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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不得的紅線.3】我曾把自己當中國人 — 專訪西藏流亡政府駐台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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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流亡政府駐台代表達瓦才仁

達瓦才仁曾經是達賴喇嘛的中文翻譯,現在是西藏流亡政府駐台灣代表。

不過,他卻在中共教育下長大,甚至擔任過中共政法幹部,是中共眼中的優秀人才。

他曾經覺得共產黨很文明,因為「要槍有槍、要炮有炮」。相反,藏人只講宗教,都是迷信落後。

年過半百,回想起昔日往事,達瓦並沒有覺得自己少不更事;相反,回想起那個時候的氛圍,他更覺得當年的可笑想法都是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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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瓦才仁曾在其他訪問中表示,中共一直透過壓制藏傳佛教和藏語文教育,同化和消滅西藏民族。他小時候在家鄉所經歷的,正是如此。

達瓦才仁在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出生,在一般學校接受漢化教育,學中文,與漢人小孩一同學習、玩耍。自然而然,他從小被灌輸一套大漢族價值觀。

「剛開始的時候,我也把自己當中國人了。」

漢人老師:西藏野蠻落後

學校裡,漢人老師不斷向達瓦灌輸一個訊息:中國文明進步,西藏文化野蠻落後。回到家裡,他的父母偏偏說中國人是野蠻人。

如此矛盾,達瓦才仁卻覺得老師比較可信。

達瓦說,這是他聽到的「唯一」版本:因為他一追問中國人為何「野蠻」,父母往往支吾以對,不敢多言。「所以你聽到的現實只有(學校)那一個。」

課本上,達瓦讀到了中華五千年文明;現實中,中國的「進步」亦處處有目共睹:「中國人有汽車、有電報、有槍枝彈藥,還有飛機大炮。我們西藏只有蠻牛,只有種地 … 」

而西藏人推崇的佛教文明,小朋友不能理解。在中共的渲染下,宗教更是毒害民眾的「精神鴉片」。

宗教是鴉片 藏人是懦夫

中共編訂的課本總是歌頌革命、戰鬥、勇敢、犧牲,同時也將宗教講成是「鴉片」。幾十年前的小達瓦,是學校裏的傑出乖乖學生,思想正確,對這一套深信不疑。

「共產黨一直講『槍桿子裡出政權』:要自由、要活得像人,用槍桿子(去爭取)是唯一的途徑。」少年達瓦才仁心中質疑,藏人曾經是那麼強悍的民族,現在卻變得懦弱,被屠殺了不敢反抗還要感恩。於是,他將一切歸咎於佛教:「藏人都不反抗,逆來順受,就是懦夫,就是被宗教毒害!」

不只族人,就連父親亦對他如是說:「你不要去仇恨中國人,漢人砍我們的佛壇、把我們這麼折磨,是因為我們累生累世造的共業。」

「你被人家侵略、佔領、欺負,還要說這是我自己的罪過。」達瓦當時對此十分反感:「我覺得馬克思說得真對,宗教真是鴉片,我父親就是一個受害者!西藏人除了騙人的鬼話,還有甚麼?」

「革命覺悟高」的達瓦才仁,在中文、政治課考得好成績,初中畢業後獲派往青海省政法幹部學校(後改名為青海省警察學校)升學,後來也順理成章做了警察。

不過,中共不斷強調民族主義,也讓達瓦才仁漸漸認清了自己的民族身份。他回頭一看,自己的民族,原來正是被漢族壓迫的對象。

「當他們講到中國的革命,他們感到榮耀的東西,我就發現這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而跟我有關係的,對他們而言都是負面的。」

「因為我的血緣,我的名字沒辦法改變,我不可能去超越信仰去效忠另一個民族。」

「壯志飢餐胡虜肉」 原來胡虜中有我

南宋時的抗金名將岳飛,一向被歷朝歷代塑造成民族英雄。「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作為成績出眾的好學生,達瓦才仁當然也熟讀這首家傳戶曉的《滿江紅》,主人公岳飛也是達瓦自小崇拜的對象。

達瓦很久以後才發現:「嘩,他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原來胡虜裡面包含自己。原來你是被吃的對象,而你根本不算他們的一份子!」

