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下一年】院內爆發陰霾下 三個護士的控訴:無指引、裝備差 醫管局總是重複同樣錯誤?
2003 年沙士襲港,沙田威爾斯親王醫院 8A 病房出現爆發,數以百位醫護染疫,病毒亦繼續蔓延到社區。最終有 8 名醫護因感染離世,成為港人不能磨滅的痛。
事隔 17 年,武漢肺炎疫情爆發。經歷過沙士,不少人常說,要汲取當年的慘痛教訓,其中一點,是保護好醫護人員。遺憾地,「人類總是重覆同樣錯誤」,過去一年,公立醫院仍數次出現懷疑院內感染個案,波及醫護。最大規模的爆發,是聯合醫院懷安科 2D 病房群組,共有 9 名醫護人員、醫院職員及 12 名病人染疫。
猶幸現時沒有醫護因染疫離世,但每當政府公布有醫護確診,港人的那道傷口,便彷彿再被拉扯開。
醫管局發言人曾指,有受感染的醫護可能因餵飯,卻沒有配戴面罩致「病從眼入」。對於局方之言,有護士大表不滿,批評當局指引不清晰,以往一直是靠醫護自己判斷,甚至不同醫院都「各處鄉村各處例」。
對局方失望的醫護們,有人選擇「靠自己」,做好防護措施;也有人灰心、只望能退下火線。
亦有醫護仍期望,局方能真正體諒醫護需要,不只是「口行行」說一堆口號。
醫護人員作為抗疫前線, 承受壓力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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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中時)當係去見識吓,入到去先真係知道係咩事」。聯合醫院護士 Amy(化名)去年年初在院方安排下加入 Dirty Team,在隔離病房工作。她坦言起初比起驚慌失措,更多的是「興奮」。直到真正面對確診病人,面對充滿未知的病毒時,「先真係知道係咩事。」
「武漢肺炎最恐怖嘅係,如果你惹到,就算病情嚴重,要即刻插喉,但你自己係 feel 唔到。」Amy 說,人在血含氧量低的情況下,多會感到頭暈、氣促。但在隔離病房的病人,由於長期躺臥,對於自己的病情多數沒有自覺,甚至認為自己沒大礙,不滿被困在病房。而沒有病徵的確診者亦所有多數,Amy 直言,即使有確診病人混入普通病房,病人本人、甚至醫護亦難以即時察覺。
換言之,不管是隨離病房或普通病房,都無時無刻存在風險。
而 Amy 最擔憂的事,終究於去年 12 月發生。聯合醫院懷安科 2D 病房,去年 12 月底出現感染群組,波及多名病人及院內職員。當時 Amy 雖然已調離 dirty team,亦非負責該病房,但亦曾因工作前往。根據環境污染報告,病房其中一個水龍頭驗出對病毒呈陽性,Amy 說,同事工作後,也可能會在就近的洗手盆清潔雙手,大感擔心,「連水龍頭都中咗,你喺嗰格做完嘢,洗完手都係污糟」。
2020 年 12 月 26 日,政府專家袁國勇在聯合醫院出現感染群組後到場視察。
回家也不敢除口罩
曾經與爆發源頭如斯接近,Amy 也擔心有感染風險,參與了醫院安排的自願檢測。在等待結果的數日間,她擔心傳染家人,即使回到家中,也會繼續戴口罩,由工作,到休班,也沒有除下口罩喘息的機會。直至得知檢測呈陰性,才放下心頭大石。
2D 群組首名確診的女病人,原已住院近一個月,出院一天後才初步確診。Amy 說,病人初入院都會接受檢測,但即使當時無感染,也不代表長期留醫的病人,之後無感染風險,「好多 case 都會轉嚟轉去,有時住得耐,真係唔知身邊係咩人,同埋懷安科(准)畀人探,會唔會將啲病菌帶入嚟?」
