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之戰.2】大興土木在即 風雲少年譚爾培的西貢北奇異漂流
譚爾培
早上七點半,晨光初現。馬鞍山西沙路大洞村村口,一頭健碩的黃牛緩緩經過,有時停在路邊吃草,有時抬頭前行,然後再吃草,再前行,再吃草,再前行……像要展開由馬鞍山走到西貢的大長征。
這時候,一個頭髮蓬鬆的少年出現,一手布袋,一手摺櫈,走到路旁巴士站,掏出揚聲器、咪高峰和幾塊紙皮,設置一個「流動多功能街站」。不一會兒,附近村民陸續出現,在路邊等車出市區返工、返學。
少年準備就緒,開咪發言 「各位早晨,先介紹自己,我叫譚爾培,一個義務社區幹事。今日我有三個地區議題想同大家講…」
譚爾培晨早嗌咪,候車街坊大多不作理會。
這少年今年 20 歲,大學化學系四年級,明年畢業。早前他自薦參加「風雲計劃」第一期培訓班,突然成了左報筆下的「戴耀廷親信」;戴耀廷提倡「風雲戰士」到那些沒民主派願去的選區參選,譚爾培聽從呼籲,選了離家最近的「白區」— 西貢北。
以面積、範圍計,西貢北應是全港其中一個最大選區,西至馬鞍山帝琴灣,東至全港最東面島嶼東平洲,中間全是港人郊遊好去處 — 泥涌、深涌、荔枝莊、海下、黃石碼頭、塔門……幅員遼闊,卻屬於同一區。更奇怪的是,這區名為「西貢北」,與大埔隔了足足一個吐露港,偏偏卻隸屬大埔區議會。
一個風雲少年,去一個不知覆蓋多少條鄉村的郊區開荒,明顯是一場幾近不可能打贏的選戰。但譚爾培卻有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衝勁,就像不停前行的牛。
「我出嚟,都係想叫市民關心一下自己社區的未來。」這場仗輸了怎麼辦?「2019 年選舉,我剛剛畢業。無嘅,如果我輸咗,咪做返個正常人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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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般人
第一次見譚爾培,是在馬鞍山市中心一間茶記。那天早上,他穿著一件鮮紫色 T 恤,頭髮蓬鬆地赴約,一副落樓買麵包的樣子。
他肩上還勾著一個環保袋,走路的時候一晃一晃的。
環保是這個 20 歲少年的標記。譚爾培英文名叫 Ben,中學時代班上有班長、班會主席,他的職位則是「環保」。「啲廢紙、鋁罐,通常同學會拎去扔,我就收集好,攞落去回收。」久而久之,同班同學都叫他「Recycle Ben」,他則養成了廢物回收的習慣,不單在學校做,回家繼續搞,「拎好多膠樽、膠袋、報紙、罐,儲埋一舊,一袋袋擺屋企…」兒子囤積垃圾,家人投訴,正常之至。
譚爾培畢業於沙田某英文中學,是典型理科生,最討厭中英文科,中文作文甚至不合格,對化學等理科科目則熱衷非常。中二時他已在背元素周期表,有時放學還去藥房買化學材料,關上家中廁所門,用試管、燒杯做實驗,提煉結晶。然後?又換來家人責罵,「間唔中嘈下咁囉,都無乜嘢嘅。」
回顧中學時代,他說自己「好頹、好摺」,人際關係「麻麻」,知心朋友也不多。
「Recycle Ben」興趣是化學,志向是環保,入大學時想一箭雙鵰,便選了化學系,及後才發現有關環保的課堂,原來寥寥可數。「不過都唔緊要啦…」課堂無教,就自己摸索。
例如今個暑假,學系要求每個學生做 120 小時實習,大部分人都會選擇找份實驗室工,起碼不用日曬雨淋,譚爾培卻偏自行搵工,結果山長水遠去粉嶺一間塑膠改性廠做工人,朝八晚六,還要體力勞動:「每日將百幾包膠料,倒落個缸度,等佢撈埋一齊,然後將啲膠融埋。」
他說這份工雖然辛苦,卻是自己的興趣,很值得。「咁我又唔會長做一個工廠工人,但又好想知回收行業係做咩,所以唔會後悔囉。」少年露出燦爛笑容,「佢每日仲畀罐汽水飲,人工仲有成 55 蚊一粒鐘,好好喇!」
