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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大之後.2】幾近全民勇武一役 六個平民不同崗位的戰鬥與後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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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漢恆、Charlotte、阿拓都是平凡的香港人,年齡不同,階級不同,職業不同,人生軌跡殊異。然而,一年前他們(及更多普通人)的人生,曾經在一間紅磚大學及其附近的街頭,交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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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大之後
理大之後

幾近全民勇武一役 六個平民不同崗位的戰鬥與後遺

施景騫,廚師

Charlotte,事務律師

Daisy,運動中堅份子

小明,「和理非」教師

阿良,大學生,前線抗爭者

阿拓,抗爭者,已被還押一年

他們六個都是平凡的香港人。

他們的人生,在理大及附近街頭,交會過。

「入 Poly!救手足!」「入 Poly!救手足!」

這一年,施漢恆打過四份廚房工。頭三份,都因為被不知是老闆還是客人認出,全部做不過三天。第四份是在某大學飯堂的兼職,總算做了兩個多月。但時薪只得 65 元,扣除每月四千元劏房租金、和無法省掉買煙的錢,每月八千幾薪水所剩無幾,終於還是決定辭職。

這一年,Charlotte 少了像去年般通宵達旦在警署等候見被捕人、翌日再直踩上庭,但官司繁多,作為事務律師的她工作量還是倍增。她的律師樓接了不少抗爭者案件,《國安法》生效後,同事間有時半開玩笑問:「到底幾時拉老細啫?」

這一年,阿拓被困在有限空間,只能靠讀書渡日。他文史哲無一不歡,收押所每月最多可入 6 本書,他總「用爆 quota」申請額外再入一兩本。之前他在讀《唐吉訶德》、《百年孤寂》,最近則是村上春樹的《人造衛星戀人》。

施漢恆、Charlotte、阿拓都是平凡的香港人,年齡不同,階級不同,職業不同,人生軌跡殊異。然而,一年前他們(及更多普通人)的人生,曾經在一間紅磚大學及其附近的街頭,交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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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11 月 18 日,市民在彌敦道組成物資鏈,將防具等傳到加士居道前線。

那晚,Charlotte 隨著校長團進入校園,為躊躇着要不要走的中學生提供法律意見;阿拓和其餘以千計抗爭者在街頭,嘗試「圍魏救趙」營救手足,最終被捕;施漢恆曾在大學飯堂為示威者煮飯,理大解封後,他朝不保夕加上頓失運動方向,意志消沉半年。最近重新振作,更改了名字,「要同前半生一刀兩斷」。他的新名字叫施景騫,提醒自己不過是隻病弱之馬。

順帶一提,施景騫有另一個香港人較為熟悉的花名,叫「廚房佬」。

曾於戰場上並肩,一年後各散東西,本篇訪問六名曾於不同崗位、參與或見證理大事件的香港人,有人經歷挫敗與迷茫,一度跌落情緒低谷;有人重返日常軌跡,日常卻漸變陌生。

有人形容理大是最接近「全民勇武」一役,是反送中的巔峰,同時也意味運動隨後逐漸消亡。在鐵腕管治已臨的今天,他們如何回望一年之前、一年之間?

* * *

2019 年 11 月 17 日 · 命運

11 月 17 日,本港主要幹道紅隧關閉第五天 ,警方還未宣布封鎖理大,理大示威者士氣正盛。

大學生阿良是前線抗爭者,他形容自己在運動的定位,是「會落場打嗰啲」,但不過是「雜卒」 — 通常站在第一二排,有時會掟磚、用木製盾牌擋著瞄準頭部發射的槍彈,或幫忙拉走身邊倒下的同伴。

阿良想過入理大聲援,但當晚約了朋友吃生日飯,於是黃昏時先去了一趟五金舖,買下全部剩餘的松節水,老闆娘還對他說,「嗱,唔會收多你㗎啦,小心啲呀。」阿良在理大出入口、示威者設立的「海關」放下松節水後,便動身會合朋友。

一頓飯下嚥,警方已封鎖校園四周幹道,宣布除了持有記者證明文件的人士以外,所有從理大離開的人士將一律被捕。深夜,網上流傳一張照片,有身穿救護員反光衣的人士被捕,雙手反綁,坐在地上。

