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界入區議會・3】糾結競選連任 楊雪盈:四年議會無朋友
多名藝術工作者參選,不約而同提到受先行者楊雪盈的啟發。那麼,已經入局的楊雪盈,又怎樣看待藝術工作者進入區議會的發揮與限制?
訪問當日,楊雪盈穿著一身酒紅色洋裝,白色蕾絲上衣,一見面,便介紹起她的愛貓—— 她叫「喵喵」,2016年遷入辦事處。在這堆滿選舉文宣的空間裡,除了貓,還有洗衣機、爐灶、杯麵,以及一台陶瓷拉坯機。辦事處已成其日常居所。
上屆區議會選舉,藝術系出身的楊雪盈,「孤軍」作戰打敗另一候選人新民黨王政芝,當選大坑區議員,成灣仔區議會中唯一民主派。熱愛陶藝的她說,做創作,會快樂到忘卻時間;除了藝術,沒有其他事情能讓她投入至此。「我係用生命去鍾意藝術」。
那當區議員快樂嗎?一陣沈默,眼神游離,若有所思。支吾半响後,楊雪盈緩緩答道:「係一個萬千世界嘅嘢囉,乜嘢都有可能發生…每一下決定都好大壓力,但做藝術唔洗。」至於快不快樂,她終究沒給出直截了當的答案,卻道成為區議員之後的生活,「令人變得急躁」。
楊雪盈形容過去四年從政經驗是種自我消耗,傷痕累累,常希望回到專注於藝術創作的日子,甚至想過趁換屆告別區議會,「藝術家(對世事)咁敏感,一定係對自己極端殘忍,先會繼續選」。
但她最終還是選擇對自己殘忍,競逐連任。「如果一切平平靜靜,無六月場運動的話,我可能真係會唔選。」
藝術家又如何
楊雪盈擁有中大藝術系學士及浸大視覺藝術文學碩士,曾任中大專業進修學院文化管理系講師。在眾多藝術媒介中,她尤其喜歡陶瓷,喜歡隨力道、情緒變化的陶泥,喜歡待在無人的陶藝室。2015 年 10 月,她放下手中陶泥,宣布角逐大坑區議會議席,終以 250 票之差擊敗建制派對手。
當選是意料之外,但藝術人淌政治渾水要面對的改變是意料之中。不但創作與休息時間減少,不時更要關上一些情緒的「閘」,楊雪盈直呼好辛苦。就像訪問當天,頻頻傳出科大周同學命危消息,楊雪盈卻強忍悲傷,繼續冷靜回答街坊問題,見記者,開會。換作四年前,她應會任由情緒包覆自己吧?
「藝術家容許將感性嗰面釋放出來,任由佢 grow,仲要令到佢 grow 得好靚(化成作品),但依家係難由自己(出發)去創作,暫時返唔到去嗰個 mode。」
當區議員與當藝術家的差異,是從內到外的。但楊雪盈強調,多一個身分,「唔代表我唔係 artist」。接著,她連珠炮似的反問:「artist 都係人啫,artist 有咩特別呢?」
硬要說的話,頂多就是藝術家做的文宣設計較精美,處事方法跳脫一點,有創意一點,能夠將想法「visualize」。對楊雪盈而言,這身分沒什麼好炫耀,也不必強調,就算跟街坊自我介紹,她都會說「教書」,很少提自己做創作,原因很簡單,「人哋易明嘛」,然後直入正題,了解街坊需要。
藝術家,非派頭,是內化。多年藝術訓練,在區議會中未必實用,但或多或少影響了楊雪盈的處事態度,每件事都要務求「盡善盡美」,小至一個交通燈,大至選舉。
「可以話我要求高啦,但你換做喺藝術系,要求高其實係必然。」每件作品都要追求準確,精簡,有美感。「唔止靚,你仲要留喺度,唔係 physically,而係 spiritually 留喺度。」楊雪盈指若能將藝術與實際政策結合的話,絕對是件美事,「而真係做到嗰個叫山崎亮1」。
但山崎亮,只有一個,在日本。
楊雪盈投身社區工作,並沒有變成港版山崎亮,大肆改革,反成獨行俠,1 打 11,困難重重。
圖片取自 楊雪盈 Facebook
從孤軍到盟友
「喺(區)議會入面我冇 friend 子㗎,全部嘢都係我自己同我自己,呢四年都冇朋友,培養唔到。」灣仔區議會 13 議席,除楊雪盈外,建制陣營包攬 11 席,剩下一個獨立議員鄭其建。道不同不相為謀,楊雪盈寧願繼續當孤軍。她遂無奈嘆道,稍不留神,議案便會匆匆通過,未能反映市民訴求。
楊雪盈慨嘆:「最辛苦都係做緊議員嘅時候,由選舉模式轉議員模式,再去到唔係每一個(社區工作)case 都識做。」這四年,遇過各式「新奇古怪」的街坊問題,例如:為什麼今年住處旁的樹沒有開花,最後她真的找來了樹藝師。面對大量原本不熟悉的議會事務,她也只能花更多時間去適應、學習。但議會中的孤立無援或社區的奇難雜症未必最難熬,反而是街坊因對自己的誤解而「割蓆」,更傷人。
「冇人知道係議會入面,你嘅角色處境。」她輕嘆,很多事不是不做,只是過程中會遇到很多狀況,需時解決,惟有些努力,街坊未必能看見。
究竟辦事處那一櫃子整理好的文件:希雲街沖廁水、寵物公園、巴士線、大坑火龍館、摩頓臺…..背後藏了多少辛酸?
