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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環如何操控區選 1】 建制無間道:事無大小,第一件事搵中聯辦工作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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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屆區議會選舉,民主派十七名立法會議員參選,僅得十人當選,湯家驊、陳淑莊、李永達、黃成智、李卓人、陳偉業及梁國雄悉數敗北,部分更是慘敗予寂寂無名的建制派新星之手,翌日報章頭條大剌剌寫着四字:泛民大敗。

當時公民黨黨魁梁家傑將敗選責任,歸咎中聯辦開動選舉機器,「組織票要幾多有幾多,我都驚奇票是從哪裏來。」梁家傑的「驚奇論」雖遭抨擊,但他的驚奇,並非沒有道理。曾擔任民主黨選舉委員會主席的李永達,對於這部選舉機器,同樣嘆為觀止,「如果我哋喺區選,換一個新人參選,起碼流失兩至三成票,他們(建制派)換上一個新人參選,上屆攞2300票,今屆可以照樣攞2300票。」

一票不失?如此強大選舉機器到底如何運作?

我們時常把建制派選舉機器,與「西環操控」、「蛇齋餅糭」拉上關係。然而,實際操作起來,中聯辦、龐大資源、親中社團、地區街坊會、建制派議員等一個個環節,是如何扣連,繼而層層發功,煉成選箱裡頭的選票?泛民口中如此犀利鐵票系統,又是否無堅不摧,無往而不利?

最合適的解答者,當然是建制派中人。

《立場新聞》有關區議會選舉的專題報道【西環如何操控區選】,將會訪問建制陣營中不同崗位的人物,嘗試揭開這部赤紅色機器的運作細節。

*     *     *

這一次,阿明與民主派、雨傘族站在同一陣線。

「建制派絕對需要大敗一場」,雖則是建制派的一員,阿明樂見甚至期待,11月的區議會選舉,以建制派慘敗告終。

先旨聲明,阿明是化名,他絕對不是那種潛伏於建制派的「黃絲」,阿明曾經以建制派身份參選區議會,熟知選舉及地區操作。時至今日他仍然留在建制派圈子打滾,在地區與建制派區議員緊密合作。建制派領袖如曾鈺成,他推崇備至;對於旺角佔領現場,阿明狠評,「嗰班人唔係爭取民主」。公民提名,阿明認為是不合理的訴求。

之不過,身為建制中人,近距離觀察,對中聯辦日益嚴密操控、干預、指揮,愈發不安,最令他不滿的是,建制派對中聯辦阿諛奉承,言聽計從。

阿明認為,要改變現狀,唯一的方法是中央承認,中聯辦的干預是不恰當的,「中聯辦班友,搞到香港立立亂,就返大陸升官。」

只有區選大敗,中央才會向中聯辦問責,改變中聯辦對香港事事干預的方針。他深信不疑。

(1)中聯辦的地區分身

2008年,中聯辦研究部部長曹二寶在中共中央黨校刊物發表文章,提出要在港建立「第二支管治隊伍」。七年後的今天,西環比往日更高調在港活動;梁振英當選翌日,即飛奔往中聯辦謝票;政改表決蝦碌離場,主角經民聯第一件事,是趕到中聯辦解畫。

事實上今時今日的香港,連一名建制派的區議員,也要向中聯辦匯報。

據阿明所知,數以百計的建制派區議員,平日都要向中聯辦上報的大小事務,密度有時高達每周一次,「甚至區議員見中聯辦,仲密過同自己所屬政黨開會」。

他提到,地區事務「一把抓」乃是中聯辦的管理綱領。全港建制派議員有逾300人,連同在泛民選區工作、獲培育的社區幹事,人數數以百計,要實行「一把抓」管理,意味着中聯辦需要大量人手。

中聯辦體制確是龐然巨物,根據中聯辦網站,主任張曉明之下,共設二十三個分支,稱之為「部」,各司其職,其中三個部為「港島工作部」、「九龍工作部」、「新界工作部」,各由一名部長領導,附設數名副部長。

上述三個工作部,分管各區的地區事務,包括地區社團、建制派區議員等,「簡單講,三個工作部分別睇港島、九龍、新界,九龍工作部部長睇住整個九龍區,幾名副部長再分區管理,其中一個睇油尖旺區,另一個睇深水埗區,副部長再有幾個下屬,負責睇實七至八個選區。」

