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報導・4】三個中國獨立記者的「英雄主義」:極權下繼續報導
五年前,九十後中國記者劉立強(化名)第一次實習,就見證審查如何毀掉一個前輩記者的意志。
那一天,主編、記者和編輯開選題會,劉立強留意到一位拿過獎的八五後記者消失了。前一天是發稿日,會議間,主編向眾人解釋:那位記者花了半到一個月寫的一篇調查報導被撤稿,受到自信上的打擊,決定離職。後來聽說,那位記者轉行了。他想着:「這種事總會輪到自己。」
劉立強一早做好心理準備了。
那時中國媒體正要踏入全面審查時代 — 隨着 2013 年,《南方週末》新年獻詞事件後,互聯網治理收緊,兩年後《國家安全法》明確提到「網絡空間主權」;再過兩年,《網絡安全法》實施。
中國媒體多屬國有,直接受宣傳部管轄,一紙禁令由以往的紙質「紅頭文件」,轉變成一通電話或者訊息,再下達到編採室,禁令越來越多,且無所不包 — 調查記者半壁江山就此折損,眾人痛心第四權被廢武功,但仍有少數「獨立記者」及體制內記者在有限空間中砥礪前行。
北京天安門廣場的人群。(圖片來源:Camillo Corsetti Antonini @ Unsplash)
香港是商業媒體居多,但主流媒體也免不了受中資操控,前篇提到《香港 01 》等多間傳媒中政治審查以較隱性方式存在,一批記者憤以出走,走上獨立報導之路,亦有獨立記者平台誓推出會員制定生死⋯⋯在一國一制的新香港,傳媒將是重點關注領域 — 持有《南華早報》的阿里巴巴近日亦被中方要求出售旗下媒體資產,我們離全面審查尚遠,但能怎樣應對?
香港浸會大學新聞系助理教授、前《鳳凰衛視》全球新聞總監閭丘露薇則說,香港記者是由「乜都有」到無故失去。中文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助理教授方可成指,一進入中國媒體就等同「跪着反抗」。在媒體任職或獨立紀錄也好,中國的記者如何努力抓緊一點記者僅餘的自由?
跑在禁令前 為七成非敏感議題而留下
要對抗,只能靠跑得快 — 跑在命令之前。
偶爾,劉立強所在傳媒的微信群裡會傳出一個消息,提到某一個議題「不讓發了」,編輯會標籤負責記者,然後再私下以訊息交流 — 他指出,事前自我審查篩除的選題多於事後刪稿,已發出的報導被禁有兩大原因,第一,社會影響大,對官方造成「負面影響」;第二,政治敏感時期。
「編輯是共同體,我們想盡各種辦法對抗審查,讓稿子能做出來。」有時撰寫刑事案件,一收到編輯發來的線索,劉立強就會在 24 至 48 小時之內,趕路、採訪、寫稿,完成約二至三千字報導。
選題時,他習慣性先自我審查,有時編輯採用較溫和的標題,有時則是用「春秋筆法」,不直接批判,不強調採訪的角度,不動聲色地說故事。
2017 年,北京逾以萬計居於城市邊緣廉價公寓的外來勞動者被當局驅逐。一個中國女人駕車路經被拆樓宇。 (Photo by 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17 年 11 月,因一場大火,爆發「北京切除」事件,逾十萬居於城市邊緣廉價公寓的外來勞動者,被稱為「低端人口」,並被驅逐。他前後待了半個月時間,採訪被迫遷戶,第一篇文章存活了半天,累積至幾十萬閱讀量,便被刪除了 — 還是埋頭苦幹採訪途中,同事把文章連結發給他,一打開,他才猛然發現被「和諧」,但他沒多大反應,禁令未到,就繼續做下一篇跟進報導。「至少短暫發出來,還是比較值得。」
也有發不出來的時候。某一次全國關注的性侵事件,前前後後他曾跟進了一周,接觸受害者、律師及其家人,近十個人,但禁令下來了,稿件還未開始寫,就趕不上了,他以「打擊」形容此次事件。
即使有三成屬敏感議題,仍有七成可以報導 — 他選擇為此留下。
劉立強在位於北京的全國性媒體工作。有上訪者因地方上的冤案主動聯絡他,他也難以報導。在體制中,他因沉默而愧疚,「你知道自己無能為力……貪污腐敗不解決,報導也沒有用。」