顯然,從衣著打扮、人生志向到實習選擇,譚爾培都有異主流,「某程度上,我同一般人有少少分別。」多年來,他習慣被別人以異類目光相待,「慣咗啦慣咗啦,無所謂。係屋企人成日嘈我囉。」所謂「嘈」,其實是勸他不再做那些「怪」行為,盡量融入正常人。「聽佢哋講得多,其實我改善咗好多喇。不過性格問題,好難改。」
譚爾培眼中,自己之所以「怪」,其實全因他與其他同齡人所關心的,根本不同。「正常人,或者一般社會關心的,都是學歷經驗,成績、錢、關係;而我關注的就係環保,還有…」他苦笑,再補充。
「最近還在諗,點樣令個社會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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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覺醒時
這個問題,雨傘運動前,譚爾培可未曾想過。
「中六之前,我基本上係政治冷感。」他明言,中學時代主要專注學業,少理世事,轉捩點是 2013 年戴耀廷、陳健民、朱耀明提出佔領中環,「有啲感動,開始會留意下」;928 黃昏,群眾衝出夏愨道,雨傘運動就此展開,他大開眼界,「好深感受」。不過,由於當時讀中六,要準備考 DSE,為學業著想,他基本上沒參與過佔領。唯一一次到佔領現場,是做他最擅長的事:執垃圾。
雖然在譚爾培眼中,歷時 79 日的佔領運動實在拖得太長,影響民生,亦沒對推動政制有任何幫助,然而他始終看重雨傘運動的意義:「如果無佢哋,我而家唔會覺醒囉。」
而真正令這少年由覺醒變成行動的,是兩年後梁頌恒、游蕙禎被 DQ 一役。譚爾培不是本土派,對事件卻同樣不滿,「人大釋法,我係好嬲的,因為直頭郁埋法律,非常不合理。」忿怒之餘,他卻覺得光坐在鍵盤前,根本無補於事。
「所以搵啲嘢做下囉。有啲嘢無人做,咪做下囉。」
有咩可做?有些人會在 facebook 痛罵「香港民主最黑暗一天」,詛咒官員;有些人會嚮應號召,上街遊行、示威、叫口號,然後歸家。譚爾培的選擇,則是買一張摺檯,印幾張紙,自製橫額,然後走去擺街站。
只有他一個人的街站。
時為 2017 年特首選舉前夕,他自發搞了一個「特首選舉馬鞍山民間表態計劃」,獨個兒在街上收集簽名,稱要向身為選委的當區建制派議員反映民意。最終收集了百多個簽名,再轉交區議員。他深知此舉只是徒勞無功,「其實好膠,用就梗係冇…」
「…不過唔緊要啦。」少年苦笑說。這句「唔緊要」,是他的口頭禪。
其後適逢戴耀廷提出「風雲計劃」,招募平民成為「風雲戰士」,劍指 2019 年區議會選舉,譚爾培認同理念,遂主動 PM 戴耀廷有份主持的網台節目《區區風雲》專頁。不久,戴約他食早餐見面詳談,還邀請他參加「風雲計劃」第一期培訓班。他摩拳擦掌,想嘗試「做區」。
培訓班一連四堂,有三、四十個學員參加,大部分是中年人、退休人士,年輕人只佔少數。堂上有現任區議員講解如何「做區」,由街站位置攻略,到競爭心態,無一不談。
這個 20 歲的「風雲戰士」最難忘區諾軒在堂上講的一句:「要死做爛做,直頭當個區係你老婆咁樣!」
今年 2 月,周庭、陳國強、劉潁匡被 DQ,譚爾培找來眾志不要的易拉架,自製 banner,在馬鞍山開反 DQ 街站,最後取得一百四十多個簽名,「係唔多,不過唔緊要啦…」他說。(圖:譚爾培 fb 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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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友落區
譚爾培家住馬鞍山,那裡既是「美食沙漠」,又是民主派重鎮,現任議員中只有三個為建制派,其選區亦早已有人插旗,伺機挑戰。由於不想「撞區」,加上「風雲計劃」原意只為填補「白區」空缺,他遂打開地圖,思考落腳點。
結果,他發現馬鞍山附近有個叫「西貢北」的選區,上屆區選是經民聯對鄉事派候選人,多年來一直不見民主派的身影。
