(assertion)有甚麼分別?假如你朋友說「我很後悔投白票」,他預設自己投白票,並斷說自己為此後悔。假如你告訴他「我知道你是蠢材」,你預設他是蠢材,並斷說你對此早有認識。預設和斷說的差異可藉由冗贅測試 (redundancy test) 來呈現:先預設 p 再斷說 p,顯得冗贅;先斷說 p 再預設 p,並不冗贅。

  1. 我很後悔投白票,而且我投了白票(冗贅)
  2. 我投了白票,而且我很後悔投白票(不冗贅)
  3. 我知道你是蠢材,而且你是蠢材(冗贅)
  4. 你是蠢材,而且我知道你是蠢材(不冗贅)

先預設後斷說會顯得冗贅,箇中原因是:說話者斷說 p ,代表他想令這個訊息變成談話雙方的共識;說話者預設 p ,代表他假定這個訊息已經是談話雙方的共識。先預設 p 再斷說 p ,等於先將 p 當成雙方共識,卻又試圖令 p 成為雙方的共識,後一個行為畫蛇添足,因此 (1) 和 (3) 都見冗贅。

冗贅測試顯示預設這個語言工具有一大優點。假如你和朋友談話,你們都知道你投了白票,也知道你們都知道這件事,你便可直接說「我很後悔投白票」,不需迂迴地講「我投了白票,而且我很後悔投白票」。換言之,預設令我們可以避免複述彼此的共識,節省用字,增加溝通效率。

§4. 預設的投映

預設和斷說還有另一個分別:「我後悔投白票」和「我沒有後悔投白票」斷說相反的內容,但同樣預設「我投了白票」。句子的預設會投映 (project) 到它所組構的複合句,或是說,複合句會繼承組成句的預設。以下七句,第一句的結構最簡單,餘下六句都是複合句,但七句都有相同的預設。

  1. 何先生發現他的博士學位被褫奪
  2. 何先生沒有發現他的博士學位被褫奪
  3. 何先生或者發現他的博士學位被褫奪,或者沒有發現他的博士學位被褫奪
  4. 何先生發現他的博士學位被褫奪,並痛哭流涕
  5. 何先生痛哭流涕,並發現他的博士學位被褫奪
  6. 如果何先生發現他的博士學位被褫奪,則他會痛哭流涕
  7. 如果何先生痛哭流涕,則他發現他的博士學位被褫奪

這七句都預設何先生有博士學位(也預設何先生的博士學位被褫奪)。可是,假如何生先根本就沒有博士學位,那麼無論講「何先生發現他的博士學位被褫奪」,還是講「何先生沒有發現他的博士學位被褫奪」,還是其他有同一個預設的句子,都十分莫名奇妙。有些學者因此主張,假如句子的預設與事實不符,那個句子便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

§5. 語意預設

時間倒退回十九世紀末。德國哲學家弗列格 (Gottlob Frege) 問:如果長庚星和啟明星是同一顆星,何以我們會覺得「長庚星是啟明星」和「長庚星是長庚星」這兩個句子帶有不同的訊息?何以「長庚星是長庚星」明明是廢話,「長庚星是啟明星」卻包含重要的天文學資訊?弗列格的答案是:言辭有「意義 (sense) 」和「指涉 (reference) 」兩個面向,「長庚星」和「啟明星」兩個名字的指涉一樣,同是金星,但兩者的意義不同,一個是「晚上最閃亮的星」,另一個是「早上最閃亮的星」,因此帶有的訊息也不同。

弗列格在當時察覺到預設和斷說的分別,他主張「每個斷說都總會預設裡面的簡單或複合名詞有指涉」。 [3] 弗列格舉例說,「刻卜勒在痛苦中離世」和「刻卜勒沒有在痛苦中離世」兩句斷說的事情雖然不同,但都有同一個預設:「刻卜勒」這個名字有指涉。可是,若果「刻卜勒」這個名字事實上沒有指涉呢(試想像世上並無刻卜勒此人)?弗列格說,在這種情況,無論是「刻卜勒在痛苦中離世」還是「刻卜勒沒有在痛苦中離世」,句子都沒有真假可言。 [4] 弗列格的分析點到即止,「預設」在學界掀起討論,要到六十年後。