中國調查報導的興衰
自中共立國以來,媒體一直是由政府機關所有,直至八十年代才開始商業化運作,主要分為體制內官方媒體、市場化媒體及自媒體。
方可成認知中,最初的調查報導是由黨媒開始的。1987 年《中國青年報》做了一系列對大興安嶺大火的長篇調查報導,算是打響頭炮。八十年代改革開放起,隨着媒體更傾向市場化運作,調查報導大受讀者歡迎,《南方周末》、專做經濟揭弊報導的《財經》等媒體得以興起,投放大量資源扶植調查及深度報導部門。央視的新聞評論欄目《焦點訪談》以深度報導為主,亦被三任總理李鵬、朱鎔基及溫家寶視察,「輿論監督」一詞大行其道。
2003 年,《南方都市報》揭發大學生在收容所被毒打致死的特稿《被收容者孫志剛之死》,曾令收容遣送制度遭廢止,其後還有毒奶粉、四川地震豆腐渣校舍、地方官商勾結等等重大報導。因省級地方報各自由省委宣傳部管轄,各地調查記者跨省通力合作,第四權一度能監督政府 — 即使有時記者仍會被捕坐監。
隨着 2012 年習近平上台,權力集中化,問責各地宣傳部,中國媒體便迎來「全面審查時代」。
2013 年 1 月 9 日,一批示威者在廣州南方報業傳媒集團總部外請願,抗議新年獻詞事件,爭取新聞自由。當時,《南方周末》工作人員稱其因迫於中共廣東省委宣傳部新聞處的壓力,就 2013 新年特刊中的新年致辭及相關內容進行大幅刪改。(圖片來源:STR/AFP via Getty Images)
2013 年《南方周末》爆發「新聞獻詞」事件,編輯部發出公開信,披露 2012 年被改被撤的稿件高達 1034 篇。
2010 年至 2013 年間,方可成在《南方周末》任時政記者。編採部幾乎每天都收到宣傳部指令,平均每月均被「斃稿」。不過 2012 年習近平剛上台,經人民出版社安排專訪剛出版新書的退休高官,在最後關頭被撤稿,數以十萬計已印刷的報紙被銷毀 — 明明不應被斃的稿件也被斃了。另有廣州傳媒人指出,廣東宣傳部的本地官員原先較開明,同年,忽然空降北京調任的官員,要求審稿、看版,報導空間大幅減少,隨着網絡媒體興起,紙媒廣告量大減,調查部組難以發稿之餘,亦大幅裁員。
《端傳媒》報導中提到,2018 年有中央紙媒記者調查河南「滴滴出行」乘客被先姦後殺事件,深度報導在付印前一夜遭撤。《紐約時報》報導,被喻為行內「定海神針」的《中國青年報》前深度調查部主任劉萬永稱兩年間,至少有一百篇獨家被「斃稿」,包括牽涉數百萬受害者的金融騙局。
據保護記者委員會在 2020 年度調查,中國至少有 47 名記者入獄。
2018 年 12 月 26 日,維權律師王全璋案件審訊,便衣警在天津法院外阻止記者拍攝。(圖片來源:NICOLAS ASFOURI/AFP via Getty Images)
黃金時代過去了,調查記者一邊遭遇越趨強烈的政治審查及風險,一邊遇上互聯網公司向他們招手 — 方可成以前在《南周》的同事,甚至收到百萬年薪的職位待遇。
一推一拉,調查報導半壁江山消失。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前院長張志安曾分別在 2011 及 2017 年發表《新媒體環境下中國調查記者行業生態變化報告》,據他統計,調查記者人數由 334 名急劇下降至 175 名,大跌 58%,同時高度集中在 7 間傳統媒體,以及 2 間新媒體 —
包括 2 名資深獨立調查記者,主要依賴自媒體發佈報導及線索。
中國公民無採訪權,記者必須隸屬新聞機構,才能獲得新聞出版總署發出的證件,其他人採訪被視為「非法」— 武漢疫情期間採訪的公民記者張展,更重判四年。閭丘露薇說:「內地獨立記者係被定義為假記者,因為你沒有記者證。」離開新聞機構後,他們只好改口自稱「獨立紀錄者」、「獨立撰稿人」,就是不能自稱「獨立記者」。
據他們估計,現時全國獨立調查記者約在五人上下。
不願跪的,站着反抗,在體制外有生存空間嗎?
