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專訪】曾覺離港太荒謬的傳媒人 Steve Vines:沒遇過更惡劣情況,不敢想起永不能回港
離開這個他住了三十四年的香港前,Steve Vines 沒有像許多人那樣,重訪那些對他來說意義重大的地方。因為,這會令他過於悲傷。
「這樣做的話,我勢必會情緒壞到無法運作。」他說。
他有一個朋友,也是離開的,臨走前花了兩周遊遍香港,拍攝回憶。
「他竟然可以這樣做,真讓我驚訝。」
Steve 也沒有向他的朋友 — 甚至幾乎是任何人 — 說再見。
2021 年 7 月 31 日,入境條例修訂生效前夕,香港機場人山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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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英國 這裡是香港
Steve Vines 7 月 20 日上機赴英,但要到 8 月 2 日,才向他的親友發電郵,說,自己已經離去。翌日,消息經香港媒體報道,事件發展成為國際新聞。報道 Steve 離港的外國媒體,包括路透社、《泰晤士報》,以至法國傳媒 La Croix。人們將他的離去視為香港新聞自由敲響喪鐘 — 若喪鐘還敲得不夠響的話。
一星期後,一個雨後的下午,我和 Steve 在倫敦以北的 St. Albans 見面。見面的地方是一家安靜的酒館,從該處往西走十分鐘便是 St. Albans 的市中心,可以聽到許多廣東話。St. Albans 是BNO 港人的其中一個聚居地。
雖然他身在英國,也生在英國,但在訪問中,Steve 經常說的「這裡 (here)」,指的其實是香港。「我得讓自己頭腦清醒才行。」他苦笑。
他是真的很喜歡香港。
可能比許多香港人喜歡都更早。他還記得飛機降落啟德機場那天,他在吵鬧的入境大堂看見許多學生做功課。後來他知道,這些學生原來是為了擺脫擠逼的家,和涼冷氣。他訝異香港學生竟有如此強大的專注力,無視四下喧囂。這是他第一次目睹這個城市的人如何習慣逆境求存。那是 1987 年的事。
「我喜歡香港的氣氛。」他說。「就是覺得,這裡是個能做大事的地方。」
Steve 在香港找到與自己出身奇妙的共通點。來自猶太家庭的他說,第一,猶太人總是很吵,第二,猶太人「迷信」教育。香港人相同。
由此開始,本來只打算以《觀察家報》東亞記者身分留港數年的他,最後在這裡住了幾十年。
Steve Vines,圖片來源:RTHK 《The Pulse》 片段截圖
主權移交時 留下來的人
與許多外國人 — 也許,還包括香港人 — 不同的是,Steve Vines 在來港之初,已獨立地將這個城市視為一個個體。用學術的話講,叫做給予香港「主體性」。1998 年,他出版一本著作叫做《香港﹕中國的新殖民地 (Hong Kong: China’s New Colony)》。
「面對現實吧。」他說。「香港人的經驗根本不同於中國人。不只是語言,就算是在自由裡頭生活的經驗,也很不一樣。」
而將香港寫成中國的「殖民地」,則是因為他注意到,中國官員接收香港後,非常想要保留香港的殖民地式管控。比如說僅給予香港有限的民主,事無大小都要向主權政府匯報。
「我發現中國官員經常說,香港人被英國管治太久,思想已被大英帝國荼毒。而他們的意思其實是,香港人應該被他們荼毒才對。」
這是他在 1998 年已經發表的論點。
那時候,無論是香港人還是外國人,最主流的觀點都是香港回歸中國,中國會慢慢變好。不少人相信,中國經濟已經在改革開放,而市場開放帶來的政治壓力,終會帶來政制上的開放。
1989 年 5 月 21 日,支聯會發起百萬人大遊行聲援北京學生(左);同月 28 日,全球華人大遊行破天荒達 150 萬人,以當時人口計,差不多平均每 4 人就有 1 人參與。(余偉健 / 美聯社)
「我從來不相信這一套。」Steve Vines 說。因為對他而言,香港的轉捩點不是在 1997,而在 1989。那是他來到香港 2 年之後。在香港,他目睹香港人如何對六四事件反應。
「你知道那時候多少人上街嗎?因為每個香港人都知道,大陸將要管治香港;而對他們來說,六四的創傷是,建立民主中國的機會已經消逝。」