同一夜,民間記者會在社交媒體發帖,呼籲市民前往油尖旺、紅磡一帶「反包圍」,為被困手足開路,「如無人應援,勇武力量將全軍覆沒!請出發救理大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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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11 月 17 日晚,理大暢運道天橋上。

阿拓當時在家,家人正在客廳打麻雀,他躲在房間裡,從手機直播看著外頭的烽火。

「出」,還是「唔出」?阿拓之前已被捕過一次,如果再次被捕,後果很可能是即時還押。因此他在掙扎。

晚上十時多,終於坐不住,阿拓換上黑衣黑褲,打開房門,家人停下摸牌動作,詫異看著他。出門一刻,他沒想太多。「只係覺得,如果唔出去,我過唔到自己。」

阿拓當夜走上街頭,不幸被捕,被落案控告暴動。法庭不准保釋,他至今被還柙近一年。記者到收押所跟他斷斷續續見了好幾面,每次只能談 15 分鐘。

當夜,互不相識的阿良和阿拓,一個在尖沙咀、一個在油麻地,身邊 black bloc 同伴都在高呼:「入 Poly!救手足!」士氣激昂。阿良留意到,那夜街上好像零舍多未做好準備、硬著頭皮站在前線的人。

「你睇得出嘅,攞住『火魔』騰騰陣、一睇就知唔係好跑得嘅人,好多。」

午夜警方警告,如果示威者不停止汽油彈、弓箭、汽車等襲擊行為,不排除以實彈還擊。

大型傷亡事件一觸即發,阿良和阿拓仍在理大以外一段距離的街頭。事後回想,兩人都說其實當刻沒想過會贏,只是無法袖手旁觀。

當夜,阿良被催淚彈擊中大腿,疤痕仍在;阿拓被捕,失去自由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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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11 月 18 日,油麻地示威者嘗試反包圍理大。

2019 年 11 月 18 日 · 營救

小明任職教師,算是一名極端「和理非」。理大事件之前,她只會去獲批「不反」的遊行集會。前線抗爭的基本配備如「豬嘴」、頭盔,她一直沒有購買。平時遊行,她只帶普通外科口罩和生理鹽水,在後排協助中了催淚煙的人洗眼。

自 11 月運動不斷升級開始,小明睡覺時手機會長開,夜半有媒體開直播,手機鈴聲會把她吵醒。就算畫面平靜,她也會盯著屏幕,直至結束。「黎明行動」那星期,她數不到自己到底睡了幾多小時,也搞不清楚日子。

18 號前一晚,警方一度指理大校園內人士可循北面 Y Core 離開,卻有傳媒拍攝到警方疑使用閃光彈、催淚彈等武器迫人退回校園,有離開的網媒記者被捕。

本應開放的大學校園,頓變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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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小明用手機拍下示威者被捕一幕,影片中一片藍,還有目擊者淒厲的尖叫聲。

小明看著直播,開始胡思亂想:「可唔可以眾籌,租架直升機救人?可唔可以挖隧道?有一刻白痴到,不如佢哋換保安啲裝走出嚟啦.. 」

「唔知自己可以做咩…如果我試過,唔得,可能都心安理得。但我好安全咁坐喺屋企諗,感覺好差。」

18 號午夜到中午,校園內示威者三度嘗試突圍而出,每次均被無數直接打在身上的槍彈迫退,被捕者眾。同日,網民再度發起「圍魏救趙」,油尖旺一帶從早到晚均有示威者堵路抗議,有人築有人投擲汽油彈對警方對峙。有過百被圍困者父母於尖東靜坐,聲淚俱下。

當日全港學校繼續停課,小明不用上班。下午,她第一次把律師朋友的電話號碼,用防水黑色 Marker 寫在手臂上,還翻出櫃筒底那副泳鏡,帶著生理鹽水出門。

她形容是出於衝動,「都無諗過呢次聲援有無『不反』。」「咁… 都叫做最勇武嘅一次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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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11 月 18 日,市民在彌敦道組成物資鏈,把防具等傳到加士居道前線。