香港浸會大學新聞系助理教授閭丘露薇
不存在的「獨立記者」 三個紀錄者的掙扎
劉虎:賭上姓名 成為被告 不存希望地報導
距離「劉虎」的名字在微博上被永久封殺,已經有七八年光景。
他是少數仍活躍於第一線上,報導貪腐案件的調查記者。他自稱「獨立寫作者」,估計全國同行仍撰寫貪腐的記者及撰稿人少於三十人。
貪官猛如虎,「我從來沒打過死老虎,打的都是活老虎。」現時中國媒體鮮少踢爆式調查報導,記者一般只能報導已被政府調查的官員 — 「痛打死老虎」。劉虎仍然有他的驕傲,「鞭屍誰都可以幹,沒太大興趣。」
2013 年任職廣州媒體《新快報》時,他因實名舉報重慶副市長馬正其的貪腐事件,遭公安「跨省抓捕」、羈押、以涉嫌誹謗移送審查起訴後,被扣留 346 天才得以取保候審,最終,在 2015 年 9 月檢查院決定不予起訴,正式無罪。
轉至《長江商報》工作後,他接二連三發表《茅台所獲百年金獎疑造假》、《農行儲户冤案昭雪之路》等一系列調查報導,不料觸怒當局,中宣部下令整肅報館,要求記者寫檢討,「兩三個月啥事幹不了」,他跟其他合共六名記者憤而離職。「我們覺得是不可接受的,沒有寫任何失實的報導,我們寫東西都是好新聞,只是被寫到的官方不能容忍。」
中國調查記者劉虎(CBS影片截圖)
官商勾結、李兆申院士論文造假案、拆遷十年後六千多戶人未獲安置的貴州遵義棚改項目爛尾案、調查舉報 200 億身家海南法官張家慧……他持續追蹤司法腐敗、濫用公權力的案件。由於中國公開資料途徑較少,記者無法查證土地房產,但可進行公司查冊,他調查貪腐案,主要依靠知情人舉證,或依頼公開法庭資料、錄影證據。他說,即使有線人或受害者報料,官媒記者因為宣傳部禁令,難以調查,持有記者證找官方機構採訪,對方有機會「一方面歡迎,一方面找機構把報導消滅」。
「像我能做這種事情的人很少,很多事情我不做,是沒人做。」即使始終有一道不可觸碰的審查紅線 — 攸關中央的敏感詞,如總書記、習近平、中共、或者國家口號,但仍可寫地方貪腐案或官場故事。
劉虎敢賭上自己的姓名,個人微信號也被封殺過七八次,微博被封一兩百次,「記者劉虎」被封前曾有 73 萬人追蹤 — 最後一次是因 2015 年發出一條動態,關於四川鄰水縣保路運動,五萬人上街遊行的事件。「如果我們的號光是平安什麼都不發,這個號有什麼存在意義?」他的實名已被永久封殺,目前用網名註冊,說:「影響力黨想收回就會收回。」
現時他每個月寫三至五篇稿,有時實名,有時使用筆名,有些稿件存活時間很短,以往在官方媒體影響力大,點擊率最高數千萬,現時縮至十萬,但他不言敗,仍有來自民間的支持者轉發文章或者小額打賞,「儘管現在寫文章閱讀量變少,還是可以改變事件,比一無所有好多了。」
新聞機構如保護傘,記者報導若屬職務行為,檢察院鮮少追究個人責任,不過當以個人身分撰稿,他需獨力承受法律上後果。
記者只能用真相盡量保護自己,但他嘆:「有時還是不可以保護。」因撰寫一宗法官張家慧涉貪案,他被其親友圍毆,因而報警求助,到派出所接受調查時,再度被其親屬車輛前後攔截,欲毆打他,幸而逃脫。2019 年十一月,因報導重慶富翁涉性侵,他就再被控涉嫌誹謗,幸得律師義助,「我只有正常面對了,去當這個被告人。」因有案在身,在社會信用系統中,他是「失信者」,無法進行高消費活動,如買高鐵票及機票,等同被軟禁在重慶。
劉虎說:「我從來沒有覺得中國新聞業有希望,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重慶西站。因有案在身,在社會信用系統中,張虎成了「失信者」,無法進行高消費活動,如買高鐵票及機票,等同被軟禁在重慶。(圖片來源:Mr Peanutbutter@Unsplash)
被敏感化:報導全刪 捨棄自己姓名
調查記者張奇(化名)的真實姓名已被「敏感化」。
「中國所有事都可能『被敏感』。」大的政治議題必然被禁,小至公車司機駕車自殺,因引起社會關注,也可以成為敏感事件。有時候他想,「因為敏感不可以寫,還是因為寫了才敏感?」