副部長的下屬,稱之為「中間人」,即是區議員向中聯辦匯報的聯絡人。「這班中間人,好似公司的Account Manager,要孭數,睇住幾個區的建制派議員的『業績』。」所謂「業績」,除了是四年一度的選舉,還有區議會議員的工作評核,「他們鍾意每個星期要你交報告,要你交數,例如舉辦活動的數字,企咗幾多次街站,派咗幾多嘢。」

屈指一算,全港四百多個選區,單是這班中間人,隨時有五六十人。但由於中間人大隱隱於市,每一區互不干涉,實質人數多少,阿明亦數不清,「你諗諗,中聯辦在港島掃咗幾多單位,這些單位剩係畀高層住。」

阿明形容,建制派議員日常會透過中間人向中聯辦報告,若然資源、人手不足,亦會第一時間急 call 中間人,「總之喺地區,事無大小,第一件事搵中聯辦工作部。」中間人會定期與區議員召開會議,主動聽取區議員匯報地區情況。開會地點當然不在西環,而是親中社團散佈各區的辦事處。

按中共組織架構,副部長及處級官員之下,又分設科長、副科長、科員等等。阿明說,中間人雖隸屬中聯辦,很少會對外派發中聯辦卡片,他們的實際職級,有時連區議員也搞不清楚;有些中間人則會對外介紹自己是某某地區組織的幹事。

至於中間人是新移民、抑或在港工作的內地人?曾與中間人接觸的阿明,不敢肯定,「你聽佢哋個套語言,雖然係講廣東話,但都是內地官場的語言。」

(2)中間人的日常工作

對於新上任的區議會議員、部署參選的社區幹事,中間人尤其重要。中間人會擔任中介人為他們扯線,安排活動、禮物贊助,「所有嘢都是錢,派嘢係錢,搵人做嘢係錢,買嘢係錢,Book場係錢,咩都係錢。當然中聯辦唔會直接擺一舊錢喺你檯面。」

阿明透露,兩個近年成立、取態明顯親中的全港性組織:香港義工聯盟新家園協會,均有向建制派區議員提供大量「蛇齋餅糉」,「佢哋嘅做法,係搵一班有錢佬擺幾億落嚟,你可以去同佢申請。佢哋亦會一次過訂好多蛇齋餅,畀你哋分,日派夜派。」

地區組織如街坊會,間中亦會獲大型社團分配資源,街坊會會分出一部分,提供給當區的建制派議員,並會派出人手,配合區議員搞「社會服務」、「市民聯歡」。阿明透露,就算是有政黨背景的區議員,都會透過中間人籌備活動,「有大梗係食大。」

派嘢,也需要途徑。

中間人日常的工作,還包括盤算如何攻陷各地區的居民組織,鼓勵合適的人物參與公屋邨的互委會、私樓的業主立案法團、地區的街坊會;培養,又或拉攏地區有勢力人士,成為樁腳,「有些是老牌港共,純粹忠心,派個行政長官社區服務獎,佢就好開心。有些年輕人希望上位,分到一個什麼分區委員會,撲滅罪行委員會等,幫到佢哋拉關係。至於有無方法從(地區資源)過水濕腳,我就唔知。」

攻陷一個組織,如同建立一個據點,下一步便可向圍繞核心人物的親友街坊,擴展網絡,搞各類活動,供區議員/社區幹事增加曝光率。活動固然會提供物質好處,但重點是製造機會,收集聯絡資料,讓區議員/社區幹事定期接觸,噓寒問暖,打好關係,一步一步煉成自己的選票。

在公共屋邨和舊樓區,這套方法特別湊效,阿明估計,屋邨建制派議員八至九成的得票,都是透過組織、關係網絡催票而來,即是所謂的組織票,或曰「鐵票」。

不過,這套板斧並非萬試萬靈,例如在中產私樓區,就面對一定難度,「你派嘢,居民都未必要」。私樓和中產區的網絡,通常遜於屋邨區,只能靠居於該區的同鄉會成員、或較小型的街坊會組織,「私樓的建制派議員,可能只係兩三成係組織票,況且中產會睇議題,投票取向成日變來變去。」

為針對性練兵,中間人每隔一時間安排民調,調查社區關心的議題,協助現任議員或社區幹事了解地區民情,作相應的部署。

(3)不能見光的名單?