時間推進到二十世紀中。英國哲學家羅素 (Bertrand Russell) 的描述詞理論 (theory of description) 儼然已是分析哲學的模範理論。以「現任香港皇帝」為例,這是一個確定描述詞 (definite description) ;根據羅素的分析,「現任香港皇帝是商人」的意思等於「至少有一個現任香港皇帝,並且至多有一個現任香港皇帝,並且他是商人」。由於香港並無皇帝,「至少有一個現任香港皇帝」是假的,所以「現任香港皇帝是商人」也是假的。

當時的英國新進哲學家斯特勞森 (Peter Strawson) 不以為然。對斯特勞森來說,若果香港現在有一個皇帝而他是商人,代表用「現任香港皇帝是商人」所作的斷言是真的;若果香港現在有一個皇帝但他不是商人,代表用「現任香港皇帝是商人」所作的斷言是假的。不過,如果香港沒有皇帝,我們就不能用「現任香港皇帝是商人」來做真斷言,也不能用它來做假斷言。套用斯特勞森的名句,在這種情況,“the question of whether they are being used to make true or false assertions does not even arise”。 [5]

弗列格和斯特勞森提出的概念是「語意預設 (semantic presupposition) 」,因為當代一般認為句子的語意 (semantics) 取決於句子擁有真假值的條件,而弗列格和斯特勞森都將預設看成句子擁有真假值的先決條件;反過來說,如果預設不成立,句子便沒有真假值。斯特勞森對「語意預設」的定義可寫成:

句子 p 在語意上預設 q
=Df p 蘊涵 q ,非 p 亦蘊涵 q

「何先生發現他的博士學位被褫奪」 (p) 蘊涵「何先生有博士學位」,另外「何先生沒有發現他的博士學位被禠奪」(非 p)同樣蘊涵「何先生有博士學位」。根據這個定義,「何先生發現他的博士學位被褫奪」在語意上預設「何先生有博士學位」。

§6. 真和假以外

為甚麼接受斯特勞森對「語意預設」的定義(以下簡稱「『語意預設』」),就要連帶接受有句子非真亦非假?因為接受「語意預設」而不接受有句子非真非假,會出問題。要解釋的話,得從排中律開始。

天氣報導的主持不會說「明天要麼下雨,要麼不下雨」因為我們知道這是廢話,背後的原因,就是我們都認同排中律 (the law of excluded middle) 。根據排中律,對於每一個意思完整的陳述句 p ,要麼 p 是真的,要麼非 p 是真的,不會第三種情況。非 p 為真,即是 p 為假,例如「明天不下雨」為真,即是「明天下雨」為假。所以,接受排中律等於接受意思完整的陳述句都有真有假。可是,「語意預設」加上排中律卻會導致荒謬的後果。

首先,無論你同不同意你戴了綠帽,你都應該同意 (1) ,因為它只是在說一個句子有甚麼預設,而不是在說你的情況:

  1. 「你發現你戴綠帽」預設「你戴了綠帽」

根據「語意預設」, (1) 等於 (2) 和 (3) :

  1. 「你發現你戴綠帽」蘊涵「你戴了綠帽」
  2. 「你沒有發現你戴綠帽」蘊涵「你戴了綠帽」

也就是說,如果你接受上述的「語意預設」,那麼你便得同意,接受 (1) 就等於接受 (2) 和 (3) 。可是,根據排中律,

  1. 要麼你發現你戴綠帽,要麼你沒有發現你戴綠帽

在前一個情況(你發現你戴綠帽),由 (2) 可推導出「你戴了綠帽」;在後一個情況(你沒有發現你戴綠帽),由 (3) 可推導出「你戴了綠帽」。所以,無論在哪一種情況:

