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段崇智遇上李贄
在「再出發」的路上,首先遇見警察。
四個警察協會去信中大校長段崇智,窮追猛打他曾就學生被捕時遭受凌辱而要求有關方面調查並譴責涉嫌違規的警員。這些警察,反對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尋求真相,卻羅列公信力調查中最低的一兩家媒體的報道,證明警方清白無辜,要求校長公開認錯。信中最有意思的,是提醒段校長不要以為投誠「香港再出發大聯盟」便能既往不咎。只有真誠懺悔,才有「再出發」的希望。
學者惶恐終日
相信段校長收到此信時會感到錯愕。通過港版國安法時,他聯同幾位校長具名支持。中大各書院學生會合辦「中大保衛戰」回顧活動,校方不顧歷史事實,警告宣傳海報上印有「光時」旗幟的照片和沈祖堯校長在現場被拍下的頭像是違規,威脅要取消活動。相信校長沒想到,這一連串的舉動仍無法滿足當權者對懺悔的定義。其實讀一讀中共黨史,從延安整風、反右到文革,那些知識分子即使淚流滿臉、公開檢討、任人羞辱、甚至含冤跳崖上吊,亦只會被譏為畏罪自殺。早知如此,何必委屈?
看見學苑內這些惶恐終日的高級學者,我經常想起明代的一位狂儒李贄(1527-1602)。此君 24 歲中舉人,一直做官,40 歲讀王守仁、王畿作品,信陽明之學。56 歲後潛心鑽研和寫作,辭官隱居佛院,每天以讀書為事,性好掃地,拭面拂身,一塵不染。62 歲時決定重投俗世,遊戲三昧,日入於花街柳市之間,與眾同塵,弄到惡頭垢癢,遂落髮做和尚,從此不歸家門。
這樣一個狂生,所到之處,官場舊友只能敬而遠之。他遊武昌,當局以「左道惑衆」將他驅逐。應朋友約赴山西,當地官員認為他「大壞風化」欲加懲治。最後有官員上奏他「惑亂人心」,朝廷決定將他已刻未刻的書籍盡收燒毀,並收押獄中,他卻在高牆內讀書自如。
直面世道荒涼
一日,他以刀割喉,卻兩日仍未氣絕。侍者問他痛否?他以指代筆回應說不痛。問為何自割?他說人生七十已無所求,便安然辭世。
蕭公權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中,認為李贄的思想綻放異彩,應記一筆。李氏批判宋明理學,認為人人皆具良知,但如何掌握天理則有不同。他反對崇拜聖人、以孔孟為權威,而主張「為學貴於自得」,外此皆為魔障。他對主流思想的批判源於他自由的天性和王學的影響。他曾說:「我生平不愛屬人管」,他認為「不干涉與不煩擾為最合理之治術。」他認為古之聖人均有出家之志,無物無礙,便是西方淨土。因此他棄官削髮,飄流四方,遂其逍遙之志,實為免「富貴之苦」。
他譏諷那些以死諫暴君者為「癡臣」,認為士只應為知己者死。他認為臣遇暴君固當引退以自全,若遇庸主則更當攬權以自固。他說若不「奪權」,只會被那些「舐痔之臣」(當然是當權者之痔!)所讒和為弱人所食。其實李贄要糾正的是專制天下尊君賤臣之惡習,提倡君臣間的平等關係,自然不容於當權者。
蕭公權認為李贄生於晚明專制政治惡化之時,上則權臣逆閹專國,下則科舉道學壞才,令他滿腔鬱勃不平之氣,激盪發洩,衝擊禮俗名教。我卻欣賞李贄直面世道荒涼,不恥於融入千人一面、道貌岸然的儒生臉譜,成為中國自由主義的先驅。他不像今天一些學者陶醉於「國師」身份,他更捨棄了學術機構中的領導地位。換來的,卻是隨心所欲向自己相信的方向出發。
原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