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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舞派 3】專訪 Heyo、阿弗、陳心遙:義利之爭 黃藍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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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早前宣布將放寬防疫措拖,戲院可於年初七(2 月 18 日)重開,但需配合「安心出行」。由黃修平執導、顏卓靈和蔡瀚億主演的《狂舞派 3》隨即宣布將於當日上畫,揚言「戲院一開,和你重聚」,但大部分 facebook 留言均對要配合「安心出行」入戲院大感保留,紛紛表示「戲院不了」、「等出碟」。

與 Heyo(霍嘉豪)、阿弗、陳心遙的訪問今年初進行,那時候《歡迎嚟到呢座城市》的 MV 已經在網上廣傳超過一個月,大多香港人已經聽過,已經有了他們的看法。哪一句最觸動你?是「捍衛自由係時候發功」還是「我哋為咗發夢可以去到幾盡」?是他們台灣金馬獎頒獎禮表演時,舞台上屏幕投影閃過「民主路」三個字?是背景音樂不停叫喊「香港、香港」,還是演出之後,Heyo 講「香港」然後阿弗接「加油」?

Youtube MV 下有 177 個留言,最多人讚好的是十六個字﹕「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民族自強/香港獨立 」再附上一句《願榮光歸香港》歌詞(672 人按讚,截至 2 月 16 日)。一份報紙形容它「反映香港過去一年的實況」,另一份則說它「完全反映…港人抗爭的心情。」這是他們的解讀。

他們有他們的解讀權利。即便這解讀,與陳心遙、Heyo 和阿弗的解讀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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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弗、陳心遙、He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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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曲定抗爭歌?

《歡迎嚟到呢座城市》的金馬獎版本與電影 MV 版本有異。金馬版的情況要複雜些,往後再談,但以 MV 版來說,創作人的原意不可能是「反映港人抗爭心情」。

《歡迎嚟到呢座城市》是《狂舞派 3》的主題曲,電影前作是《狂舞派》(沒有《狂舞派 2》),早在 2013 年電影上畫後,導演黃修平與監製陳心遙已有拍續集的念頭。《狂舞派》講 Hip Hop,續集也一樣。戲裡面穿插著街舞與說唱。Heyo 和阿弗本身是 rapper,在戲中也演 rapper。拍攝方法主要是由他們先將說唱歌詞寫好,再在鏡頭前以「對嘴」方式攝錄。

電影在 2018 年底開拍,完成後構思主題曲。創作人想,既然電影關於說唱,主題曲也應該用說唱。最好方法是將散布在不同場次的說唱段落拼湊起來。這便是《歡迎嚟到呢座城市》的雛形。

只是雛形。陳心遙又覺得歌曲只有說唱並不足夠。「雖然說唱在香港是愈來愈流行,但並不是街知巷聞,尤其對電影觀眾來說,還未到那種『傳染度』。」他覺得必須加入 Melodic(旋律悅耳的)元素。這也可以從電影擷取﹕電影中有一場是某地產商搞動土儀式,儀式中的音樂,就成為《歡迎嚟到呢座城市》的 Chorus 部份。

於是元素齊備,加上後期製作、編曲,作品完成。陳心遙形容主題曲的創作過程好似「執仔」一樣。「執返阿媽生嘅仔咁,組成返個家庭畀你睇。」雖然後期加工是在 2019 年,但由於所有「仔」都是在抗爭前已出世,所以陳心遙直截了當說﹕「我們創作時和『那場運動』沒有直接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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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合唱定維穩歌?

時序清楚,意思明確。《歡迎嚟到呢座城市》不是「那場運動」的抗爭歌,最少在三位創作人來說不是。至於對聽眾來說呢,音樂是藝術,解讀無分對錯。

藝術的解讀甚至可以自相矛盾。《歡迎嚟到呢座城市》為人津津樂道的特色之一是 Chorus 的童聲與 Rapper 的說唱摻合。當小孩子唱「全城來肩並肩/人連人手挽手/ 齊祈求快樂到永久 」,Rapper 唸「一個城市應該由佢嘅人民定義/呢啲係我哋嘅事係大家嘅事」,也許是因為前者讓人聯想起「We Connect」而後者令人想到「真普選」吧,其結果就是兩種截然相反的印象﹕衝突,與和諧。

衝突又怎麼可能和諧?可以,在音樂可以。訪問中阿弗用「維穩歌」三個字形容小孩 Chorus 的部份。而陳心遙不認同。「我不會 exactly 用這三個字去形用我的歌。」他說。「我會形容為『大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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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心遙

他解釋說香港樂壇有這樣一個傳統﹕每每在慶典或危難時刻,總會有一夥群星跑出來,大合唱。1991 年華東水災那首叫做《滔滔千里心》,1989 年「民主歌聲獻中華」的主題曲叫《為自由》。2016 年,淘大迷你倉大火,譚詠麟、張學友、陳奕迅、成龍等等唱《真的英雄》。

以前這些歌曲叫做「大合唱」,很少人會稱之做「維穩歌」。

那些年,陳心遙說,是「社會沒那麼多矛盾浮上面的時候」。 聽一首歌的印象,到底是充滿衝突還是和諧,原來未必與歌曲本身有關,純粹是時代產生了聽眾,而聽眾產生了解讀,而解讀不盡相同。

「撇除動機不講,純粹論音樂,這些歌其實沒有問題。大家不是想團結嗎?不是想和衷共濟嗎?想㗎,大家都想。這願望沒有錯。只是今天的環境,我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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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塘定龍城工廈區?