獨立寫作後,他一直為各機構供稿,有較敏感的議題,會與傳統媒體商討,由他來跟進,與編輯互相在體制內外配合。力所能及時,他盡力報導,不過高壓環境下,調查記者可以做的越來越少是「必然」。作為獨立記者,他沒有記者證,意味着無法前往現場報導。若質疑官方數據造假,亦難以核實,他以武漢疫情死者數字為例,在警察看守之下,記者根本無法接近領取骨灰的家屬,欲查看新出現的墓碑數字,也需實名登記進入墓地 — 「在中國,所有調查新聞都不一定會有回應……不回應也是一種回應。」
2020 年,美國加州一輛私家車貼著聲授張展的單張。中國公民記者張展因採訪武漢疫情被當局判囚四年。(圖片來源:Allen J. Schaben / Los Angeles Times via Getty Images)
只是沒想過,自己的名字也會成為禁忌。
何謂敏感化?「記者認可度被刪除,整個人被刪除,打出姓名(的搜尋結果)也刪掉了,調查報導被刪除,作為記者做過的稿,全部被人刪去。」心血一朝盡毀,他一度很在意,悲傷不已,報導是歷史的紀錄,但因報導者的名字敏感化,歷史竟可被消失,紀錄被改寫。
張奇想清楚,無論時代多壞,只要報導出現過,影響過一部份人就夠。他妥協了,捨棄真名,只能匿名發稿 ,也清楚當局能調查出撰稿人身份,只是禁止記者積累個人影響力。重點在於報導是否中立、客觀、紮實,對得起良心,以及有沒有「真真正正做好這篇稿」。
「刪不刪除是他(當局)的事,我記不記下來是責任。」備份網站《端點星》事件爆發後,更堅定他的意志。「何時開始,連要備份都成為一種罪名?更加需要去紀錄,我從來都不後悔……我不會為我寫過的東西後悔,你可以說我不全面,不中立,但調查性質報導,你不可以指責我作假,我一個字也沒虛構。」
線人被恐嚇 牽連家人
獨立紀錄者陳素兒(化名)曾多次報導中國異見者,觸碰無法觸及的紅線底端。
「中國媒體(報導)中從來沒有異議人士,抗爭者不存在的,這是很荒謬的事情。」她說:「人沒有辦法說話。」
陳素兒曾在體制內工作,在中國的僱主需要交納「五險一金」,包括養老、醫療、失業、工傷、生育保險,以及住房公積金,離職後全數都沒有了。「還好前幾年沒有生病,不然保險都沒有。」微博被封後,她在微信發文,附有打賞二維碼,但很快被當局封了,理由是「非法交易」,「一筆都沒收到」 — 等同封殺。
隨着公民社會遭嚴重打壓,出現「七不講」、 NGO 接而連三停運等,報導刊登的空間也越縮越小。沒有境內媒體敢刊登她的稿件,難以通過審查,作為「非法」記者,她無法去現場,像有一把劍懸在頭上。她收入不穩定,只有零散的稿費,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零收入,靠積蓄度日。
為了繼續工作,她已沒有點評政治人物,亦有自我審查。今年二月起,中國當局再收緊網絡言論,要求自媒體如微信公眾號,若發出時政新聞,需先獲得媒體許可證,令她更難發表文章。
2019 年,一群記者參觀華為深圳展覽。華為堅稱沒為政府設置保安「後門」。(圖片來源:WANG ZHAO/AFP via Getty Images)
威脅時隱時現,陳素兒但覺監控羅織了一張「無形的網」。
近五年前,某一次涉歷史題材的採訪中,一連幾天,她遭遇公安跟蹤,先是在路上有車尾隨,後來有公安進去旅館盤查,甚至進入房中監督。又有一次,她的線人告訴她,因為有家人在體制內機構工作 — 即國企、國家機構、事業單位等,遭受威脅,不能接受採訪。
十年來,她不止一次被約見「喝茶」。即使寄本書給朋友,當地警察亦會找對方談話。另一城市的兄弟姐妹則接到當局來電,有家人在體制內工作,被領導約談,不能升遷,還因此與她爭吵過,日常生活一團亂麻如「一地雞毛」,情況「不足為外人道」。「不是警告你不能工作,而是威脅你的親人,這是更難辦的事情,不能讓你自己的選擇讓家人承受。」
不能組織 獨立就是對抗