爆疫後,院方立即收緊家屬探訪安排,但 Amy 認為,院方有責任更早定下指引把關,尤其懷安科專門接收末期病患,爆發感染對病人或家屬而言,都是更沉重的打擊,「懷安科已經係人生最尾嗰一程,佢哋本身已經係五勞七傷,甚至係 dying 緊,冇屋企人陪好慘。佢哋唔係得老人家,一定有啲好後生嘅 case,你仲要咁樣搞法,屋企人一定冇得探。」
Amy 又說,病人曾調往不同病房以至病格,然而院方並無及早向各醫護公布,所有涉事病人的院內行蹤,她自新聞才得知有病人曾入住深切治療部(ICU),「ICU 如果啲 case stable ,其實佢會 transfer out 㗎嘛,我哋普通病房都會收 ICU 嘅 case」,換言之若 ICU 內有感染,病毒有機會流傳整間醫院。
聯合醫院外,穿著防護裝備人員由救護車運送病人進院。
醫護互相打聽指引如「三姑六婆」
政府專家袁國勇曾指,有職員在餵飯時,未有戴上護目鏡,病毒可能隨飛沫進入眼睛,導致感染。但醫管局同時表示,同事本身有穿戴合適裝備。「如果同事已經著晒裝備,咁佢哋係點樣惹到番嚟呢?」Amy 解釋,過去只有在霧化程序、如抽痰及留樣本等時,才需要「全副武裝」上陣,至於餵飯、漱口等恆常程序,則無明文規定要穿戴哪些裝備,同事過去都是自行評估風險穿戴,或是不同病房有不同做法。直到是次爆發感染後,院方才要求進行有關程序時,需要穿防護衣,以及戴面罩或眼罩。
但 Amy 說,早在是次事件前,聯合醫院亦曾數次有院內病人初步確診,幸無釀成院內爆發,其中一次更是發生在 Amy 負責的病房。她說院方沒有指引如何處理這些情況,記得那時同事都表現徬徨,「嚇到鼻哥窿都冇肉,你守得唔好,你要同病人嘅屋企人交代㗎嘛」。而即使向院方的感染防控組通報,對方也不會現身協助,最後都是由病房同事自行解決。她形容,當時大家互相打聽,處理確診病患的流程,「好似三姑六婆咁,聽講要將啲病人分隔先,之後睇下邊更邊個照顧佢哋」,當局沒有一早交代既定流程,她大表不滿,「要你寫個 protocol 都唔係咁難啫」。
就在 Amy 受訪後當晚,她向記者補充指,院方終於向同事發放指引。但這已是在疫情爆發近一年後。對她來說,醫管局始終,還是沒有保護好同事。
受訪醫護均表示,希望醫院能提供合適的裝備和指引。
一個 N95 戴足 6 小時 感心灰只想離開
去年伊利沙伯醫院一名隔離病房確診男子「逃走」,引起全城關注。護士 Emma(化名)自疫情爆發以來,便在該病房工作。她說該名病人在院內,早已表示出離開的意願,「佢係覺得自己冇發燒,冇唔舒服,覺得自己唔需要住院,係一個正常人」。但醫護亦無法「禁錮」他,只能警告他,假如離開可能要罰款甚至入獄。惟該名病人住在單人房,房間外左轉便是隔離病房的大門,加上當時是派藥時間,他乘著絕佳的地理位置及時機,得以逃脫。Emma 說,自己當下和同事已追出病房,但病人沿樓梯離開,他們卻錯估病人會乘升降機,最終失之交臂。
在伊利沙伯醫院隔離病房擅自離院的武漢肺炎確診者李運強。
相較在普通病房工作, Emma 說他們使用的裝備更全面,的確有更佳的防護。不過她也憶想,年初裝備緊絀時,即使他們面對確診病患,也要使用級別較低的黃色防護衣。防護衣並不防水,假如病人嘔吐或有飛沫,便有機會滲入皮膚。她說,一直至去年年中,醫院仍未全面恢復防水保護衣的供應。
「一句共度時艱就做到你死」