重述當日,一幕幕猶在眼前。小明到達佐敦時,約是黃昏五時多,天色仍然微亮,路面的磚頭幾乎全被撬起,空氣瀰漫著催淚煙味道。她沿佐敦道,與路上人群同向尖沙咀方向前進。

路上的人築起人鏈,將物資運上最接近理大的前線。互不相識的人,卻有莫名默契,小明站進兩人之間,旁人隨即拉開距離,繼續傳遞雨傘、頭盔、手套。

後來人有三急,本來在彌敦道上的小明走進商場,結果在安全距離目擊了驚心動魄一幕。

「我望住成堆人,前面有水炮車,後面十字路口有防暴行緊過來… 我哋不停大叫:走呀!走呀!… 但水炮車已經過到嚟… 」

「水炮車射低晒啲人。30、40 個,就喺你面前踎低晒,全部 under arrest。」小明用手機拍下這一幕,影片中一片藍,還有目擊者淒厲的尖叫聲。

那是小明首次親身近距離感受對警暴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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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11 月 18 日,佐敦一帶,警方拘捕示威者。

Charlotte 是一名義務律師。「我同示威者係同一陣線」,她不諱言。

運動之初,她會帶著西裝和電腦去遊行,準備遊行完後就換衫去警署支援被捕人,有時再直踩至第二天上庭。後來大型拘捕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鐵人都死,她放棄了遊行,只專心做法律支援。

11 月 18 日,有中學校長接獲被困於理大的學生求助,繼而與警方聯絡,要求進入理大帶走學生。當時校長與相熟律師聯絡,表示希望律師同行,為學生提供法律意見。當晚,校內抗爭者正在爭論,外面「圍魏」的手足進不了 Poly,要不要再試突圍?有人覺得,出面的人距離還太遠,不可能與他們會合;有人怒罵,留守只是坐以待斃,「係咪要鋪埋紅地氈你先肯走呀?!」

紀錄片《理大圍城》記錄了一幕:校內一個只戴外科口罩、背著小手袋的女生,在一片爭論聲中主張突圍,「佢哋已經頂咗好多個鐘啦!」她哭得聲嘶力竭,「佢哋『和理非』嚟㗎咋!」

穿過燒焦的正門樓梯,西裝骨骨的律師、校長到理大校園平台,立即被全副裝備、正討論應否再突圍的示威者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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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務律師 Charlotte 曾三度進入理大校園。

平時在警署,被捕示威者終於見到律師,通常特別欣喜,也很信任。但這一次,Charlotte 感到自己不被歡迎。有一個手持弓箭的示威者還威脅:如果校長律師們再踏前一步,他就拉箭。其後被其他人勸止。

「佢哋覺得我想削弱入面的人手。甚至… 有啲人覺得我哋係建制派的律師。」Charlotte 說,「我好明個心態 — 入面打緊仗,然後你仲撬走入面嘅人…」

當晚沒有再出現大規模突圍。校長們與警方達成協議,18 歲以下學生可在記錄個人資料後離開,不會即場被捕,但警方將保留追究權利。而18 歲以上、想離開但不想被捕的,只剩下鋌而走險的選擇。

Charlotte 去了理大三天,警方對出入校園者開始諸多刁難。從第一天律師證也無需出示,到後來要搜袋、沒收食物。她亦眼見,校內有意詢問法律意見的人越來越少,反而常聽到抗爭者在討論各種危險的逃生方法:嗱,會濕身嘅,上到頸…

「我心諗,吓… 唔好啦… 大佬….」

Charlotte 始終堅信,法庭是講證據的地方,就算從正門走出去,警方亦只知道你曾經從理大離開 — 她盡力勸告留守者。「你嘅人身安全,一下就無㗎啦…我唯有叫佢地小心自己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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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11 月 24 日,理大校園內。

2019 年 11 月 20 日 · 抉擇

Daisy 進入理大時,眼前所見渺無人煙。大部分示威者就如校園的幽靈 — 聽說還在,但見不著,只剩痕跡。

Daisy 是運動的中堅分子,政府推出《逃犯條例》修訂之初已會相應民陣號召遊行。她自言膽小,在運動一直是擔任哨兵的角色。

自警方 17 日晚上封鎖理大後,仍能出入校園者,包括校長、教師、理大人員、社工、救護員、記者,及部分社會知名人士如港大講師張達明、牧師袁天佑伉儷等。Daisy 是其中一人。