  1. 你戴了綠帽

換句話說,如果你同時接受「語意預設」和排中律,那麼,從你接受 (1) 那刻起,你就應該接受:你戴了緣帽。 [6] 大抵沒有人會同意 (1) 可以推論出 (5) ,故此,「語意預設」的支持者選擇放棄排中律:當一個句子的預設不成立,排中律便不適用, p 和非 p 兩句都不是真的。由於 p 和非 p 互相否定,兩者只要有一句假,另一句便會是真的。所以, p 和非 p 兩者都既非真,亦非假。

§7. 反對「語意預設」

斯特勞森提出「語意預設」的定義之後,不少學者像拾到寶物一樣,埋首研究怎樣將這個概念套用到其他領域。[7] 好景不常,學界不久便發現將「預設」一律理解成「語意預設」會產生不少問題。

在斯特勞森的定義底下,語意預設本質上就是蘊涵。「p 蘊涵 q」的定義是:

句子 p 蘊涵句子 q
=Df 如果 p 真, q 也必定真

例如,「他是中學生」蘊涵「他是學生」,因為只要是中學生都必定是學生。又如「她是未婚媽媽」蘊涵「她有子女」,因為只要是未婚媽媽都必定有子女。「蘊涵」是非常強的關係,一旦 p 蘊涵 q ,所有 p 真的情況 q 都一定會真,毫無例外。

根據語意預設,如果 p 預設 q ,無論是 p 還是非 p 都會蘊涵 q 。問題是,有時就算預設成立,相應的蘊涵也未必成立。「約翰後悔讀哲學博士」 (p) 預設「約翰讀哲學博士」。若然這是語意預設,在約翰沒有後悔讀哲學博士的情況(非 p),約翰都必定有讀哲學博士,可是我們卻能夠說:

約翰沒有後悔讀哲學博士,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讀哲學博士

這代表「約翰沒有後悔讀哲學博士」(非p)沒有蘊涵「約翰讀哲學博士」,也代表「約翰後悔讀哲學博士」沒有在語意上預設「約翰讀哲學博士」。同類例子還有:「你當然不知道我蠢,因為我根本就不蠢」、「我不接受他們的道歉,因為我不認為他們有錯」、「我沒有發現我戴緣帽,因為我連女人香也未聞過……」。這幾個例子顯示,就算直覺上 p 預設 q ,非 p 也未必蘊涵 q ,所以不能用「語意預設」來定義「預設」。

更重要的是,若果句子的預設源於它的語意,由於句子的語意在所有情況都一樣,句子的預設也該在所有情況都一樣。[8] 然而,即使是同一個句子,只要使用的情境不同,它的預設也可能不一樣。「約翰沒有後悔讀哲學博士」通常預設「約翰讀哲學博士」,但如果說「約翰沒有後悔讀哲學博士,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讀過哲學博士」,那個預設便會消失。此外,時間子句是預設觸發語,可是,「他在寫完博士論文之前一直找不到工作」預設他已寫完博士論文,但「他在寫完博士論文之前就被警察打死了」卻無此預設。預設會受語境影響,但語意預設卻無法顧及語境上的變素。

§8. 「語意預設」之後

史東尼克 (Robert Stalnaker) 和卡圖恩 (Lauri Karttunen) 在七十年代發現,預設可能會因句子的結構變得更複雜而消失。「肥媽後悔公開撐警」預設肥媽曾公開撐警,但這個預設在下列兩個複合句都消失了:

  1. 如果肥媽公開撐警,則肥媽後悔公開撐警
  2. 要麼肥媽沒有公開撐警,要麼肥媽後悔公開撐警

句子的預設不一定會投映到它所組構的複合句。卡圖恩區分「洞 (hole) 」、「塞 (plug) 」、「瀘 (filter) 」,更有系統地解釋預設何時會從句子投映到複合句,何時不會;史東尼克則是用交談雙方的共識(common ground,或譯「共同基礎」)來解釋甚麼是「預設」。他不是從句子的語意着手,而是從句子在各種語境的用法着手。七十年代以後的預設研究,大多圍繞史東尼克牽頭的概念:語用預設 (pragmatic presupposition) 。 [9]

亞力克辛問:「你有否停止虐打令尊?」我沒有停止虐打自己的父親,因為我不曾虐打他,談何停止?猷布里底司說:「如果你從來沒有失去一件東西,代表你仍擁有它。」非也。我從來沒有失去一段可歌可泣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因為未擁有過,想失也失不了。語意預設不可以取消,語用預設可以。文首兩個例子,其實都是語用預設。

參考文獻:

  1. Frege, G. (1948). Sense and reference.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57(3), 209-230.
  2. Karttunen, L. (1973). Presuppositions of compound sentences. Linguistic Inquiry, 4(2), 169-193.
  3. Laertius, D. (2018). Lives of the Eminent Philosophers (J. Miller, Ed. & P. Mensch, Tran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4. Levinson, S. (1983). Pragmat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5. Potts, C. (2015). Presupposition and Implicature. In S. Lappin & C. Fox (Eds.), The Handbook of Contemporary Semantic Theory (2nd ed.). Chichester, England: Wiley-Blackwell.
  6. Stalnaker, R. (1973). Presuppositions.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Logic, 2(4), 447-457.
  7. Stalnaker, R. (1974). Pragmatic presuppositions. In M. K. Munitz & P. Unger (Eds.), Semantics and Philosophy (pp. 197-214).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Reprinted from: Context and Content: Essays on Intentionality in Speech and Thought. ed. R. Stalnake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47-62).
  8. Strawson, P. F. (1950). On referring. Mind, 59(235), 320-344.
  9. Strawson, P. F. (1952). Introduction to Logical Theory. London: Methuen.
  10. Van Fraassen, B. C. (1968). Presupposition, implication, and self-reference.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65(5), 136-152.

註:

  1. 這兩個例子源於拉爾修 (Diogenes Laertius) 的《哲人言行錄》 (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亞力克辛一例出自 Book 2:135 ;猷布里底司例出 Book 7:187 ,有說此例源於克律西波斯 (Chrysippus) 。
  2. 完整列表見於 Levinson (1983: 181-4) 。類似的列表可見 Potts (2015: 171) 。
  3. 弗列格的主張,英譯為 “If anything is asserted there is always an obvious presupposition that the simple or compound proper names used have referents.” (Frege, 1948: 221) 留意,弗列格的 “proper names” 包括今日所說的專有名詞和確定描述詞。
  4. 弗列格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刻卜勒」的指涉 (p. 221-2) ,另一個是時間子句 (p. 224 n10),例子是 “After Schleswig-Holstein was separated from Denmark, Prussia and Austria quarreled” 。
  5. 這個名句出自 Strawson (1950: 343-4) ,不過,他第一次清楚提出語意預設的定義卻要到兩年後出版的《邏輯理論導論》 (Introduction to Logical Theory) (1952: 175) 。
  6. 此處所說的是斯特勞森的定義。若果用其他意思的「語意預設」,未必就有這個後果,但「語意預設」一般是指斯特勞森的定義。
  7. Van Fraassen (1968) 認為語意預設可以解決說謊者悖論(liar paradox),並區分了好幾個語意預設的定義。
  8. 這個講法對於包含索引詞(indexicals)的句子未必適用。
  9. 見 Karttunen (1973) 與 Stalnaker (1973, 1974) 。 Karttunen 在七十年代提出過三套互不相容的預設理論,只是他的 “hole, plug, filter” 一般被視為是正確的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