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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寫】12 港人案一年 黑箱維權後 香港青年、家屬、協助者與內地律師浮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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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關於 12 個青年在大陸被囚時具體發生了什麼,外界仍一無所知。

反修例運動爆發以來,這 12 個青年在香港因不同罪名被捕,其中李宇軒被指違反備受爭議的「港區國安法」。他們在 2020 年 8 月 23 日坐上快艇離港,於中國領海外的毗鄰區被捕,扣在深圳鹽田看守所。官媒《大公報》、《文匯報》隨後報導稱,他們是試圖從香港偷渡到台灣。

除了喬映瑜、鄧棨然仍在大陸服刑,其餘 10 人分兩批先後被移交至香港警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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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3 月 22 日,被深圳法院判處 7 個月有期徒刑的另外 8 人,刑滿移交回港。圖為其中一人。

人們從報章讀到後續新聞:

2020 年 12 月 30 日,深圳法院判決,兩名未成年人廖子文、黃臨福自願認罪、不獲起訴,當日被移交回港。12 港人關注組成員岑敖暉當時形容,二人在警署會見家屬時神情不靈活、呆滯,避談在大陸被囚 4 個月所發生之事。

2021 年 3 月 22 日,被深圳法院判處 7 個月有期徒刑的另外 8 人,刑滿移交回港,其中七人被送往荔枝角收押所及壁屋懲教所,唯獨李宇軒下落不明。8 人中有 6 人在警署內拒絕家人聘請的律師,包括李宇軒。

3 月 29 日,《蘋果日報》引述消息,指李宇軒被還押在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由俗稱「神秘組」的懲教人員看管,而「神秘組」是負責看管身份特殊的囚犯,如污點證人。

4 月 7 日,李宇軒第一次出現在香港公開法庭;四個月後,8 月 19 日,他在高等法院認罪,罪名是「串謀勾結外國或者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案情牽涉已身負多罪的傳媒巨頭黎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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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被移交回港的 12 港人之一廖子文,2021 年 1 月 14 日首次在香港出庭,家屬追囚車。

除李宇軒外,返港的其餘 9 人身負非國安法控罪,處於司法程序之中,並均因潛逃而被加控「妨礙司法公正」。7 月 26 日,審訊黃臨福的法庭上,控方首次披露 12 港人潛逃細節,指黃在網上認識喬映瑜等人,9 人分工合作實施潛逃計畫。

伴隨這些後續新聞的,是香港一年間的劇變。

一年前,面對大陸黑箱一般不透明的司法操作,中港公民社會曾形成兩條援助路線:在協助者的幫助下,內地人權律師從全國各處飛往深圳,要求會見當事人,而 12 個港人家庭則走到鎂光燈前,希望喚起香港乃至國際社會的關注。

一年之間,曾幫助他們的內地人權律師被吊銷執照、被毆打,而香港公民社會,則因國安法的實施而迅速萎靡 — 12 港人關注組成員,因不同案件而身陷囹圄,有的則剛獲保釋。《蘋果》停刊,曾高調發聲的家屬,如今歸於沉寂。

12 港人案所牽涉的不同人物,在中港政治浪潮裏浮沉。曾經出現的中港民間連結、積累多年的香港公民社會,將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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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1 月 6 日,超過五十名與民主派初選有關人士被捕,參選人岑敖暉被帶回其海濱花園的區議員辦事處搜證,其後被押回荃灣警署。(立場新聞圖片,攝:P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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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黑洞,與認罪的青年

2021 年 4 月 7 日,人們再次在香港法庭上見到 30 歲的青年李宇軒。和傳媒一向選用的照片相比,他形象發生很大變化:過去凌亂、微鬈的頭髮被剪成整齊的西瓜頭,瀏海短而直,梳得服貼。他的無框眼鏡換成了一副深色框的眼鏡,口罩遮去半邊面,看不到藏著何種表情。他穿白色長袖襯衫,整個人看來乾淨、清爽。他腰挺得筆直,上半身幾乎呈一條直線。

在他被押到法院前,中午時分,警方在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做準備,最少 16 架警方電單車到場。及至下午,多名手持長槍的警員就位,電單車到不同路口開路,囚車載李宇軒駛離中心,前往西九龍裁判法院。

下午三時許,法庭讀出關於他的控罪:一項串謀勾結外國或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罪、一項串謀協助罪犯、一項無牌管有彈藥。