Daisy 說了一遍又一遍,當時理大情況「係我見過的最 worse」。她眼見,有年輕的抗爭者多天無眠,眼神空洞;有人猶如驚弓之鳥,稍微接近都會馬上竄走;有人腳部受傷,現場醫生警告,如果再延誤送院治理,之後可能需要截肢。

「你個心係好痛,你完全覺得,係有班人質被困咗喺大學。」

Daisy 在理大認識了一個抗爭者,對方在閒聊間仍在說笑、還會去飯堂吃飯,原以為他心理狀態尚佳。想不到夜晚返家後,Daisy 接到他的電話,對方哭至崩潰。

「佢話有諗過坐白車走,同律師傾咗好耐,但佢唔想走,佢覺得自己揼低其他手足… 佢仲話知道有手足話好想打多次,試下浩浩蕩蕩咁衝出去…」

Daisy 知道,當時理大內不斷有人嘗試各種方式逃離,但越來越多路徑被警方發現及堵死…長此下去,會不會有人偏激起來,背著汽油彈從某大樓跳下?她不敢想像最差的情況。

「你覺得真係有機會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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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警方 17 日晚上封鎖理大後,仍能出入校園者,包括校長、教師、理大人員、社工、救護員、記者,及部分社會知名人士如港大講師張達明、牧師袁天佑伉儷等。Daisy 是其中一人。

警察公共關係科當時對外稱,協調約 500 人進入理大救傷及斡旋。Daisy 知道,警方預期他們進入校園,要擔任「勸降」的角色。其中一次 Daisy 獨自離開理大,經過警崗,警員見她一個留守者也沒帶出來,故意扯高嗓門:「吓,一個都無呀?!」

「但嗰時你知道,你勸佢出來,就等於叫佢自首。」

Daisy 做了一個選擇,在專業和人道之間。她沒有絲毫心理掙扎。

示威者嘗盡不同方法離開理大。其中一途,是召救護車離開。據 Daisy 觀察,召救護車不被捕的機會較被捕高。她嘗試逐一接觸及遊說留守者。

另一途,是爬下水道。在理大一役之前,危險得近乎難以想像。Daisy 於是在理大來回視察,嘗試尋找圓形花紋、可供逃生的雨水渠口。她亦取得一些留守者聯繫,即使離開校園後,在外面也繼續幫忙聯絡工作,協助他們離開。

Daisy 不確切知道,促成抗爭者安全經下水道離開的營救網絡牽涉什麼人、或者多少人,只隱約知道有不少擁有專業知識、及冒險接應的人拖以援手。他們計劃好路徑,計算好水位、日出日落時間,Daisy 會接到一個訊息:「X 點,XX 地點等」。她就把信息轉達,確認決定爬渠離開的人數,回覆接頭人:「我呢邊兩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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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大一帶的下水道。

其中一個 Daisy 接應的手足,落水道後一直未報平安,到第二天才回覆:「唔好意思呀,出咗嚟啦,個電話無電呀。」她罵個狗血淋頭。

「我真係以為佢死咗喺裡面!驚到我癲。」

去年曾有救援行動的策劃者受訪,透露共有約 400 人循爬渠、游繩等方式逃離理大校園。這張接住「手足」的網,龐大而複雜。彼此不相識,卻把性命彼此負托。

*   *   *

2019 年 11 月 23 日 · 餘震

留守八天後,廚房佬離開了理大。

16 日進入校園,一直留在飯堂替抗爭者煮飯,到 23 日因情緒不穩送院,驗血發現肌酸激酶指數嚴重超標。八天內,廚房佬只吃了四塊餅、兩隻雞翼、一隻雞蛋。一共睡了兩次,每次四個半小時,都是在飯堂派餐位置的椅子。

他說,一吃飯、人就放鬆。做慣廚房就係咁,像每年聖誕節「到會」訂單爆滿,一樣做到唔使食、唔使瞓。

頭兩天的飯堂,超過 50 人在工作,有人洗切、有人煮飯、有人分餸。輪不到廚房佬埋爐,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執垃圾。看著廚房絡繹不絕,廚房佬想起以前成班兄弟打拼,忍不住流淚。