根據電影介紹和三位受訪者講述的資料,《狂舞派 3》也是這樣一部任人解讀的電影。電影講述一班 KIDA(Kowloon Industrial District Artists,電影自創用語)本來在「龍城工廈區」安心創作,可是工廈區要被改成商貿區。地產商希望延攬 KIDA,搞出一條結合街舞、音樂與塗鴉的「狂舞。街」,也就是塗脂抹粉。於是角色們就面對「公義與私利」(陳心遙語)的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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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狂舞派3》 facebook

電影沒說與香港有關,香港也沒有一個區叫「龍城工廈區」,但故事脈絡令人聯想到觀塘工廈。

1990 年代,香港工業北遷,大量工廈單位丟空,租金低廉,出名窮的音樂人遂進駐。曾經有段日子,觀塘工業區處處 band 房、錄音室、樂器店,紮根的樂隊數目多達兩千。著名的表演場地 Hidden Agenda,便是在 2009 年於觀塘的工廈誕生。

然後政府策劃將觀塘「活化」成商業區。伴隨著 2010 年的「工廈活化計劃」,觀塘工廈租金上漲,音樂人被逼遷。2012 年,「起動九龍東」辦事處成立。翌年(也就是《狂舞派 3》開始構思的一年)起動九龍東搞了個「反轉天橋底行動」,「將觀塘繞道下的空置用地轉化為創意藝術文化用途」,當年 1 月 20 日的開幕禮還意圖舉行「青年樂隊馬拉松」,結果被狠批利用音樂塗脂抹粉,區內樂隊全數罷演,卻在晚上於「反轉天橋底」場地附近自發舉行「反轉天橋底游擊」音樂會。游擊音樂會比官方開幕禮還熱鬧,一個現場聽眾對傳媒嘆道,政府「所有發展計劃已有預設立場」,「文化點綴」的用意只是「令市民不要質疑背後的地產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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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背景下,許多觀眾對《狂舞派 3》的想像就是批判地產霸權,宣揚藝術風骨。

然而作為電影監製的陳心遙認為,直接用「地產霸權」談這部電影「不夠精準」。

「電影總是『以人行先』。」陳心遙說。「我們不是單純說甚麼是對,甚麼是錯,而是說,每個人的出發點都不相同。」

堅持反叛就叫「對」,碰觸權貴就是「錯」——外人看或許是這回事,但在這部電影,選擇不是那麼分明。如果說《狂舞派》的關鍵詞是「夢想」,《狂舞派 3》的關鍵詞可能是「現實」。訪問中,Heyo 這樣形容他的角色﹕「當他已經確認了自己的夢想,要將這個夢想變成事業,他就發現自己要面對另一堆問題。」

《狂舞派》的英文名叫 The Way We Dance,《狂舞派 3》叫 The Way We Keep Dancing。

電影即將上畫,Heyo 無法劇透更多,但戲中的 Heyo 也叫 Heyo,或許我們也可以看真實的 Heyo 有何經歷﹕真實的 Heyo 也住過工廈。生於 1987 年的他 18 歲出道,十數年來苦練說唱,讀黃錫凌的《粵音韻彙》,為生計做過文職、搬運、音樂會搞手,去海洋公園哈囉喂扮鬼,去精神病院扮精神病人(幫醫生實習),去警察學堂扮賊(被捉拿)。浮沉十載,2016 年自資推出首張個人大碟《花華》,2019 年自資創立公司「原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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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為 Heyo

他沒有放棄 Hip Hop,因此才更清楚明白,要在香港搞起 Hip Hop 文化,不可以無資源。而他相信,長遠而言,這資源一定要由做 Hip Hop 生成。「它一定要自給自足,才能成為一種真正的文化。」Heyo 說。

問題是,誰買單?

為了夢想,你可以去到幾盡?當這「盡」字,不只關乎風骨,也關乎現實。戲裡戲外,各人就有各人選擇。

「迷惘囉﹗」阿弗說。訪問中的他是迷惘的代表,對許多問題的答案都是「迷惘」。他說戲中的自己是個堅持信念的人,現實的他要迷惘得多。「又例如我不做,但其他人做,我可不可以批評別人?我覺得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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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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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定藍?