年初時,亦有指院方要求醫護裝起用過的 N95 呼吸器重用。Emma 表示,院方沒有明文規定同事必須重用 N95 ,但會要求同事 Extended Use(延長使用)。她說感染防控組向他們表示 N95 存貨不足,他們完成一個病房的工作後,再進入另一間病房前,只會更換下身裝備,不會脫去頭上的口罩及面罩,便繼續下一個工作,也不能完成一個程序,便更換口罩休息。
Emma 說,一天工作 8 小時中,曾試過連續配戴同一個 N95 長達 6 小時。她說隔離病房的工作忙碌,除了應付確診病人,每日亦有多名等候檢測結果的病人入住,得知結果後,又要隨即轉移病人,病房流量大,「一張床可能一日瞓到 3 個 patients」,「高層係不停要你好快收急症室 case ,上到嚟又要即刻 arrange……上面一句共度時艱就做到你死,成件事其實好涼薄」。她曾感到心灰意冷,一度要求離開隔離病房,惟最後又因病房人手不足,無奈繼續留下。
資料圖片
病房經理記錄用量 取裝備時感壓力
同樣在伊利沙伯醫院隔離病房工作的護士 Queenie(化名)則提到,並非每人都能安然接受,加入 dirty team 工作。Queenie 工作的病房,本來就是隔離病房,院方亦安排其病房接收武漢肺炎患者。她回憶說,初期有同事得知安排時,忍不住落淚,更有人離職。而她相信自己較其他同事熟悉隔離病房運作,故接受了院方安排。她笑言,當時每天回家都要「隆重其事」,所有家人入房迴避,她便衝進浴室洗澡更衣。家人則在外沿路消毒。
Queenie 說,他們取防護裝備時需要作紀錄,病房經理會留意他們的用量,假如使用數目較其他人多,便會詢問原因。她在疫情初期亦曾被追問,要求解釋。她直言,在取裝備時,難免感受到壓力。
隨著 N95 供應緊張,醫管局於去年約 9 月,採購本地生產的「納米口罩」Nano Mask(Nask)取代 N95。Queenie 說自己從同事間,聽到不少對 Nask 的怨言,指其設計面罩偏大,耳繩卻又太緊,不合乎比例。她又說,在貼面測試(Fit Test)中,包括說話、彎腰、擰頭等不同項目,有同事在試用 Nask 時,有數個項目均不合格,最後卻仍被評為整體合格。測試人員又會要求醫護試用時加扣、紮高髮髻配合等。
Queenie 不滿地說,如此測試,儘管當下勉強合格,但在實際工作時稍有走動,口罩便容易移位。
她又提到,由於 Nask 是掛耳式,沒有足夠力道拉緊口罩至完全貼面,但加扣將繩拉到頭後方又會過緊。有護士便反映,長期戴 Nask 令下巴擦損,即使戴的時間不長,仍會在鼻上留下深深壓痕。
面對有人選擇離開 dirty team 甚或辭職,Queenie 說,到現時仍在醫管局抱有寄望,期望局方能體諒醫護需要,讓同事更有信心留下一同抗疫。
8 月 13 日,聯合醫院護士李姑娘斥警方行為暴力,並迴避責任。
羅卓堯:搵唔到源頭就賴社區
院內感染、醫護感染等,向來是公眾關注焦點,但醫管局發言人對於個案是否屬院內感染,其一貫態度都相當保守。去年 7 月,明愛醫院一間內科病房先後有兩名病人確診,醫管局直至記者在疫情記者會上發問,才公布事件,後來亦指兩名病人為社區感染。惟事隔近一個月後,才承認經甚因排序測試後,相信他們其中一人是被另一人傳染,亦即是院內感染。
同月,伊利沙伯醫院亦出現院內感染,至少 7 名病人確診,一名在該病房工作的病人服務助理亦確診。但院方解釋,出現院內感染期間,該名助理正在休假,且她居住慈雲山地區,當時該區屬疫症重災區,因而推斷她與院內感染群組無關。