「李宇軒明唔明白控罪?」

他回答:「明白。」

一切井井有序。從未停止的,是他的目光,李宇軒從進入被告欄開始,就一直來回掃視法庭公眾席。

公眾、記者緊盯著他,希望從他肢體動作、眼神,能夠讀出信息。從他去年 8 月在布袋澳的外海消失開始,一切關於他的資訊、關於 12 個香港年輕人的資訊,就像跌入了黑洞,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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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 7 個月後,他們回到了香港。李宇軒的家人告訴傳媒,李拒絕了家人為他聘請的律師,原因不明。12 港人關注組批評,警方在無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為李宇軒錄取口供。

這一次,法庭上出現一位名叫羅達雄的大律師,據悉代表李宇軒。李宇軒的妹妹告訴傳媒,她並不認識這位律師,家人從報紙才得知此事。

傳媒追查,羅達雄在香港讀過法學士、中國法與比較法法學碩士,又在中國人民大學讀了法學碩士。他現在在一間名叫 Olympia Chambers 的律師行工作,2005 年和 2007 年,他曾兩次被大律師公會裁定行為失當、暫時吊銷執業資格,還賠了 22 萬事務費。

羅達雄是如何接到這份辯護工作?

在香港,大律師不可以直接接受客戶委託,必須由事務律師(solicitor)接受委託;向客戶收取費用,亦必須由事務律師負責。

這個法庭上,人們第一次見到陳天立,他自稱是羅達雄的事務律師,這意味著,羅達雄要接手此案,必須經過陳天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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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開庭前,記者們聚在律師席旁,追問陳天立。陳天立答應,散庭後與大家交換卡片。當庭審結束,法官甫一離開,記者一擁而上,把陳天立堵在法庭內,水泄不通。

「我哋應該點稱呼你?」「你點識李宇軒?」「你受到邊個委託?」陳天立一律不答,低頭希望離開。有記者追問:「你係咪陳天立?」被連問幾次,他點點頭,不以言語回應。

被數十名記者圍擁著,陳天立艱難走到電梯口,在等電梯期間,記者們接連發問:「而家邊個負責畀律師費你?」「你有冇聯絡過家屬?家屬不知情,你覺得咁樣對 client 公平嗎?」「李宇軒今日看來十分精神,卻被關在小欖,這並非對他最有利的做法,你有冇提出抗議?」

陳天立很小聲說話,說出的句子並不完整。偶然他答,是被告不願透露信息給外界。

直到有記者問:「你係唔係官派律師?」他第一次大聲回答:「絕對唔係官派律師。」

記者追問:「你點證明唔係?」陳天立答:「因為我自己知道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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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4 月 7 日,李宇軒首次在公開法庭應訊,拒絕家人聘用的律師,由羅達雄大律師代表,事務律師為陳天立,記者群在散庭後追訪陳天立,詢問如何接到案件、是否官派律師。

後來李宇軒的案件,與陳梓華案件合併,交由高院處理 — 在 12 港人被囚內地後,香港警方先後拘捕 11 人,包括九龍城區議員兼律師黃國桐、學聯前副秘書長何潔泓的母親等。他們被指涉嫌在12港人案中涉嫌「串謀協助逃犯」。

隨後,警方又拘捕 29 歲的陳梓華,他是一名律師助理,被指涉嫌串謀黎智英,協助李宇軒偷渡台灣;他又被指串謀黎智英及流亡海外的「攬炒巴」劉祖迪等人,利用 Stand With Hong Kong 團隊(即前「攬炒團隊」)請求外國制裁中國及香港特區政府。因此陳梓華同樣被控勾結外國勢力。

今年 8 月 19 日,李宇軒和陳梓華在高院應訊。審訊比法庭預告的時間遲了一小時,開庭前,國安處人員與李宇軒新的代表律師、前律政司副刑事檢控專員沈仲平在會議室傾談,隨後一同搭乘電梯。

上午十一時許,李宇軒和陳梓華步入被告欄。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押送的懲教人員均穿著黑色避彈背心,一共有 7 名在被告欄內,負責看管二人。

法庭再次讀出二人的控罪,稱他們串謀黎智英、劉祖廸等人,請求外國制裁中國及香港政府。

「你是否認罪?」法庭問道。

「我認罪。」陳梓華、李宇軒先後回答。

李宇軒變消瘦了,頭髮理成小平頭。他仍穿著白色襯衫,在主控周天行用了大半小時飛速讀出案情時,李宇軒不斷翻閱他面前的文件。

最後,法官李運騰問:第一、第二被告,你是否同意案情?