儘管如此,Steve Vines 沒有選擇離開。事實上,1997 後,許多外媒記者自覺見證過大時代,都已經走了,但 Steve Vines 仍選擇留下來。
1997 年 6 月 30 日,最後一任港督彭定康於香港主權移交儀式上致辭。(Photo by Peter Turnley/Corbis/VCG via Getty Images)
九七才是「故事開始」
「我從來不覺得香港的故事已經結束。香港被移交到中國 — 我認為這才是故事的開始。世界上最大的專制國家接管香港,怎會不是故事開始?」
而其實當時 Steve Vines 已經將香港視為他的家了。很多英國朋友問他甚麼時候回去,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當《觀察家報》的編輯想要裁員,並向已駐港太久卻不願回國的 Steve Vines 開口,他嘴上的反應是,「有無搞錯!有無搞錯!」心底一句卻是「唔該磅水」。離開香港?他才不願離開,他還打算用這筆遣散費在香港做生意。最後他開了一家餐飲企業,有餐廳,也有膳食外包服務。這公司到現在還在,但他已不是老闆了。
而外媒工作也繼續做。為《衛報》寫稿,為《亞洲華爾街日報》寫稿,為《每日郵報》寫稿。BBC、ABC、德國之聲。他還創辦報章與雜誌,包括 1994 年創刊的《東快訊 (Eastern Express)》和 2004 年創刊的 Spike Magazine。Steve Vines 也得過不少獎,包括四個人權新聞獎(2002、2003、2005、2015)和一個 SOPA(亞洲出版協會)評論獎(2015)。
當然,還有他最為人識、主持了十年的香港電台晨早音樂節目 Morning Brew,以及後來被叫停的時事節目 The Pulse。
Steve Vines,圖片來源:RTHK 《The Pulse》 片段截圖
被問走不走 曾說「很荒謬」
在香港幾十年,Steve Vines 真的覺得這是個百折不撓的城市。沙士、金融海嘯、更早還可以數到六七暴動,就算香港遭逢多大的挫折,似乎都可以谷底反彈,一躍而起。只要努力,不要放棄。他一直都是這樣想。
2018 年,《金融時報》編輯馬凱 (Victor Mallet) 以香港外國記者會署理主席身分,主持前香港民族黨召集人陳浩天在該會的演說,半個月後他被港府拒續簽證、逐出香港,當時 Steve Vines 坦言震驚:「我們從未見過外國記者被逐出香港。」但他的結論仍是,「正因如此,本地媒體更不能停止發聲,要繼續努力報道。」2019 年 5 月,逃犯條例修訂正鬧得熾熱,他心知做政治新聞可能會有「送中」風險,但接受《立場》訪問時仍言要繼續報道,盡做 (not much, but I do a bit)。
就算是 2020 年 7 月,香港國安法實施,Steve Vines 還是認為,縱使情況懷極,但他仍可以繼續走下去,香港仍可以繼續走下去。 「如果有人問我走不走,我會說這很荒謬。」
直至最近。
工作上,Steve Vines 開始覺得每次返香港電台,聽到的都是不可理喻的事。就在他離開前的六月,曾志豪突遭解僱、已播出一年的節目自社交媒體下架、實習生被規定要簽效忠聲明、《鏗鏘集》班底被換、《視點 31》消失、《五夜講場》被叫停、《自由風自由 Phone》區家麟遭換走。Steve Vines 說﹕「每日都好像打仗似的,怎能在這樣的地方工作?太抑鬱了。」
在 6 月的最後一天,Steve Vines 宣布離開港台。
2020 年 7 月 1 日,香港主權移交 23 周年,亦是《國安法》實施首日,漁民組織在維多利亞港巡遊慶祝。
此外,他最近開始收到來自親中人士的一些警告,「小心睇路 (You better watch your steps)。」他引述他們說。又問他怎麼那麼反中國,那麼愛談論香港民主,「你知道,這樣會有後果」。Steve 甚至在一些來歷不明、疑似黑名單的東西,看到過自己的名字。「不幸地,我太易認出自己的名字,因為其他大多是中文。」
他也害怕 8 月起生效的《入境條例》修訂,怕無法離港。而最讓他害怕的,還是前《蘋果日報》英文版執總盧峯在離境時被捕,並被控串謀勾結外國勢力危害國家安全。Steve 也是《蘋果》英文版的作者,盧峯就是他的編輯。
下一個會是我嗎?Steve Vines 想。
「我不夠勇氣入獄。」他說。他承認這可以視為一種懦弱。
不是說過,就算在國安法後也認為自己可以撐下去嗎?
