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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報導・1】反送中引燃政治審查 記者的抉擇:堅持還是離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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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月 1 日,零新聞經驗的政務官李百全正式履新港台廣播處處長,上任一周內點名要求親閱《鏗鏘集》、《視點 31》等節目,港台《香港故事》節目部分集數被腰斬,全面審查亮劍。

早自 2019 年起,親建制媒體的政治審查已越見明晃晃,一批記者憤而辭職,決定出走,另尋獨立報導出路,有人說想做一世記者,但「最大難題係收入」;也有多名偵查記者選擇自立門戶,卻發現路難行……為港台任《鏗鏘集》編導的蔡玉玲,正是獨立調查記者,亦因 7.21 事件調查報導,首當其衝,因以個人身份進行車牌查冊被控兩項虛假陳述罪。

浸大新聞系助理教授閭丘露薇指出,「獨立記者」有兩種形式,第一,獨立完成的報導,未經傳統層層審查後刊登,如譚蕙芸、陳曉蕾及拒自稱記者的紀錄者蕭雲;第二,以獨立記者身份與不同機構合作,最後的作品版權屬於該媒體機構所有。

2016 年記協薪酬調查中,以問卷方式訪問四百名新聞工作者,年資低於四年者佔 71%,十至二十年佔 21%;三成人月薪一萬至一萬五;問卷結果顯示,離開新聞界首要因素為薪酬過低,其次才是政治審查。新聞自由受壓,行業長期低薪,人才嚴重斷層,雙重夾擊之下,新聞人何去何從?獨立記者這條路,能否成為另類出路?香港人養得起獨立的調查報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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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11 月 3 日,香港電台電視部編導蔡玉玲被警方上門拘捕。

採訪示威者「唔夠持平」 控訴警暴集會不准報導

不同媒體中,均有記者因為政治審查,決意出走。

2017 年,香港記者協會的言論自由年報《一國圍城:北京肆力向香港傳媒施壓》中提到,26 間主流媒體中,9 間被中國控制,有中資入股,佔三成半,當中包括染紅的有線電視。另一方面,八成半主流媒體老闆或新聞部主管被政府吸納,獲港府授勳或委為北京建制成員。

《立場》訪問七名在親建制媒體工作的記者,一致指出,政治審查在反送中期間浮現。

不願透露工作機構的前港聞記者 Julice(化名)觀察,政治審查由以往較敏感的「保安 beat」,急速擴散至日常新聞。由 2019 年七一佔領立法會起,她察覺管理層態度轉變,八月後報章標題屢遭修改,避免提及示威者受傷數字、催淚彈數字 — 除了一兩次嚴重事件之外,僅能在內文提及。「起咗題,出咗街,第二日會改咗,」她質疑有意對警方行為作出淡化,「條題係負面針對警方,就唔會放大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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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nji Wong 攝

她為平衡,在集會現場同時採訪示威者,以及因交通封路受影響的市民,仍遭上司質疑「唔夠持平」,問「點解去集會,(報導)得示威聲音」。照片亦不能出現警方開火、射出催淚彈的畫面,「有五隻手指(舉)五大訴求,都係話唔好出」。連做示威相關報導,亦遭上司質問:「點解你故仔會有 source?」反送中示威後期,管理層更借辭不安全,不准他們去現場,只能在公司觀看現場直播。

親建制英文媒體工作的記者 Charlie(化名)亦指出,審查不明言,但現暗湧,上司往往要求報導加入警察一方說辭,卻出現「雙重標準」,「對示威者就會問到底,但警察佢答一句,就當佢係。」

去年一月,Charlie 曾在街頭訪問示威者,受訪者提到有示威者遭警察毆打,編輯以屬「嚴重指控(serious accusation)」為由,要求刪掉,他據理力爭,指警暴已多次獲報導,才得以保留。他曾前往其中一次指控警暴的集會,上司同樣因「冇證據」,不許報導。

他指出上司雖然沒有明令禁止,但會以「平衡報導」或「提高標準」等方式,提升報導難度。某次訪問示威者一方,上司要求受訪者需要露面,結果專題報導夭折。長遠而言,組內同事均認為做政治專題報導會「好麻煩」,「做親呢啲會同老細拗交,花好多時間解釋。」