當時士氣高昂,曾有一刻,廚房佬以為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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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11 月,理大廚房。

但圍封校園後,廚房人手開始少,連同他在內只剩下五個人,包括一直默默洗碗的袁師母陳錦美,還有同為留守者、二十多歲的「水吧佬」。

他知道有人入理大「勸降」,「叫人自首嗰啲都痴線!叫人自首,即係你根本就無諗住要贏。」

雖然少了人,但廚房佬沒有一刻停手,只有越煮越多。聽聞有人擔心不夠糧,打算去爆 Seven,他大罵,「成座山咁高嘅米、山咁高嘅麵粉、雞蛋」,打多半年都夠。

缺的不是糧,廚房佬說,當時最缺雪糕、汽水、煙。留守者開始頹喪,廚房佬煮的飯多,食飯的人少。剩下的飯菜開始發臭,鑽出蛆蟲和蒼蠅。

23 號,廚房佬聽聞學生會已掌握所有留守者下落,袁師母也勸他,其他手足都平安,不如你自己也返去唞唞,遲啲去第二度,煮飯俾其他手足食。廚房佬受軟不受硬,這樣一勸,倒也成功把他勸走。到醫院檢查,才知道再延醫會有生命危險,吊了一星期鹽水。

廚房佬斬釘截鐵說,理大一役輸了,說沒有輸是廢話。輸了要認,認了才能吸取教訓,再想下一步如何走下去。

離開醫院後,他有了全盤計劃,打算每個月搞一次大食會,只聘請手足幫手,食物由入場者自由定價,儲一筆本金,「用嚟做自己想做嘅嘢」。去年聖誕節和某知名「黃店」合辦了一次,未料因錢銀糾紛,雙方不歡而散。不久後疫情爆發,計劃實行遙遙無期。

2020 年頭開始,廚房佬共先後打過三份工,每一份都因為被認出,老闆一句:「唔好意思,我哋餐廳立場係中立嘅」,廚房佬不夠三天就被請走。兩年期傷殘津貼剛好夠期,最差的時候,廚房佬銀行一蚊都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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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佬」施景騫留守八天後,離開理大校園。

大家都說「攬炒」,廚房佬早已「炒」了自己。「租都唔夠交,都唔夠膽問人借錢,因為我唔知我還唔還到。」

生計迫人,被褫奪的不只是溫飽。廚房佬在理大認識了 18 歲留守者「暴龍」,因與家人政見不合離家的少年。廚房佬覺得這伙子聰明、特別有骨氣,請了他當助手,承諾會好好安置他。

「我承諾佢,你跟住我,我要做正行生意,我要畀你睇到 — 我又要挺直腰骨,又要賺到錢。」但廚房佬也自身難保。暴龍後來更一度被還押,猶幸數月後獲釋。

無論談及圍城的艱難日子、或經濟拮据,廚房佬仍一直豪言壯語。唯獨談及暴龍,他眼簾垂下,語速放緩,吐出每字每句,都特別痛苦。

廚房佬去收押所探過暴龍一次,短暫的 15 分鐘交談,只夠簡單交代近況。「佢無怪我。但我兌現唔到承諾,就係兌現唔到。No Excuse。」

「我以為,自己已經手執起一啲力量,有啲嘢可以做到,」倒抽一口氣,強忍淚水, 「然之後,我又做唔到。呢件係令我最傷心嘅事。」

愧疚、一籌莫展,廚房佬此後陷入半年的抑鬱,困在劏房四面牆之間,每周只出去一次買餸買煙,隔天吃一餐,體重由 160 磅下跌至 130 磅。

最終在九月尾找到一份大學飯堂的兼職工作,總算暫時恢復狀態 — 雖因為薪水太低,兩個月後又辭了職。

「我都係賤命、辛苦命一條。」他說,廚房是 comfort zone,他要一邊煮飯,才有空間思考。「我好好運,成日都係絕處逢生。我知自己要接受失敗,靠自己起返身。」

「輸就認!跟住再出發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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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佬」離開理大一刻。(圖片來源:梁柏堅)