「政黨唔肯落,咪素人落囉,唯有係咁啫。」
今年初,他正式「落區」,然後一如其他單打獨鬥的素人,遇上無數難題。譬如說,居民關心什麼?應該打什麼議題?都是未知之數。交通問題較貼身,也關乎每個居民,乃不錯的起點。於是譚爾培努力跟進小巴班次,大清早就到總站「數車」,看看有沒有脫班問題,小巴站長認得他,但也無視他,「可能以為我搞事,在背後鬧鬼我。」
少年面皮不薄,不怕被罵,但問題是,即使發現小巴班次不足,礙於素人身分(等於無身分),也不知從何入手。「就算有居民意見,頂多遞吓畀站長,畀運輸署,擺上 facebook 畀人睇下。」過去半年,這「義務地區幹事」最實質政績是打 1823,成功爭取當局維修公廁水龍頭、修復村口不平路面。「除此以外,都無乜實質嘢做到。」
另一難題是資源不足。西貢北範圍大但人口分散,有私人屋苑,又有無數村屋,一個素人要宣傳自己,要麼像愚公移山,花大量時間,狂擺街站;要麼效率行先,郵寄單張,直達每戶人家。問題是後者要錢,印刷、郵寄動輒要花上萬元。譚爾培之前暑假打過工,有點儲蓄,但也要慳住用,「我真係要睇住自己啲錢點駛。」又想起同齡朋友日常消費習慣,少年只能苦笑,「佢哋賺錢去旅行,我就賺錢用來儲,然後睇下幾時蓄勢待發。」
沒錢,只得還原基本步:擺街站。西沙路沿路有很多村落,譚爾培決定一條一條村去企 — 最靠近馬鞍山烏溪沙的西澳、泥涌開始,然後是輋下、大洞、井頭……至於另一邊的深涌、海下、塔門,甚至東平洲,山長水遠,他未想到辦法。
過去幾個月,譚爾培每星期有一兩天,早上七點起床,由馬鞍山乘車到西貢北,於某村村口巴士站旁擺街站。選擇巴士站的原因很簡單 — 這是村民出外上班上學的必經之地。
每次擺站,譚爾培會先準備好幾個題目,例如小巴班次、土地規劃、選民登記,然後捧著紙皮造的宣傳牌,拿咪向街坊逐點細講。
大清早睡眼惺忪,又遇上這麼一個蓬鬆少年,村民普遍反應冷淡。有的出於好奇,抬頭看他在搞什麼,更多的只顧低頭玩電話,逃避眼神接觸,然後巴士一到,人人蜂擁上車,只遺下譚爾培一個留在原地,到巴士門徐徐關上,仍不放棄呼籲:「關於十四鄉規劃,大家可以電郵去城規會表達意見…」
譚爾培在輋下村車站,冒雨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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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興土木前
「你睇落去好似無乜分別,都係綠色,有支嘢生棵葉出嚟,但實際上睇落去是不同的。」譚爾培指著某棵大樹,雀躍地說。
當天早上,他在輋下村村口擺街站。早上九點,我們一同步行返馬鞍山,路上他一直在介紹樹木品種,以及周圍的自然生態。
他欣賞大自然的興趣,源於 2015 年中。那時他考完 DSE,暑假太漫長,百無聊賴之下,決定由馬鞍山住所出發,嘗試沿西沙路步行到西貢,終點是位於清水灣的科技大學。最初漫無目的,但走著走著,卻被美麗的自然環境吸引,於是開始研究周遭植物品種,甚至會拍下照片,回家後再借植物圖鑑來辨認品種。
「西貢北,真係有有好多好靚的植物。」談起興趣,他就雙眼發光。「真係好靚、好靚…我諗過搞導賞團,順道去觀星添。」我們沿西沙路邊行邊講,途中經過泥涌的石灘。「細個成日喺度睇蜆,睇海岸生物…」譚爾培嘆道。「不過而家無哂啦,之前呢度都唔係咁。」
他形容,之所以選擇在西貢北「做區」,除了因為它離家較近,更因為他在這裡留下過許多腳毛,四處都是童年回憶、對大自然的感情。
可惜的是,這一區將面臨巨變。新鴻基原本在十四鄉一帶持有超過 2,500 個地段,經過原址換地後,去年 7 月與政府達成補地價協議,將在此區發展大型住宅項目,提供逾 4,900 伙住宅。一個月前,發展商再向城規會申請,放寬高度限制由 24 層增至 31 層,擬建單位數目由 4,930 個增至 9,500 個,差不多等於沙田第一城的規模。項目預計在 2020 年代中完成,屆時井頭、大洞、馬牯纜、輋下一帶,將會被高樓圍繞。