調查報導欲跟進受阻 涉前警員遭棄故 「你知我哋同警察關係」

因為政治原因,被迫「棄故」亦不時發生。

Julice 曾調查某個前警員有份管理、疑似不當使用牌照的場所,經放蛇、查冊核實,最終無法出街。「佢(上級) hea 我話 challenge 緊人,料唔齊,唔穩陣,唔出,但佢都有講過『你都知我哋同警察關係』,佢講完,都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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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 01 》調查組前記者鄭嘉如

《香港 01 》調查組前記者鄭嘉如入行約六年,坦承政治審查是離職的部份原因。不過,除了刪改六四事件解密檔案報導事件,她並不確定組內有否遇上政治審查,曖昧之處在於調查報導「唔泵油就唔知做唔做得成」,但組內曾不止一次叫停追新聞,影響工作氛圍。她記得,2018 年剛剛上任律政司司長的鄭若驊爆出僭建醜聞,全行跟進兩至三個禮拜後,某次開會期間,較高職級的同事突然婉轉說:「唔使跟得咁緊,鄭若驊啱啱上任,想俾佢做到實事,唔好狙擊佢。」去年,三間中資公司獲欽點成為全民檢測承辦商惹來關注,同樣是開會期間,同一名同事亦直接說:「唔好睇。」另有一名《香港 01 》前員工匿名受訪,指出 2015 年《香港 01 》創辦初期較少禁區,後來日漸收緊,牽涉內地權貴的報導亦曾遭阻撓,上級明顯設下更高的核查門檻。

不願透露所屬部門的《香港 01 》前記者 Joe(化名),曾花費三星期,採訪及撰寫前線勇武派抗爭者的報導,期間上司曾建議進一步採訪受訪者的親屬,她沒有依從。「佢有其他 agenda 想帶出,但我就唔認同,唔想透過 case 講公司想講嘅嘢,冇寫到嗰一部份,佢就唔出。」她只覺「對唔住受訪者」,因本身《香港 01 》不被信任,花費心機,找朋友轉介,受訪者才接受訪問。

《香港 01 》明令不准「美化示威者」

2019 年區選前夕,《香港 01 》一連發表兩篇文章,一共點名不支持 203 名候選人,被質疑違反《選舉(舞弊及非法行為)條例》。

《香港 01 》社區組前記者阿逸(化名)當時已專訪其中一位不獲支持的素人候選人,但報導尚未刊登,聲明一出頓時殺了一個措手不及。他和另一位社區組前記者 Candy (化名),均指出社區組原打算在區選當日跟訪某些候選人,但因編採方針有所修改,除已接受訪問者,不准再訪問其他地區空降素人。阿逸形容與受訪者關係頓變「尷尬」,「(公司)突然唔支持佢,出聲明鬧佢,作為記者點自處呢?」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阿逸只好將訪問標題以及封面圖片去政治化,盡量溫和,只談民生,「博總編睇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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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職後,阿逸第一次重返《香港 01 》辦公室樓下,手執當時的名片。

他曾在親建制的《星島日報》工作,當時政治事件較少,曾有記者被指派到掛有港獨旗幟的咖啡店放蛇,未有署名,而他寫的政治報導,只要牽涉到民主派,則「成篇稿會唔同晒」。在《香港 01》,他指因投資人于品海代任總編輯,「要睇老細眉頭眼額」,直接「傳聖旨」、「伸隻手入嚟壓你」,編採自主蕩然無存。

反送中六月爆發,七月後,社區組開始收到明確政治指令。每周總編與部門主管開會,主管偶爾口頭向記者轉達意見,阿逸及 Candy 均形容編採方針「貫徹始終」,不能「美化示威者」,以及不能「認同示威者暴力」,又指社區組不時被批評「啲文太黃」,組內一位記者甚至曾經差點因一篇採訪示威者的文章被解僱,幸得部門主管極力周旋,才保住職位,組內士氣低迷。