以上的種種,是為建制派模式的「深耕細作」。

但觀乎過去的選舉情況,種種蛛絲馬跡顯示,建制派或其背後,似乎還有些不見得光的選舉操作暗地裡進行。上屆區議會選舉,傳媒在多區揭發有人「種票」,事後有人被捕、被檢控。阿明無從證實,有系統地「種票」是否親中陣營的刻意部署。他特別提到,當時爆出種票的地區,大部分都位於九龍,其時的九龍部工作部部長,正是現任中聯辦副主任林武,「一度以為佢會孭鑊,點知反而升職。」

種票風波爆出後,選舉事務處核查工作愈加嚴密,刪除了部分身份無法證實的選民登記,此後更會定期抽查選民名冊,發出資料核實信,限期前不回覆,便會被剔出名冊。有地區人士向《立場新聞》透露,數個月前,有建制派區議員,從中聯辦的中間人,得到一份選民名單,名單詳盡列明,該議員所屬選區的選民登記,連新增、被刪除的選民資料,一一分類詳列。

選舉事務處目前供公眾查閱的2014年正式選民登記名冊,雖然載有姓名、地址等選民資料,但沒有列出選民登記的任何變動;選舉事務處禁止翻查名冊的人士,抄錄資料。據該地區人士描述,中間人所掌握的名單,比選舉事務處公開的名冊,更具體、更細致。

這份不能見光的名單,是否存在?阿明不置可否,不願意證實。

不過,他透露,建制陣營的確是非常緊張選民的增減。在7月2日選民登記截止前夕,建制派頻頻在地區擺設選民登記的攤位,主要針對的對象,正是被剔出選民登記冊的街坊,「你諗下,幾多公屋居民會回覆確認信?目的其實提醒佢哋要回覆確認信,或者幫佢哋重新登記,令到自己支持者唔會被取消。」

(4)親疏有別

源源不絕的資源、龐大的網絡……身為建制一員,理應佔先天之利。阿明卻說,還要看你有多貼近權力核心。親疏有別,見諸於建制派選舉協調。

泛民有自身的區選協調機制,負責建制派內的「協調」的,當然又是中聯辦。

協調方法與泛民大同小異,例如是現任議員,敗選後繼續留在選區工作的社區幹事,會有優先權;至於在新選區或者泛民佔優的選區,中聯辦為大戰局的着想,大原則是避免撞區,但容許在報名前夕,有一定程度的競爭,「好似CY對唐唐,會畀你哋搞一輪,一個主打,一個後備軑。」

最終由哪一方出選,會參照地區政績而定,「例如儲到幾多聯絡人,搞咗幾多街站,搞咗幾多活動,派幾多單張。」中聯辦同時會委托親中機構辦電話民調,比較兩人在地區的支持度。

聽落非常科學,阿明卻連連搖頭,「好似好科學,但你都知,民調都係阿爺嘅人搞,有幾科學?最後又係睇邊個夠牙力、夠後台。」

協調只是其中一個事例,中間人經過手協調的還有各地區資源,建制派要爭餐飽,能夠爭到幾多,要看你所屬政黨、與中間人的關係;民建聯、工聯會固然最親,其次是中小型建制政黨、個別由中聯辦培訓的「獨立」建制派,「自由黨排最尾,專食豬頭骨」。

其次還要看個人與中聯辦的關係,「睇你有幾擦鞋、有幾聽話。」

(5)擦鞋文化

所謂「聽話」,就是順從中間人指揮、領導。中間人對於建制派議員的工作要求,包括有「發展支持者網絡」,中間人慣常會收集數字評核,企街站的數字愈多,對中間人而言,就是「肯做嘢」,收集到越多的街坊的聯絡電話、個人資料,代表你網絡夠強。

去年的反佔中簽名,區議員理所當然積極投入,積極動員做啦啦隊,「『大是大非』面前,阿爺得一個order,『全力支持』,講完。你知道,建制派議員有好多頂帽,有不同社團,每個身份都要交數,有區議員要交千幾、二千個簽名。」

二千個簽名,點交?「唔使我講,你都明。」

內地官場講求關係、派系,隸屬中聯辦的中間人,將這一套文化帶到香港,區議員要交到數,還要懂得巴結、應酬,「你估唔到,我哋(與中間人、社團)開會都係鬥飲酒,民建聯、工聯會同(中聯辦)工作部班人,開會就是飲飲飲。即係你飲得多,代表你有承擔,係佢朋友。正正係湯顯明做嘅野,飲得多就是自己人。」