「我同意案情,並且我希望說一聲對不起。(I agree to the facts and I would like to say sorry.)」李宇軒回答。

李運騰宣布,二人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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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安法的網,與噤若寒蟬的民間組織

「之後的一切(司法程序),即使當中有何不符合程序的事,我們都不會知道。他們(國安處和被告)談什麼 deal,我們不會知。」支聯會副主席兼 12 港人關注組成員、大律師鄒幸彤說。她近月被控煽惑參與六四集會,8 月 5 日才獲保釋出來。

在李宇軒家人得以會見他之後,李宇軒妹妹宣布,為聲援哥哥而設的 “Andy Is Missing”  Twitter 和 Facebook 頁面「告一段落」。她沒再告訴外界,為何李宇軒轉用非家屬聘請、被坊間稱為「藍營」的律師。她後來兩次貼出過李宇軒從獄中寫出來的信件,其中一封悼念逝世的菲臘親王,另一封則寫著:“#Stronger Together.”

曾經一度在警署內拒絕家屬聘請律師的 6 人,無一人向外界透露原因。返港的 10 人之中,無一人向外界透露在大陸被囚期間發生過什麼。

「大家在國內的經歷是無人講返出來,零。為什麼返到來會做這個決定(指不聘用家屬所聘律師)?⋯⋯完全噤聲的狀態。所有直接參與的人都無法出聲,你就更無辦法知道,這是一個死循環。」鄒幸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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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10 月 20 日,鄒家成、黃之鋒、朱凱廸、岑敖暉在銅鑼灣東角道擺設街站,派發全球聯署單張及寫有12港人姓名透明卡片,呼籲公眾將透明卡帶到不同地方拍照,並上載至社交網站。

「關注越多,待遇越好。」一年前,黃之鋒曾就 12 港人案在社交媒體寫道。他當時向《華盛頓郵報》等外媒投稿,呼籲關注事件。他引述內地「709」案裏被捕的李和平、王全璋經歷,指因為輿論關注,他們的遭遇有好轉。王全璋曾接受有線新聞訪問表示:「因為我的妻子和她的朋友們所做這些工作,讓輿論不停地關注,當局非常尷尬、被動,壓力非常大,對被羈押的人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那時候,12 港人關注組成員鄒家成亦表示,有鑑於過去中國維權案件的情況,認為越高調發聲,越能保護 12 位被關押港人,以及被施壓的內地律師。

然而,一年之間,曾為 12 港人向國際發聲的黃之鋒早已被投入監獄,他身負多案,重獲自由遙遙無期。不僅如此,支援 12 港人及家屬的「12 港人關注組」亦自身難保。

均屬關注組成員的前立法會議員朱凱廸、前區議員岑敖暉、鄒家成,以及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因不同案件坐上了被告欄:朱、岑、鄒家成三人均是民主派初選 47 人案被告,被控國安法下的「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朱、岑被還押至今已將近半年,朱在獄中出現眼疾,需要治療;鄒家成則在上訴後成功獲保釋,條件之一是「不得直接或間接發表或作出任何危害國家安全罪行的言論」。他在保釋後沒再接受任何媒體訪問。

差不多一年前,他們曾為家屬組織記者會,持續向外界發聲,又以議員身份向政府施壓。那時鄒家成因支援工作而情緒不穩,在接受《立場》訪問時一度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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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9 月 13 日,鄒家成接受《立場》訪問,談論 12 港人案的支援工作。

鄒幸彤現在被控煽惑參與六四集會,在今年 6 月一度遭還押,如今獲得保釋。案件預計在 10、11 月開審,她眼下的自由大約剩下兩三個月。

她告訴《立場》,多位成員被捕,對關注組工作造成影響。國安法下,拘捕、起訴理由層出不窮,「成員都會有恐懼。其實成個香港都是,任何人行動都會有恐懼。」

她回顧起一年前為 12 港人做的行動,認為是自己做過眾多中國良心犯聲援行動中,很成功的一次。

「你逼到佢每一下都要跟法律程序,其實喺中國嘅 context 下是成功的。」當時在關注組和人權律師的壓力下,12 港人案從拘捕,到正式批捕,再到提起公訴,再到法院正式審理,整個過程所用時間,尚算符合中國大陸的法律規定。「其他國內良心犯,十單有九單都不會告訴你幾時審。」

「12 港人嘅 campaign,建基於香港公民社會嘅底蘊。」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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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過去,這種公民社會的力量似乎已經消失。