2020,及其後

理大烽火熄滅,一切回復正常。一切沒有回復正常。

運動去年爆發至今,過萬人被捕,超過 2,200 人被落案檢控。其中近 700 人被控以最高監禁十年的暴動罪。

6 月 30 日,國安法被納入《基本法》附件三,直接實施生效。唐英傑、周庭、鍾翰林等人被捕。

12 港人被中國水警截獲,渺無音訊。

立法會參選人、議員被褫奪資格;教師被取消註冊;記者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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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10 月 3 日晚,數名市民登上獅子山舉牌籲續關注 12 送中港人。

平凡的香港人由抗爭中的不同崗位,回到各自的生活中。教師小明繼續堅持只在「黃店」消費,捐錢支持幫助抗爭者的機構;Daisy 與理大留守者成為朋友,元旦當天,二人結伴由銅鑼灣遊行至中環,成功勸對方當一次「和理非」;廚房佬施景騫仍在籌備搞生意,他的計劃不是開一間「黃店」、而是「黑店」,「要做到藍絲都要嚟幫襯我!」

Charlotte 接手的示威者官司,輸多、贏少,一切彷彿徒勞無功。她本算是行內敢言的律師,過往時會公開批評惡法、批評當權者。自《國安法》生效,她開始憂慮。最近,她夢見最親的妹妹被捕,乍醒。

「其實我好不爽呀!我哋已經面對咁大 injustice,呢家連 complain 嘅自由都無埋…」

Charlotte 坦言,有了《國安法》,說話一定會比過去謹慎。「唔講嘢、唔再評論,我好唔樂意。但我仲有咁多單暴動、仲有咁多上年拉咗嘅人…如果呢個(噤聲)係我繼續做 case 嘅代價 — 我唯有咁做。」

經歷大半年運動,前線阿良形容猶如被時勢「撞散咗個人」。他知道有不少支援年輕抗爭者的「家長」,會協助他們生活重上軌道,找份工作、或重返校園。他覺得也是時候重整自己。

阿良本有意循學術方向發展,打算來年報讀研究生課程。研究興趣在於政治、社會運動等範疇。但如今的香港,未知學成歸來時,還容不容得下這樣的論文?

「社會科學嘅興趣就係研究個社會點變,你點可以唔做呢?唔通做啲唔關社會發展嘅嘢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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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阿良的盾牌。他說,去年有手足硬塞了這盾牌給自己,他接到後想:沒理由拿著盾站後排,就半推半就上了前線。

阿良尚算得以重返日常。但被命運離棄的戰友,他們的苦難無法被承擔。

「愧疚,不嬲都會有…但點講呢.. 你無得下下都淨係諗住,點解係佢死,唔係我死?你一路咁諗,個人會癲。」

「…好似《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 『Some will fall and some will live Will you stand up and take your chance』? … 咁,我覺得我 take 咗 my chance,無畀人捉到、無死到,唔係咩要 proud of,但就係好彩囉。」

還押中的阿拓,案件還有多月才開審,他不打算申請保釋。

「一動不如一靜啦,橫掂我喺裡面都係讀書啫。」

五大訴求之一,是特赦所有被捕抗爭者,未竟,抗爭卻似走進死胡同。有無悔恨?阿拓搖頭。

「無關係嘅,歷史上所有革命事業,都要預咗呢樣嘢。」

阿拓最近在讀村上春樹的《人造衛星戀人》。書中一句他特別深刻,是引述美國小說家克羅阿克(Jack Kerouac):

「人在一生中應該有一次到荒野裡去,經驗一下健康,卻甚至有幾分無聊的孤絕。發現自己只能依存於完全孑然一身的自己,然後才會認清自己真實的、隱藏的潛力。」

他說,自己特別喜歡這類唯愛、唯心的小說,提醒自己,即使在大時代中,仍要保持柔軟的心。

「好多時夜闌人靜,我都不停拷問自己,點樣去面對自己的人性。」

「既然點都要面對,不如學習在悲觀上堆積正面情感。」肉身被囚於籠牢,阿拓卻泰然。「去面對,而唔係逃避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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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角收押所。

撰文/梁凱澄

攝影/Oi Yan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