在議會,無論是獨立建制派、中小型政黨建制派,深知有些界線,不能僭越,例如與中聯辦關係最密切的民建聯,絕不能開罪,「你知道阿爺唔鍾意,你不能夠公開同民建聯唱反調。」大大小小社區撥款如是,社區規劃如是,十八區社區重點計劃的一億元花費如是,「就算有時認同泛民的主張,唔想要大白象工程,都不可以公開唱反調,頂多投票時走出去。」

建制派區議員深知議會工作綁手綁腳,發揮有限,眼界只放於自己選區的幾條橫街,最着緊如何搞好關係、拿更多蛇齋餅糭,穩住自己的議席,「成套系統鼓勵人搞關係、擦鞋。所以,建制派咪出到鍾樹根囉!」確實又有不少居民認為,區議員職責是「派嘢」,只要做好地區福利專員的角色,居民便心滿意足,沒有更多的期望。

阿明最不滿的,是建制派政黨高層的心思,也全花在揣摩上意,取悅中聯辦,捨棄認真的地區工作;政黨之間互篤背脊,在中聯辦背後搞小動作,只為換取更多利益,爭位爭選舉資源。

本來,各黨派區議員受中聯辦地區工作部領導之外,各建制派政黨高層亦要向中聯辦匯報。阿明提到,有政黨為表忠誠,政黨內部的集思會,會邀請中聯辦官員列席,會議之後,再搞宵夜聚餐,斟茶灌水,旨在讓中聯辦的官員指導、教導一番,以證明政黨忠心耿耿。

人在建制派,要妥協,阿明早已預期。然而,他接受不了,整個建制派由上至下層,都毫不介意為黨派以及自身的利益,奉承中聯辦,全無底線:

「但凡阿爺的屎,就是香的。我自己在建制派,我都覺得好有問題,我好擁護一國兩制,但咁樣唔係一國兩制。我相信,大部分香港人都認同一國兩制,都唔係咁樣。」

他說來有氣。

(6)如何打敗鐵票

作為建制派的人,阿明滿有一腔不忿,但礙於自己的崗位,他敢怒不敢言。

因為他對建制派還有期望,「我覺得仍然要同中央傾。唔通你佔領,佢就聽你講。」阿明相信,香港要有所成,需要一群有能力、願為香港人爭取的建制派,而建制派可以不是舉手機器,能夠代表香港人向中央「fight啲嘢」,與泛民主派合作。廿三條一役轉態的田北俊,現任立法會主席曾鈺成,他讚賞有加。阿明甚至乎認為,年輕人有心從政,應考慮加入建制派,踢走瘀血,「你覺得鍾樹根做得唔好,你咪入嚟踢走佢囉,時間係你哋一邊。」

但當下,阿明最寄望的,是選民先用選票嚴懲建制派,「好似鍾樹根,佢就真係選民選出嚟。我真係想選民知道,只要佢冇票,佢哋無得咁惡,建制派需要大敗。因為中央唔知個問題有幾大,有幾嚴重。」

要建制派大敗,就要技術性擊倒組織票。打滾地區多年的阿明寄語,年輕泛民、傘兵不要期望一次選戰,就可擊敗盤踞地區已久的建制派,「你要預咗第一次做炮灰,以後再同佢鬥長命。當然,係咪有資源畀你同對手繼續糾纏,是另一回事。」

「以我平日同佢哋接觸,佢哋一定會犯錯。好多建制派都好有問題,例如帳目好混亂、私生活不檢點,佢哋好多時在地區議題都跟唔貼,起埋啲大白象,連派嘢都可以出事,你要喺地區,同佢鬥到底,等佢出錯,搜集佢黑材料。」

「你要成為佢嘅 Shadow。」即是影子議員,守於地區,如影相隨,日夜監察。

阿明頓一頓,「之後等一個機會,攞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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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明在訪問中一再重申,中聯辦經過中間人,有計劃在地區實行相當嚴密的操控。但另有建制中人不完全同意阿明的觀察和描述,認為中聯辦之所以要干預地區事務、插手選舉,皆因建制派政黨為爭地盤,內鬥不止,中聯辦插手戰局,只為平息干戈,中聯辦有時甚至力不從心,無法有效管理。下一篇系列報道,《立場新聞》訪問其他建制派中人,繼續探討西環如何試圖操控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