張奇說,明面上,中國的獨立記者只能單打獨鬥,組織化有機會被控煽動或顛覆國家,等同「將自己變成別人的罪證」,會「團滅」。
私底下,他曾在報導某個議題時,十多名記者不分體制內外團結起來,共享資源,互相審稿,令報導經得起所有質疑,在禁令下來前爭取時間發出,眾人仍可爭取一點空間。昔日他在體制內,相熟的調查記者會分享線索,共同報導,共同承受來自宣傳部的壓力,「我自己並不認為獨家消息最重要。」
五年前,陳素兒曾經與幾個記者商量過,成立媒體平台,讓公眾捐款支持調查報導,但很快意識到,媒體性質敏感,一做就會被打壓。「獨立他們就視作一種對抗,除非你保持沉默。」
不願沉默,只因一個夙願。「在不自由的環境內待久了,還是很渴望像正常人一樣,正常的說話表達。」
北京天安門廣場上的人群(圖片來源: Markus Winkler @ Unsplash)
「禁制太多太多,我的初衷不一定要是(做出)一個姿態,或者抗爭⋯⋯只要這個事情是重要的,作為一個媒體人就是應該把它寫下來,不要去管它敏感或者不敏感,」說到只想履行一個正常記者的表達權利時,她的語調激動起來,「我對這個特別不服氣,不明白為什麼我們報導會有敏感跟不敏感的區分呢?」
「你追求的當然是有價值的,你追求的是言論自由,作為一個媒體人,你不追求這個,你追求什麼呢?」凌晨十二點的靜夜通話中,忽然聽見她深深的吸氣聲,她薄薄的聲線顫抖起來,哽咽地說:「我就是追求一些最基本的東西。」短暫的沉默,一聲謂嘆後,她很快平復情緒。
「追求自由的人,都是你的同道。」陳素兒為追求價值,犧牲了正常生活,作出了少數人的抉擇。她相信時代向前發展,或會有更多人一起抗爭 — 畢竟言論自由屬於國民的權利,記者只是這種公民權的延伸,但她的遭遇說明了現況。「你說這些,本來就是孤獨的,本來就不是熱鬧的一條路。」
這是一場長期戰。「影響一個讀者都是有用。」張奇說:「每一個人都要守住你的位置。」
調查及深度報導的七種轉生方式
方可成認為,中共因自認代表人民利益,一定程度上需要回應民意,「中央政府需要調查報導來監督地方政府,」早期武漢地方政府瞞報疫情,因中央官員未摸清楚事件,才完全放開報導尺度,問題只是:由誰來做調查報導?
即使媒體衰落,「很難說(調查報導)完全死掉了,還是以各種各樣不同方式存在。」在審查的緊箍咒之間,涉及社會敏感議題的調查及深入報導,有一點呼吸的罅隙嗎?
中文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助理教授方可成
第一種是新型網絡黨媒,例如 2014 年由上海國企資助的國有媒體《澎湃新聞》,有人形容一度看到南方報系的影子。為了擺脫黨媒形象,招兵買馬,亦給予一定自由度,「一旦吸納了最優秀的媒體人,那他們一定會做出一些具調查性質、批評性質、監督性質的報導,讀者才會相信你。」
第二種,非官方辦的媒體機構,沒有准許採訪的新聞許可證,如身在「灰色地帶」。「如果不是黨媒,也意味着要把它掐死是很容易的,但(黨)不查你的時候,你還是能做一些東西出來。」曾被譽為中國最賺錢的商業媒體《好奇心日報》一度以社會特寫報導打響名號,但因由科技公司創辦,遭兩次勒令整改後,團隊正式解散。
第三類為專注「非虛構」萬字特稿的小型團隊,如網易旗下的「人間」、騰訊「谷雨」等,依頼大型媒體供稿或賣影視版權維生。筆觸較軟性,但有些報導仍觸碰社會議題。
第四種,從事商業活動的微信公眾號也偶爾發出影響力巨大的調查報導。2018 年最驚動的調查報導,要數從事房地產的微信公眾號「獸爺」— 前《南周》記者採用媒體調查報導、公開資料寫成「疫苗之王」一文,揭露黑心公司生產狂犬病疫苗造假事件,驚動總理李克強批示「嚴肅查處」— 但文章也被屏蔽了。
第五類,則是非牟利獨立媒體,例如 NGOCN 專注社運人士、異見者、人權報導,亦推出刊載原創調查報導的「聲音計劃」,包括追訪 709 家屬、寇延丁、李翹楚等等 — 在創辦十五年後,在去年四月機構註銷解散,由義工繼續更新消息,再沒有原創報導。