Candy 憶述,2019 年八月,于品海曾召見全社區組,指出組別需依從公司立場,報導應更中立,不應只同情示威者。其後,「01 社區」Facebook 專頁與「隱形香港」合併,文章僅在網站上留存。區選事件後,阿逸憤而辭職。

《立場》記者上周電郵《香港 01》編採部,要求就以上政治審查指控回應,未獲回覆;昨日再致電執行總編輯戚本業,他僅表示「我睇睇先,睇下可唔可以覆你」,便匆匆收線,截稿前未有再回應。

層層審查 離職還是留下

香港浸會大學新聞系助理教授閭丘露薇,準備出版關於反送中期間香港傳媒政治審查的新書,書中採訪五十多個記者,近二十個仍在傳統主流媒體工作,由《蘋果日報》到《大公報》、《文匯報》都有,最令他們沮喪是,層層把關下,「只要其中一層想要審查的話,你係走唔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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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大新聞系助理教授閭丘露薇

「媒體點報一個社會運動,會影響到觀眾觀感,變相係一個動員。」她指出,不論新聞標題、相片或直播片段,均屬於新聞框架(framing)理論一部份,而在編採過程中,傳統上需經過層層把關,編輯手握對稿件重點的把控權,有時是政治價值造成判斷影響,有時可能因為不在現場,判斷與前線記者有出入。曾有親中媒體的前線記者向她提到,因編輯支持警察,態度明顯較保守,「有時甚至官方消息同前線佢哋見到發生嘅事有出入,但都一定要官方聲明擺得最大(版面)」。

今年 2 月 19 日,商經局發表香港電台管治及管理檢討報告,建議須加強編輯管治,界定各級編輯人員問責性,建立「必須上報制度」;同日,廣播處長梁家榮提前解約,由毫無傳媒經驗的政務官李百全空降接任,港台隨即大地震。《頭條新聞》監製及《香港故事》監製因拒絕宣誓呈辭,公共事務組總監亦直指因「做唔到一啲超越底線嘅工作」而離職,半年後將有另外三名監製退休,形同「滅門」。

有線、港台接連大地震,在親建制的商業媒體,變化更早開始。Charlie 入職親建制英文媒體數年間,編輯室曾有人事調動,在原有的各大部門主管之上,加上了高一級的編輯審查稿件,又曾在採訪時干預。

閭丘露薇指出,新聞編輯室架構一旦劇變,記者將面臨重大抉擇,「係企喺你做嘢機構嗰一邊呢,定係堅守專業主義,為公眾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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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阿逸這一代的年輕記者,走在離職或留守建制媒體的十字路口上。

「黃媒」有限 離職潮後 自立門戶

受訪記者不約而同指出,在反送中運動期間,所供職的媒體曾爆發離職潮。

2019 年八月起,Julice 所在的建制媒體一連有多名記者及採訪主任離職,有同事提醒她「自求多福」,她亦索性辭職。她不是沒有反抗過,但決定權不在自己手上,「你對抗乜?唯一就係唔好做,唔好成為同流合污嘅人,先對得住自己。」

Charlie 留下來,因仍有空間可守,必要時可以與上司據理力爭,不時成功,只是會較少做政治類報導,不過「做到灰」。他仍抱有不平則鳴的初心,組內同事常常打趣說「唔做,聽日轉行」,但又留下來,因為「有少少唔捨得」。問他想留多久?「唔知啊。」還是想留下?遲疑了一下,他還是說:「嗯。」

Joe 任職《香港 01》兩年間,經歷兩次離職潮,每次組內均逾六成人離開,最終她亦辭職,黯然轉行。阿逸則選擇自立門戶,只因無可奈何。「我寫呢啲社會面向、社運故仔,可以選擇嘅主流傳媒冇乜幾間,都係嗰兩三間,食唔食得晒香港咁多記者?係冇可能㗎嘛,我覺得冇得揀。」

「新聞係歷史初稿,我哋係有呢個責任。」近來,阿逸採訪流亡海外港人,在前東家做到嗎?「肯定唔得啦。」

記者|鄭祉愉

攝影|Nasha Chan, P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