「想不到現在整個公民社會散得咁快。」鄒幸彤感嘆,「一年前仲可以動員咁大能量去聲援寂寂無聞的 12 港人,本來這是最難的 campaign。但現在有少少煙消雲散的感覺,無人敢再去做這樣的動員。而其實可以做的人還有很多,還有可以做這種動員的案件,例如 47 人(初選案)。但不見了。」

除了做社會政治行動的人急遽減少,媒體生態亦發生很大轉變。

《蘋果日報》在數日內被迫停刊,總編輯等人被控國安法罪名,這極大影響民間做行動、倡議的力量。「成個 campaign 的平台都沒了,以前《蘋果》還可以落下廣告,有些新聞它一定會追著來做。其實是成個氛圍來的,多一個聲音,就是互相鼓勵。但現在前面的人沒了。」鄒幸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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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6 月 23 日深夜,《蘋果日報》員工印製最後一版報紙。

資源亦出現問題。例如 12 港人家屬用立法會辦公室開記者會,或者其他會議借用民主派議員的辦公室,擺街站用的大聲公、紙牌等等,「這些你平時唔覺眼的 support,一年內唔見晒。」

鄒幸彤曾以為,12 港人案會是中港公民社會連結的開始。

「那時大家好貼身見到,(大陸)人權律師同我哋係同伴,這件事改變了大家的觀念。如何承接下去、發展中港兩地連結?就是現在全部甩曬的位置。」

現在,鄒幸彤擔心,聲援 12 港人的行動,會成為香港最後一次「在水面」的政治行動。

「我好驚香港啲嘢太快地下化。」她說,「但都要繼續做落去㗎。諗啲新嘅組合做落去。放棄唔係一個選項。」支聯會即將商討解散與否的新聞傳遍網絡,鄒幸彤的電話響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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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幸彤因被控煽惑參與六四集會,在2021 年 6 月 30 日被撤銷保釋,還押逾月後,於 8 月 5 日重新申請保釋成功。李宇軒、陳梓華承認國安控罪翌日,8 月 20 日,鄒幸彤就 12 港人案接受《立場》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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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手,與被吊銷執照的律師

曾代表 12 港人的大陸人權律師盧思位,最近在外地出差,為朋友的生意做法律工作。他和另一位 12 港人案律師任全牛一樣,在今年初被當局吊銷律師執照。官方給出的理由是,盧思位在 Twitter 上轉發的推文「危害國家安全」,任全牛的「罪名」則是在 2018 年為法輪功學員做辯護律師。

「接手 12 港人案是(吊銷執照)決定性因素。」盧思位和任全牛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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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22日,12港人再次到鹽田區看守所要求會見當事人不果,在近海傍處合照留影,在他們身後,是香港的晚霞。由左至右分別為宋玉生、盧廷閣、盧思位、藺其磊律師。

大半年來,盧思位處於失業狀態,他說幫朋友的忙其實也沒什麼報酬,平日自己留在家裏看書,去了一趟西藏旅行。任全牛從事律師工作將近 10 年,如今沒法重新找工作,收入減少,只能嘗試找其他法律相關事務。

在中國大陸,律師若被吊銷執照,可循兩個途徑進行復議:第一,向政府或司法部申請行政復議;第二,向法院提出行政訴訟。

這兩條路,盧思位、任全牛都走了一遍。然而盧思位說,一切都像「陷入了黑洞」。

他們首先均向當地政府及司法部申請行政復議,「沒回覆,啥都沒有。」然後,他們又向各自省份的法院提起行政訴訟,盧思位還向北京的法院提起訴訟,結果,「北京市三中院根本沒有回覆,連立案都沒有。特快專遞他們都簽收了。」不僅如此,成都市中院還把盧思位的訴訟材料整份寄了回來。

盧思位給成都的法院打電話,對方說:「這件事不歸我們管。」

「整件事後面有一隻看不見的黑手。」盧思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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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思位不忿氣,他轉而告成都司法廳不受理他申請行政訴訟一事。今年七月,他來到成都青羊區人民法院上訴,為證明自己來過法院,他用電話自拍,隨即有四名警察上前搶奪電話,將他壓在地上,其中一名警員以膝蓋跪在盧思位頸上,致使他無法呼吸,「跟(美國)弗洛伊德案一樣。」

