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變的一生 — 《蝴蝶療癒:繫於東西方之間的一生》書評
檢拾家中藏書,不意翻出秦家懿教授這部回憶錄 ──《蝴蝶療癒:繫於東西方之間的一生 (The Butterfly Healing: A Life between East and West) 》。此書於 1998 年出版,正是筆者從學於秦教授的那個年頭。
秦家懿是著名的漢學家和哲學家,桃李滿門、著作等身,專著凡十八部、論文近百。她的研究,以儒學、宋明理學及比較宗教為主調,而這部《蝴蝶療癒》則是她唯一一部非學術類的作品。
重讀此書,不免感觸良多。單是她儒雅博學的文筆,已似是來自另一個世代的聲音。書中開售的第一句「 This is the best of times 」,便叫人聯想到狄更斯 (Charles Dickens) 的《雙城記 (A Tale of Two Cities) 》。當然,狄更斯的「雙城」,指巴黎與倫敦,通過小說的情節而帶出愛與犧牲的主題;秦家懿藉此暗指的,則是東西方兩個世界,通過她自己的成長經歷,道出她對生命的深刻反思。
書題「蝴蝶療癒」,有三重意義。秦教授經歷多次癌病,每次手術和療癒都是一次蛻變,猶如蝴蝶由卵成虫、經歷多次蛻皮後結蛹、最後羽化成蝶的演變過程;其次,則關乎書中跋語提及一段作者跟蝴蝶的夢中對話,借用「莊周夢蝶」之寓言來帶出她的一番體悟,認為夢中的蝴蝶與她,不比醒來後的蝴蝶和她真實,卻也非更為虛幻,兩者並無衝突,由是夢亦有其真實之處,真實卻未嘗沒有夢的成份,且總結謂「夢蝶即我 ( “A butterfly dreaming that it was I” )」;三者,從東方認為蝴蝶生命璀璨而短暫、西方則視之為象徵生命之昇華,如是兩種意象之不同,亦正好說出教授繫於兩種文化之間的感懷。
本書以「創世故事」為緒言、以夢蝶對話為跋尾,也是其人生的縮影。秦教授與基督教有深厚因緣,自幼入讀上海的教會學校(在此之前則以錢鍾書為私塾師),中學時進入香港聖心書院,並於此時受洗,其後負笈美國一所天主教大學就讀。年十七加入聖吳甦樂會 (St. Ursula) ,展開達二十年的修女生涯。在她第二次癌症手術後,卻決定離開修女會,原因是她認為各種規條僅能用以支配,但不能觸及心靈,而她渴求的自主性每每受到壓制。離開修女會,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也讓她可以無拘無束地探索儒家、佛家、道家的修煉,成就身心的療癒。
其時秦教授已年近四十,這才正式開始她的學者生涯,任教於哥倫比亞大學、耶魯大學、多倫多大學等著名學府。四十八歲時結婚,丈夫為多大名教授 Willard Oxtoby ,也是筆者唸博士班時的導師。書中不少段落,都是由她與丈夫的日常對話,帶出種種軼事和無限回憶。
全書以秦教授自身的故事為主軸,帶出東西方文化的特質和差異。即使寫法通俗,書中對儒釋道三家都有非常深刻的見解,較諸近代流行的所謂「儒為肉、道為骨、佛為心」一類的口號式知見,不可同日而語。
然而,本書不是乾澀的哲學或宗教研究。它為讀者帶來的,也不僅是作者自身的經歷。其深刻處,往往展現於書中淡淡然透露出的人生觀 ── 一種以豐碩學養、齊天地之睿智、瀟灑的幽默、不畏怯的堅毅來迎接生命各種苦難與死亡威脅的人生觀。
筆者最後一次見秦教授,約於 2000 年。那時秦教授為筆者博士論文指導教授的其中一位。一天,忽然掛電話來,邀約晚膳。到達她家中時,始知在座的還有陳榮灼教授。原來她認為身體未必能讓她繼續為我指導,乃特別為我找來陳教授接替。翌年,秦教授便病逝。對於她抱病仍不忘對後備的提攜,實在不勝感激。她的喪禮,以「生命的慶典」為主調,到臨的不少是於各地已是著名教授的學生。當日由她的丈夫娓娓道來種種軼事,場面溫馨感人,大家都齊來「慶賀」秦教授豐盛而圓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