「我錯了。」他說。「我從來沒見過比現在更惡劣的情況。香港的基石,法治、言論自由,全被破壞了。」
2020 年 7 月 1 日,政府就國安法生效舉行記者會,特首林鄭月娥、律政司司長鄭若驊、時任保安局局長李家超出席。
「下一個會是我嗎?」
沒有所謂某日下定決心要離開,而是這兩三個月漸漸覺得要撤。6 月底宣布辭任港台的時候,Steve Vines 已經在做撤離準備,務求在《入境條例》修訂案生效前離開,只是將家中兩隻狗送上飛機有難度,要時間安排。
為保安全,他與許多離開的香港人一樣,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計劃,「連與我挺親近的人也沒有」。
儘管如此,當他嘗試賣樓的時候,還是接到一個認識但不熟絡的人的電話。她說她與一些退休高級警察有聯繫,問他賣樓有何意圖。Steve Vines 視之為恐嚇,或自己正被監視的訊號。
儘快走。
終於成功安排狗狗離開,是 7 月 9 日的事。之後一切便進入直路。
7 月 20 日,他去機場前在後袋放了三個律師的聯絡資料。Check in 時他看見那裡有一大群香港人。沒有人臉帶笑意。 Steve Vines 成功通過關口,他鬆一口氣。
登機閘口在遠處,但他沒有搭無人駕駛列車,而是握著他的單程機票,彳亍向前。往日人如潮湧的機場,店鋪大門緊閉,人影單薄。但機場還是機場。 Steve Vines 覺得那情景簡直儼如香港的隱喻,肢體猶在,只是靈魂已經不知飄到哪裡。
香港國際機場(資料圖片)
香港就是會被取替
Steve Vines 身在英國的消息公布後,許多朋友聯絡他,說這是好事,早就該走。他不同意。他是真的不願離開香港。
他仍然每天閱讀香港新聞。教協解散、民陣可能解散、國安或正在查職工盟、林鄭指港台會與央視建立合作伙伴關係,播放大陸節目。
在我訪問他的前一天,另一個記者找他評論香港時事。完成後,那記者打趣說﹕「香港有下一則壞消息時我們再找你。」Steve Vines 答:「喂喂,好消息也可以找我啊。」問題是,他想不會有人為好消息找他,因為根本就不會有好消息。就連香港奧運奪一金二銀三銅,都有人被指侮辱國歌被捕。
有人說,香港不會死,因為作為國際金融中心,香港太重要。Steve Vines 想起黎巴嫩。在踏足香港前他曾經跑中東線,對當地很熟悉。他記得黎巴嫩以前也是個金融中心,也有很多人說她不能倒。1975 年,黎巴嫩爆內戰,戰爭毀了她,她就倒了。業務轉移到其他國家去,自然得如流水。香港呢?Steve Vines 想。有上海、有深圳等著。「事實是香港不是無可取替。她就是會被取替。」
但他仍然希望報道香港,書寫香港,儘管又覺得,當自己不在那個城市,就不是那麼容易講她的事。「我不想在資料不足、感受不全的情況下,為香港的事講意見。」更何況,他肯定,國際社會對香港的關注是有時效性的。「我保證,他們在一年內不會再把焦點放在香港。」
我問那你打算怎麼辦呢,今後怎麼辦。
他說不知道。
我說怎麼都好,怕是不能回香港。
他仍是說不知道。
「永遠不能回香港嗎?這想法糟透,所以我不去想它。我連想都不願意想。」
Steve Vines 在英國
文/莫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