他再也沒有報案。「玩我是一個遊戲。」他說。

後來,盧思位稱獲得消息,得知在自己代理 12 港人案期間,參與對他的維穩工作的人員,有約 500 人,但他說自己沒法獲得實質證據。「國安、國保、律協⋯⋯」他逐個數出,例如當他要去深圳要求會見香港當事人,剛飛過去,已經有深圳警察在守候他。他又聽說維穩人員需要攔截、監視前去法院、看所守的記者和外交官,律師協會也需要找人維穩那些希望聲援他的律師們。

盧思位認為,當局內部對律師有類似評分的機制,例如公開發表文章就加幾分,接 12 港人案就加幾分。到了一定程度,就會吊銷律師執照,甚至有牢獄之災。

「他們(內地維權律師)用了他們的 quota。這些都是要記帳的。」鄒幸彤說。「2019 年成日講,抗爭就有犧牲,這些就是擺在眼前的犧牲。你要在香港抗爭下去,就會面對同樣的事,而你有冇決心面對這些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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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地律師任全牛接受視像訪問

深圳法院在 12 月 30 日就 12 港人案作出判決,其中兩個未成年人不獲起訴、當日移交回港,8 人被判 7 個月監禁,於 3 月 22 日刑滿移港,而鄧棨然、喬映瑜二人則分別被判 3 年和 2 年監禁,目前仍在大陸服刑。

判刑之後,盧思位、任全牛所代表的喬映瑜、黃偉然之家屬,均有向他們諮詢內地服刑的相關事項。再後來,他們都斷了聯繫。

在盧和任被吊銷執照時,喬、黃的家屬曾公開發聲,稱感到「非常震驚和惋惜」。黃偉然家屬指,任全牛陪伴他們度過人生最灰暗的四個月,即使不斷被當局約談,亦堅持不退出案件,還安慰及鼓勵家屬。喬映瑜家屬則說,盧思位處理案件恰如其分,「沒說國家半點壞話,卻竟有今日的後果?」

任全牛回憶,黃偉然太太和媽媽過往與他通話時,是重情義的人,即使他們之後沒再聯繫他,他亦相信,一切是礙於安全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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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偉然妻子,黃太。

對代理 12 港人案,盧思位和任全牛說,從不後悔。

「我是很感性的人⋯⋯不要說自己希望社會公平,如果今天我仍是律師,我還是會去做(12 港人案)。」盧思位說,「後來知道李宇軒的案子很敏感,但對我來講,我還是會接的。沒什麼後悔。」

「有人可能會說我根本不懂政治、幼稚⋯⋯但我認為,在中國,還是有律師追求公義。」盧思位想了一會,「有人一輩子也沒經歷過歷史,但我經歷了,這是我職業的一個高度。」

「我很體面地丟掉了飯碗。」任全牛總是笑呵呵的樣子,「我們為了職業尊嚴,做出這樣的事,沒有任何遺憾。」

他們為香港的變化心痛,又說 12 港人事件,是大陸人權律師群體「第一次為香港公民維權」,沒想到變成香港和內地互相分享公民社會力量的「絕唱」。

盧思位一直記掛喬映瑜情緒病的狀況,「希望她的家屬一定要爭取會見權利。」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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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 12 港人案律師盧思位,上周被吊銷律師證,一眾人權律師及家屬於四川省司法廳出席其聽證會聲援,後一度被公安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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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在等待的家屬,與信息的力量

12 港人裏,張銘裕、張俊富和嚴文謙一齊開了一個 Patreon,讓親友更新他們的獄中近況。不過,12 港人的家屬,基本都不再接受媒體訪問,除了鄧棨然的細佬。鄧棨然仍在大陸服刑,弟弟數著日子,還有兩年多。他知道要繼續發聲。

今年 4 月開始,鄧棨然細佬在 Facebook 開了專頁 “YAN’s Lego Brother”,代哥哥經營起他的 LEGO 網店。細佬原本對 LEGO 一無所知,靠著哥哥的來信,拾起舊帳本,又對比網上資料,摸索買賣價位。

他幾乎每日都在這專頁發一次貼文,放上不同 LEGO 的照片,再加一段與當日新聞人物有關的說話,例如奧運期間運動員李慧詩說:「人生就係咁,我哋好用力去完成一件事,雖然結果未如理想,起碼我哋盡力過,無悔,不要後悔。 」

他說搞不清自己為何這麼做,可能希望鼓勵下自己,也鼓勵下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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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棨然被深圳法院判囚 3 年,目前仍在大陸服刑。2021 年 4 月開始,鄧棨然的細佬在 Facebook 開了專頁 “YAN’s Lego Brother”,代哥哥經營起他的 LEGO 網店。在大約 10 平方米的小小倉庫裏,細佬熟練地穿上長袖運動外套和長褲,套好外套的帽,將樣子隱藏在陰影裏,接受訪問。