最後一種,則是獨立紀錄者。「你手上如果有(新聞)執照,就是有一定的空間,有一定的保障,我也是特別佩服在中國內地做真正獨立調查,做獨立記者的人,因為風險真的很大。」
方可成始終相信,中國的政治體制中,外人以為嚴密且高效,但「中間很多偶然因素,完全不是非常嚴密的體系」,比如各地控制疫情效率各異。「很多人也在做新的東西,也不可能完全封得完。」
私人領域:僅餘的獨立評論空間
去年 2 月 29 日,方可成創辦的「新聞實驗室」,因為遭惡意舉報,微信公眾號被永久封禁 — 他以「官僚系統的反應」形容,「你舉報得多了,你影響力過大了,就會把你封一下。」
方可成舉起經營八載的「新聞實驗室」文章頁面,已無法禁看。
此後,新聞實驗室全面退守到會員模式。他每月精選約八至十篇主題文章,以電郵定期發出通訊,月費約三十人民幣訂閱,人數約一千多人,保持增長。
內容不經自我審查,在私領域發表文章,像是言論自由的最後堡壘。「中國政府決定是否要 censor 一個東西,影響力是很重要的一個元素,影響力少一點,是一個更安全的方式。」
讀者電郵地址一半來自牆外,一半在牆內。像不少公眾號被封了,換個名字再開號,仍會有讀者追隨,「即便是在中國這麼嚴格管制的系統底下,還是有一批人,其實非常渴求讀到一些真實的東西的。」
中國記者「跪着造反」 香港記者「由有到冇」
曾在《南周》工作的方可成眼中,體制內的中國記者不是勇者,不是鬥士,亦不是異見者,一直是「跪着造反」,由進去新聞機構工作一刻起,已經默認:「Okay,我接受你對我的管理,對我的審查,但是請你給我一點空間,做我認為有價值的東西。」哪怕是曾被譽為「中國最具影響力的自由主義報紙」《南方周末》,也不是新聞自由飛地。
「內地由始至終對媒體控制係冇放鬆過,只不過有時空間大少少。」閭丘露薇觀察,近來一連串動搖新聞自由的根本性改變,「對香港記者嚟講,衝擊更加大,因為你係由乜都有,去到擔心乜都冇嘅境地。」對媒體的想像,仍可擴闊一點,「大家做得幾多得幾多」,奮戰到觸碰底線的一刻。相較中國傳媒一開始已被定義為宣傳機構,陳素兒亦勸勉香港記者,在溫水煮蛙中,盡量堅持「反制跟自由的傳統」,盡量抗爭。
閭丘露薇曾是前《鳳凰衛視》全球新聞總監,也是因為在政治審查以及新聞理想之間,選擇後者,離開新聞界。
除了《香港電台》,香港媒體多屬商業機構,亦未有記者發牌制度,主要透過更換及影響編採部主管、老闆等手段干預新聞運作,除非一聲令下,將所有媒體收編國有 — 閭丘露薇相信仍有一段時日 — 否則仍有一定空間,暫時不用因最壞的可能性而退讓。「唔單止有國家力量、政治力量,市場力量同受眾力量都好重要,尤其喺香港。」
「大陸讀者更加鐘意免費嘢啦,但你睇打賞機制都行得通。」中國人口基數大,閭丘露薇眨一眨眼說道:「但香港人有錢呢。」
審查天花下 中庸是記者「英雄主義」
劉立強是九十後,不曾經歷調查報導黃金盛世,審查由寬鬆到緊縮的過程。約十年前,他讀新聞系時,約有一半人覺得審查合理,他屬於另一半,但選擇接受事實,「(接受)頭頂有一堵牆,有一道天花板,選題時有一個度,盡量不要觸到天花板,自己會有自我審查,有選題上面沒有禁令,也不會碰。」活在夾縫中,雖仍有一點理想主義的衝動,「我們知道對抗是找死,就中庸一點,犬儒一點。」
因為生計考慮轉行前,他會繼續跑在線上,在熱情燃燒殆盡之前繼續報導。
劉立強引用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的話:「生活中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認清真相,然後仍然熱愛他。」在全球新聞自由排名倒數第四位的中國,他帶點無奈地說,自己的「英雄主義」就是中庸之道。
資料圖片,來源:Macau Photo Agency @ Unsplash
記者|鄭祉愉
攝影|Nasha Chan、P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