醫管局員工陣線副主席羅卓堯批評,院方過去都傾向,將院內確診的病人或醫護列作社區感染,「只要係佢搵唔到源頭,就一定賴係社區」,認為情況令人失望。他在職的東區醫院,去年 8 月亦曾出現懷疑院內感染個案,一名病人入院時檢測呈陰性,住院數日後出現病徵確診,病房後來再有 3 名病人染疫。他說是次院內感染,沒造成大規模爆發只屬僥倖,「好彩在佢冇乜點轉床,如果你嗰啲床真係逼啲嘅,未必次次有呢啲(隔離)措施做到」。
羅卓堯又說,在社區仍有感染的情況下,最理想是減少入院人流,即減少非必要的醫療服務。但他指,醫管局將減省哪些服務的抉擇,交由各部門主管自行決定,「嗰大原則就係 cut 㗎喇,但佢又唔會同你講要點樣 cut」,與此同時,主管仍面對「追數」的壓力。醫管局總部每年都會向各聯網撥備預算,而預算的其中一個考慮,便是各聯網的服務量和需求量。羅卓堯解釋,這個計算方法,變相令各部門為了避免被「cut budget」,而有「追數」壓力,「有個 target、performance index 要去追,嗰年做太少(服務量)有機會俾人 cut 錢」。
他認為醫管局現時是自相矛盾,應去除有關誘困,才能令各部門能大刀闊斧暫停非必要服務。
醫管局員工陣線副主席羅卓堯
馬仲儀:高層不要再做「冷氣軍師」
任職聯合醫院的公共醫療醫生協會會長馬仲儀表示,一般院內感染都有源可溯,如曾逗留確診者附近、有家人探病帶入病菌,假如無相關情況,重覆檢測的意義不大。目前局方已就早前的聯合醫院群組爆發制定相應措施,包括只容許恩恤的病人家屬探訪,並須持有 72 小時內的檢測陰性證明。
就著醫管局往往在爆發後才制定相應措施,她批評是有點「怠懶」,「佢成日都話 WHO(世衞) 咁樣就咁樣跟,佢就喺 WHO 個框架揀最寬鬆嗰個,中間都冇顧及到每次事件發生之後嗰個情況。」她引用瑪嘉烈醫院日間病房的爆發為例,院方懷疑感染是由病人進食引起,「咁一定係你周遭嘅空氣環境可能唔係咁理想」,院方卻將事件歸咎於病人行為,考慮限制病人用膳,如縮短時間、食三文治,而非改善空氣流通或安裝類似餐廳的隔板,形容是「有點可恥」,批評當局太遵循 WHO 導致應變過慢,「講真,今時今日社會嗰大智慧都係唔好迷信 WHO 㗎啦」。
公共醫療醫生協會會長馬仲儀(資料圖片)
抗疫一年,硬仗卻尚未結束,前線已身心俱疲。談及工作上的辛酸,受訪護士都說只能自行承受。馬仲儀也說,院方要求護士「延長使用」口罩,雖然未必有太大感染風險,但長期配戴下,同事或都感到吃力,尤其現時要採用舒適度欠奉的 Nask,認為當局沒有盡力為前線爭取更理想的裝備。
她又批評當局不重視同事意見,「聯合個事件,高層都話佢哋有拎晒啲資料、分析晒」,「佢哋覺得喺管理層傾咗,就知道晒事情嘅始末,但係前線同事心入面諗嘅嘢,冇人聽佢哋講」,即使事情告一段落,同事心底仍難免懷著滿腔不忿。她期望日後院方高層不要再做「冷氣軍師」,「真係要多啲落嚟,睇下同事病房嘅日常運作,唔好淨係爆咗事件就出嚟望一陣」,要真正聆聽前線員工心聲。
就著 Nask 的問題,醫管局回覆查詢時表示,隨著外科呼吸器全球供應緊張,局方因而引入本地和海外生產的呼吸器,至於有指口罩不合適,局方指已提醒員工在佩戴呼吸器時,每次都必須進行「密合檢查」(seal check),確定呼吸器可緊貼面部。
雖有員工指院方過去並無就院內確診作出指引,局方則指,醫院與感染控制組在出現確診個案時,會嚴格執行一系列感染控制措施,並與衛生防護中心合作,追查接觸個案作跟進。局方又指,在調整非緊急及非必要醫療服務方面,會按疫情發展、醫院的環境和運作需要、防疫配備和設施的使用情況,彈性調整服務,務求將對病人的影響減到最低。
記者|趙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