楊雪盈辦事處
幸好楊雪盈在兵荒馬亂之際,往往有許多「緊急熱線」願意向她伸出援手,如區諾軒、鄺俊宇、司馬文等政界前輩。她說:「無黨就要靠朋友」。
朋友的存在,對這位「孤軍」的從政生涯有一定影響,甚至左右她是否繼續競逐連任。
「老實講,我有諗過唔選。」
為什麼?
「下屆係咪又得我一個呢?一台麻雀都唔夠,我心諗死啦,再做多四年都係咁樣。」喜歡社區工作又如何?楊雪盈批評現時大部分灣仔區議員議政質素差,有時討論地區政策,對方卻連實質數據都拿不出來。議會內問題處處,但一個人的力量始終有限。她直言:「如果啲嘢完全冇變,我理解唔到點解要選咁多屆。」
直到反修例運動爆發,她在 Facebook 發了一則貼文希望可以從灣仔開始,一個一個區議會贏回來,令香港不至墜落得那麼快。隨即有人主動聯繫考慮參選,「灣仔起步」開始成形,楊雪盈才下定決心參選。
還有,今年 6、7 月,藝術家白雙全主動找來 20 人,與楊雪盈會面,商討組隊參選區議會。最終部分藝文工作者留下,成為「灣仔起步」的一員,有的直接出戰區選,有的則擔任幕後助選團。而「灣仔起步」首要目標便是爭取灣仔區議會民主派議席過半。
「如果我哋掌舵,冇嘢難到我哋嘅!」
「灣仔起步」成員(左起)楊子雋、陳錦成、張嘉莉(前成員)、周錦基、麥景星、顧國慧、羅偉珊、陳鈺琳、楊雪盈及張朝敦。
責任與理想
藝術家當區議員,一點都不浪漫,社區也沒化作美術館,大坑區亦沒有發展出媲美日本的城市美學。畢竟,藝術家是人,不是神。
楊雪盈直言,四年任期,其實很短,能帶來的改變不多。從上屆選舉起,她就揚言希望香港可以變得更好——全民雙普選、自然共生、港人可以選擇各自的生活方式……那麼,這些年又完成了多少?
「我唔會完成到政綱中嘅一樣嘢,因為都係啲好宏大嘅理念,但我可以 inspire 到好多嘢,我嘅使命就係 inspire 人…哈哈哈…artist 嘅使命就係 inspire 人,同埋搵好多人一齊落水,然後等佢哋洗濕咗個頭之後,再去搵自己嘅路,再去 inspire 更多人!」乍聽之下,以為是玩笑話,但想想「灣仔起步」又確實有不少人「被拖下水」。楊雪盈接著解釋,「我話要 inspire,係點樣可以令人覺得政治唔係污糟嘢、區議員都有好多可能性」。
可是,若「灣仔起步」只有她一個成功取得議席,繼續 1 打 11,寸步難行,前後八年,最終也可能只是徒勞,值得嗎?不後悔?
「若你夠愛呢個世界、呢個地方,就會犧牲一啲嘢。」楊雪盈遂道。「淨係喺度吸風飲露,我覺得不夠。呢個世界比咗好多嘢我,我想比返好多嘢出去。」像是街坊的善意,以及在身後支持她的同伴,「而做區議員,係其中一種我覺得適合自己而又做到嘅嘢」。她說,自己還有責任要完成。
什麼責任?
「來自各方面。」這回答,是在敷衍嗎……
「係咪講得好虛,好想打我呢!」是的。
她解釋,她在政治、文化政策以至社區上仍有其角色,至少能在區議會中成為建制派的眼中釘。「就算唔係威脅,都係阻住!我嘅存在就係令佢哋唔痛快!」
2019 年,讓這位藝術家繼續淌這場政治渾水的,是同伴、使命、愛,還有責任與取捨。
待完成所有責任,她說她就會去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在一家海邊小屋,做陶瓷,玩貓,看書,等死。
圖片取自 楊雪盈 Facebook
註1:山崎亮,日本知名景觀設計師兼社區設計師,致力於透過設計的介入,凝聚社群力量,改善社會問題。有馬富士公園、丸屋花園等社區項目均出自山崎亮之手。其名言為:「與其一百萬人到訪一次,不如成為一萬人願意到訪一百次的島嶼吧!」
(於大坑區參選者還有廖添誠)
文/鄭晴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