達瓦曾經把自己當成中國人,會說「我們是中華」。他的漢族朋友也把他當成一份子,自然不時在他面前說蔑視藏人的話。

「你在他們裡面感受不到很多東西,你沒有辦法用他們的民族英雄引以為傲。」達瓦發現那個民族英雄,沾滿自己同胞的鮮血。達瓦反應過來,不得不認清:「原來我跟他們不是一伙的,我的那一伙在後面。」

「對漢人來說,佔領西藏是中國的擴張,是勝利、是榮耀;但對西藏人來說,這些記憶都是屈辱的,是被征服、被屠殺。」

「但不管你高興不高興,你就是西藏人。」為了區分我者和他者,達瓦開始對漢人產生了仇恨。

然而,從小被灌輸的中共價值觀,仍然控制著他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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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流亡政府駐台代表達瓦才仁

裝成佛教徒 為了讓漢人討厭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達瓦的身份認同充滿矛盾:一方面責難族人不爭,一方面在漢人面前又想彰顯藏人身份。

年少氣盛的達瓦,不時在族裏大罵長輩,罵得對方無言以對:「為甚麼 1958 年(跟中共)打仗你沒有戰死?你活下來因為你不敢犧牲,你算甚麼男人!」

但在漢人面前,他又會刻意顯得像個佛教徒,「(佛教)代表我們民族身份的。」達瓦說,自己很想告訴漢人,還沒有被他們同化:「我知道,只要我表現我是佛教徒,那些漢人就會很討厭(我)。」

相對其他方式,裝成佛教徒最安全,不會惹來政治上的麻煩。「如果說西藏要自由、民主,就可能會惹來災禍。」

這種矛盾思想,加上達瓦對漢人的仇恨不斷加深,終導致不可挽回的局面。三十五歲那年,達瓦因搶武器及在街頭毆打漢人,被重判入獄十二年。出獄以後,達瓦抱著為西藏人報仇、爭取西藏獨立的心態,就離開家鄉到印度去。

和平非暴力「不可思議」

面對高壓的中共控制,藏人往往以和平手段抗議。最激烈的,也不過是「自焚」,絲毫沒有用暴力反抗。這一切,在深受中共思想影響的達瓦才仁眼裡,是何等不可思議。

初到印度,達瓦才仁才第一次聽到「和平非暴力」。「我看大家都講和平非暴力,我很驚訝。以前中國哪有和平非暴力?她只有革命,戰鬥。」最初,達瓦認為「和平非暴力」是鬥爭策略,就好像共產黨般說一套做一套。

後來,達瓦慢慢發現藏人真的是和平非暴力:「我到境外就是因為聽說要組織康巴勇士團,回西藏打游撃,我就是想要參加游撃隊。結果到那邊大家都在談和平非暴力,你就會很失望。」

說到這裡,達瓦想起那個年輕熱血的自己,也不禁笑了。隨著年歲日增,佛教影響越來越深,達瓦早已沒有以武力解放西藏的想法。憑著流利的中文,他後來成為了西藏流亡政府駐台灣代表。現在一方面為流亡台灣的藏人提供協助,另一方面向台灣人宏揚佛法。

被打壓是理所當然

我們問達瓦,那時你有想過為甚麼不能談民族問題嗎?有想過這是民族打壓嗎?

「沒有想過,那是常態,理所當然的。」

「被打壓是理所當然的?」我們以為自己理解錯誤,再問一遍。

「在某一個環境下你習慣了,這就變成是真理,所以沒有人會去提出質疑。」達瓦說這句話時,毫不沉重,但也不是開玩笑。

在中共教育下成長,達瓦深明這種「由上而下」的威權統治,也曾完全接受了。

「警察打人理所當然,他就是打人的。警察抓人,當然啊,你養著他就是為了抓人的。你被震壓也理所當然,你就是被震壓的。」

作為過來人,達瓦才仁明白,他口中的「理所當然」,正是經歷過中共教育後的表現。「只要被奴化了以後,你習慣被剝奪自由,你就喪失了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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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歷日長,達瓦才仁認清了中共同化、打壓藏人的本質:「中國的文化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中共不把我們同化過去,就永遠不會放心。」

達瓦忠告台灣人和香港人,不要重蹈西藏覆轍,相信中共的承諾,以免落得像西藏一樣的悲慘下場。中國沒有給西藏帶來文明,帶來的只有軍警和壓迫。

在達瓦才仁眼裡,香港和台灣的問題都只是「活得好不好」;但西藏的情況,卻是「能不能存活」。

「當你的命運絕對被北京決定的話,你不要期待北京會含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