在大約 10 平方米的小小倉庫裏,細佬熟練地穿上長袖運動外套和長褲,套好外套的帽,將樣子隱藏在陰影裏。一年前,他用同樣的裝扮,和媽媽出席 12 港人關注組幫手召開的記者會,那時候,媽媽一開口便哽咽得說不下去,他緊緊握住了媽媽的手。

「媽媽的情緒好了很多。」鄧棨然細佬說,媽媽有教會朋友和社工的支撐,逐漸變得堅強起來,不過偶爾和她說起哥哥,她仍是忍不住流淚。爸爸政治觀點與他們不合,但有時也想知道哥哥的情況,便找話說,問細佬:「佢最近夠唔夠錢使?」

鄧棨然如今在廣東省從化監獄。依靠微信的應用程式,細佬可以轉帳給哥哥,他每個月看著哥哥的帳戶一點點扣錢,「五蚊、十蚊,有時一兩百蚊,就知道佢有用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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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月 12 日,鄧棨然母親和弟弟出席第一次家屬記者會,台上緊握對方的手。

細佬一邊收拾倉庫裏的 LEGO,一邊說起小時候與哥哥爭 LEGO 玩的事情,記憶已經模糊了,只記得要等哥哥玩完,才到自己。細佬小時候老是跟著哥哥,哥哥做什麼自己也跟著做,總是想成為像哥哥那樣的人。長大後,細佬感覺,鄧棨然性格和爸爸一樣,「『盟塞』,好難拗。」過往幾年,一打開電視新聞,哥哥就同父親吵架,火星撞地球,細佬在旁不作聲。

哥哥陷獄,細佬扛下一切,出席記者會、上電台節目、接受不同傳媒訪問。12 港人有 10 人回港了,細佬感覺家屬之間的交流也漸漸減少,他也理解,各人需要回歸平靜生活。

細佬至今只收到哥哥兩封信,最近一封在六月,信中,鄧棨然著家人寄桌遊「卡坦島」的說明書;字裏行間,又夾雜一些非香港慣用的中文:「你們轉帳的錢也打到我的帳戶上。」

哥哥真正是如何坐上那艘離開香港的快艇,如何被中國海警拘捕,在大陸的法院、監獄裏發生過什麼,細佬至今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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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與內地一直無正式的移交逃犯安排,但卻有一項行政安排。根據安排,內地會把僅在香港犯罪的香港居民移交回港調查或審訊。為何大陸不按慣例,將 12 港人直接送回香港?他們在審訊時發生過什麼?為何回港後有人拒絕家屬的律師?為何李宇軒要認罪?國安處在當中的角色是怎樣?

無從得知,無人透露。一年前接受過《立場》訪問、就案件給出法律意見的中國維權律師關注組主席、民主黨前主席何俊仁,如今因去年的十一遊行而入獄,坐監已近三個月。

對有多年中國維權經驗的行動者鄒幸彤而言,一個聲援行動關鍵要呈現到被壓迫者的故事,因此事件的信息十分重要。然而 12 港人案、李宇軒案,以及其他國安法案件,信息十分不透明,如落入黑洞。

「對抗強權,(對外)信息是一個好緊要的力量。」鄒幸彤說,「你的力量在於道義、知名度,這些全是力量。不會因為你聽話,他會對你好;反而因為你不聽話,他才忌你。」

「12 港人的經驗告訴我們,你要展示力量給他們看。你要有意識地維持和壯大力量,讓對方看到,唔係佢哋威脅恐嚇,我們就要聽晒佢話,咁樣嘅邏輯是沒有底線,佢哋只會不斷踩過來。恐嚇如何對你無效?當你知道自己有力量。」

鄒幸彤的銀包裏,仍夾著一張聲援 12 港人的 “Bring Them Back” 透明卡片,是大半年前 12 港人關注組印製、派予市民的。一年過去,這張卡片多了褶皺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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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8 月 20 日,鄒幸彤保釋出來不久,就 12 港人案接受訪問。她的銀包裏,仍夾著這張聲援 12 港人的“Bring Them Back”透明卡片,是大半年前 12 港人關注組印製、派予市民的。如今這張卡片多了褶皺的痕跡。

文 | 楊子琪

攝 | Nasha Chan, Ramsey 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