取自城規會文件,十四鄉發展項目的未來構想圖
項目未開始發展,但破壞已經展開。「呢度環境一定會變哂。你睇到那邊樹林已經鏟哂,2017 年仲係一片茂密森林,2018 年就變咗咁。」譚爾培指著一個有泥頭車出入、正進行西沙路擴闊工程的地盤,「整路,斬樹,所以都會繼續變落去。」
「當然係唏噓啦,成個地方由無變有,由滄海變桑田,覺得好可惜。」
但譚爾培也深明自己的局限 — 即使他是「Recycle Ben」,但由於現時身分是「社區幹事」,在發展議題上,不能只堅持環保立場,「村民諗乜」才是首要考慮。譬如就十四鄉發展一事,土地正義聯盟著眼點是土地公義,可以黑白分明地「要求新鴻基停止十四鄉規劃申請」,但他則要求發展商回應西沙居民訴求,包括增加公用設施、就擴路進行諮詢、交通設施要方便行人等。
這豈不是有點偏離譚爾培的環保追求?「地區利益有時會同公共利益,好似環保,有衝突。我唔會否認。」但他也嘗試要求發展商照顧鄉郊環境,別破壞附近具生態價值、有海膽珊瑚棲息的紅樹林和石灘。「這塊地真係好靚。這既是我對自然環境的感受,但佢哋住呢區,應該好多機會接觸到大自然。」
「我希望十四鄉居民,身在福中知道福。」
資料圖片:西沙路擴闊工程已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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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融化時
「呢單嘢真係好大,唔能夠唔請日假出來開站。」八月中旬某天,早上八點半,譚爾培在西沙路旁說。此時,陽光剛爬過樹頂,照得他滿頭大汗。
過去半年,他一直定期落區擺街站,直到近兩星期,由於要朝八晚六地去塑膠回收廠實習,他不得不暫時停止。但他一直放不下地區事務。八月初,他跟家人去日本九州旅行,旅途上一直讀著城規會有關十四鄉發展項目的文件,「可惜呀,長崎有好多嘢睇呀…」回港後,城規會就項目進行公眾諮詢的限期臨近,他很想將議題告知十四鄉街坊,遂向工廠請假一天。用什麼理由?「直接對佢講『我要擺街站』。」
前一晚,他下班後回家便開始設計宣傳圖,做到深夜三點,小睡四小時後起床,坐車到大洞村擺街站。這天他穿短袖恤衫、啡色長褲,較以往醒目了一點,還向鄰近的社區組織借了小型揚聲器和咪高峰。「流動多功能街站」仍然山寨,但已稍微進化。
譚爾培繼續厚著面皮,向候車村民簡介十四鄉發展的事態發展。大部分村民繼續不理他,玩電話,衝上車。但亦有一些,開始對他講的東西有感覺,於是湊前看他整到三點的紙牌,甚至與他傾談。例如其中一個帶女兒上學的年輕太太便跟譚爾培說,已住在這裡多年,由於環境大變將至,最近正考慮搬走,「你太遲喇,而且得一個人,做唔到乜嘢…」她又勸眼前少年,「小心得罪人,會俾人搞呀。」他一邊聽著一邊點頭。
他也知道單打獨鬥太困難。經過半年落區擺站,近日他開了一個 WhatsApp 群組,裡面有十多人,都是在巴士站、小巴站認識的。「有個同我年紀差唔多,話如果我選,會幫我助選。」上周末,譚爾培膽粗粗約這班人出來見面,結果四人赴約,全是中年人。
「其中一位話好多謝我關心 807(小巴路線),所以先出嚟撐我,喊出嚟。…同佢哋傾地區議題,真係好開心。」聽得出,首次遇上有人同行,譚爾培真的十分十分高興。
高興,不僅因為不再孤單一人,更因為鼓勵居民站出來關心自己社區,本就是他落區的目標。他深信,在西貢北面臨大變的時間點來到這區,自己有份責任。
「我希望話畀佢哋知,有咩位可以切入參與、關注下自己社區的未來。」
或者性格有點異類,或者頭髮有點蓬鬆,但這少年眼裡有一種常人沒有的堅持。
難得放假一天,譚爾培開完晨早街站後,趕回家補眠(前一晚只睡了四小時),然後下午再出來擺街站。這次打算到中大的小巴站旁。他說,未去過那邊擺,有點挑戰。
文 / 亞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