《狂舞派 3》講個人取捨,不判斷誰對誰錯。然而在今日的香港,演藝人面對大眾,首先要被判對錯。你要做王喜還是成龍,要做王宗堯還是周柏豪。許多樂迷選擇是否喜愛一個藝人,方法同揀餐廳一樣,首先是 Google 黃藍。

「社會遇到好多事情只會看到兩種態度。」陳心遙說。「但其實不同人往往有不同取態。比如說,有些人是不是可以在一個地方『攞著數』,再在另一個地方做別的事情補償?這裡面光譜可是非常之闊。」

就算是陳心遙、Heyo 和阿弗,三人也似乎站在光譜的不同位置。比如說我們談到香港人認識的 Hip Hop 人中可能算最「藍」的那位,MC Jin。他於 2018 年曾在一首名為《共同家園》的維穩歌(或大合唱)中很 yeah 地 rap 唱﹕「歡迎嚟到大・灣・區,美好嘅將來同理想一齊繼續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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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yo、陳心遙、阿弗

對於這位 fellow Rapper,阿弗的反應是「唔鍾意囉,核突囉,唔會聽」,「如果見到佢可能勸吓佢」。

勸他甚麼?

「施主,回頭是岸。」

Heyo 則說﹕「我諗法複雜啲,無咁單一。我會覺得我哋香港係一個(文化上)高濃度嘅地方,咁唔係應該滲透去附近一啲低濃度嘅地方咩?」他坦言幾年前自己也曾在中國與廣州 Rapper Vyan 作巡迴演出。「我都想 Study 一下上面個空氣係點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打仗嘅時候都有說客啦,我會咁諗。」

阿弗迷惘。他坦言有些想法不欲表達得清楚,「唔敢,唔知點算好,覺得有啲想法,唔知幾時會掂到人哋條線。好多呢啲嘢困住我。」Heyo 則說,他透過與中國 Rapper 合作,「其實真係可以觀察到條底線喺邊度。」阿弗回嘴:「最弊係我唔相信要去觀察人哋條底線呢。」Heyo 再反駁說如果找到對方的底線,就可以「對症下藥,再作出微調,令成件事更加好。」

陳心遙打圓場﹕「其實馬來西亞又好,甚至美國、日本,每個地方都有政治與文化的禁忌。但總會有人想辦法,把自己想說的話灌住在作品中。你問我他們(Heyo 和阿弗)誰對誰錯,我覺得他們只是立場不同。我只知道自己在幹甚麼﹕作為創作人,我要用我的方法,在經濟、政治、文化的規制下,講好我想講的事。」

阿弗說他們「由戲裡戲外,都一直探討這些問題」。戲已拍完,問題似乎仍無最終定論。或許也不可能有定論,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不同人真的有不同取態,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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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定「Hip Hop」?

台灣金馬獎的演出中,背景音樂不停喊「香港、香港」,但其實 MV 版原本喊的是「Hip Hop」。看似微不足道的改動如今想來意義重大。因這一改,本來發生在虛構的「龍城區」的《狂舞派 3》變得名正言順地與香港扣連起來。連同投影在屏幕的「民主路」和最後 Heyo 那句「香港」及阿弗的「加油」,一首與抗爭無關的歌,變成了抗爭歌——總之聽眾解讀是如此。

創作人怎麼想?

陳心遙說他事前不知「Hip Hop」會換成「香港」。Heyo 說是阿弗的主意(而他覺得 OK)。阿弗則說是他「自把自為」。他說,始終希望歌曲和香港有多一點關係,「我想啲光唔係淨係影住我,都可以影返香港呢個地方。」

至於最後的「香港」「加油」,Heyo 說連事前溝通都沒有,他演出完後自然喊「香港」,阿弗就接了「加油」。Heyo 形容這是「好似有一種無形嘅上天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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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金馬演出片段截圖

螢幕上那閃過的「民主路」牌呢?

「我覺得係金馬當局支持我地嘅做法。」Heyo 說。

怎麼都好,總之,在這奇妙的上天安排下,聽眾把這歌解讀為與香港抗爭相關,而阿弗的說法,則是他們「不是刻意提出,而是不刻意迴避。」我問他甚麼叫「不刻意迴避」,他說﹕「依家你生活響呢度,你唔提,或者如果你無少少呼應,咁會唔會係刻意避開呢?」

Heyo 認為,「如果人們聽完這首歌有一些額外的註釋,而結果是一個好的面向,這是好事。」阿弗則沒那麼樂觀,他還是迷惘。「不會說,『我們表達了你們的聲音,我覺得好開心』。只會覺得,唉,那又如何呢,怎麼辦。感覺很複雜。」陳心遙則認為﹕「不同人有不同詮釋,其實是賦予這件作品生命,讓它可以延續下去。」

電影角色也好,音樂聽眾也好,陳心遙仍然堅持將「人」放在本位。他認為「人」才是主體,可以有自己的選擇、感受和意見,而且沒有對錯之別。任何聽眾在 Youtube 上作甚麼留言,他們都不會刪除。

「這個世界只有一種東西可以統一不同人的聲音,那就是蘇維埃政權。」

如果說這《歡迎嚟到呢座城市》對香港政治有甚麼啟示,可能是這一點。當然這也只是我的解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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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yo、陳心遙、阿弗

文/楊天帥

攝/PW

場地提供﹕
FunkyTown Dance Studio
Heyo 服裝﹕
Hat - Carnaby.Fair @carnaby.fair
Glasses - 溥儀眼鏡 @puyioptical
Jacket - Upstairs @upstairsappar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