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31 年儀式賦予新的意義 — 唱《榮光》喊「香港獨立」的六四集會
2020年6月4日,維園六四晚會
今年六四,跟過去 30 年完全不同。
是日維園各處都播著參與非法公眾活動會增加病毒感染風險的廣播。今年警方以「限聚令」為由反對支聯會舉行燭光晚會,為 31 年來晚會首次被禁止。
大台不見了,於是有人推倒維園鐵欄,數以萬計市民如常進去聚集、默哀,有人於是在旺角、沙田、西環、大角咀、荃灣、屯門、觀塘、天水圍、將軍澳等多區「開花」,以燭光悼念六四死難者……這是以往 30 年從未曾出現的景象。
2020年6月4日,屯門六四晚會
但除此以外,今年六四似乎還有「質」的改變。
晚上近七時,支聯會代表在大批傳媒包圍下進入維園足球場,何俊仁拿出手機,用大聲公播放哀樂。李卓人等則在球場坐下,指那裡是過去 30 年的大台位置。他們繼續用手機播放以往六四晚會大合唱的歌曲《自由花》。但因為太細聲,附近的人根本聽不到。反而遠處有人開始播放《願榮光歸香港》。
近八時,維園球場開始坐滿人。由於今年無大台,沒人領喊口號,很多市民一如過去一年反送中運動般自發喊叫 — 黑衣少年吶喊「五大訴求」,群眾馬上和應:「缺一不可!」未幾有人喊「香港獨立」,大家順理成章地回應:「唯一出路!」
間中有人嘗試喊「平反六四」,但完全無人回應,像投進湖中的石塊。
九時許,大部分市民完成悼念,離開維園。此時過百人揮動「香港獨立」、「光復香港」的旗幟,在球場舉行小型遊行,「民族自強,香港獨立」等口號再次不絕於耳。以往往維園集會一向被視為「大中華膠」,才不過四年前,有港獨青年闖進晚會大台,更引來騷動;今天同樣的藍色旗幟於維園球場飄揚,大部分參加者卻已視為平常,甚至好像理所當然。
2020年6月4日,支持港獨人士在維園遊行
去六四集會,不是為了民主中國
「平反六四(悼念集會)有句口號叫『結束一黨專政』。但我今日來,我唔會講『結束一黨專政』,我會講『香港獨立』。」
下午五時許,銅鑼灣一帶還未有太多市民聚集。年屆三十的馬先生坐在維園的噴水池邊最顯眼的中央位置,一身黑色,胸前「香港獨立,唯一出路」八個大字。
他手握著未點燃的蠟燭,一開始回應記者提問時,說今天的訴求當然還是「平反六四」,這身裝束只是尋常打扮,「呢個係我的諗法,表達意見咋嘛。」
什麼時侯有這樣的「諗法」?原來只是很近期的事,是自從人大通過《國安法》草案。馬先生說,以前不敢說獨立,但現在中央政府「僭建《國安法》」,已經踩過界。
「既然習近平亮劍,我都唔介意亮劍。都唔介意講呢番說話。就算要比公安拉,都要講出嚟。」馬先生一派若無其事。「之前都仲奢望 35+,民主會改變,但而家佢僭建《基本法》,一國兩制已經……香港而家已經係『一國一制』。過幾年你講呢句說話,已可拉你。」
在這樣的立場面前,「六四」的意義是什麼?「建立民主中國」還代表著什麼?馬先生沒太深思,只同樣心繫大陸和香港的民主前景。「都係一樣嘢來咋嘛……都係支持一班追求民主嘅人。」
馬先生
隔兩個街口,每年六四悼念晚會前都會有大量街站駐紮的記利佐治街,除了支聯會、民間電台的街站外,今年還多了一個派發免費防疫物資的檔口,掛有鮮明的「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旗幟。年屆花甲的林婆婆毫不猶豫地往該檔口走去,和年輕的檔主交頭接耳幾句。
「我嚟咗三十年(六四悼念晚會),每一年都有嚟。」林婆婆和藹地笑。即使今年是六四晚會31 年來遭警方反對,林婆婆也表示「唔驚」。「其實我唔會理,我已經約咗朋友,喺天后食完飯,就去。就算無大台,我哋自己都會嚟維園;《國安法》過咗都一樣,我都會在六四當日去維園,我覺得無乜關係,因為我哋一把年紀。」
但林婆婆前來舉起一盞燭光,卻已不是為了「建設民主中國」。「我哋應該係香港獨立。」仍然風雨不改地每年赴會,也與「平反八九民運」、「追究屠城責任」、「結束一黨專政」等傳統綱領無關,說到底只是因為疼惜年輕的生命。「係因為班細路仔當年犧牲太唔值得。」
「(六四悼念晚會)對我意義不大。我嚟,都係悼念一班逝去的年輕人,有無大台的意義不太大。自行悼念也可。我地呢班老鬼如果仲喺度,可以一齊行入去,撫慰一下死咗小朋友的家長。仲有人記得佢哋小朋友。」
她面目柔和地重複,「(今次目的)係悼念啲小朋友啫,唔係支持建設民主中國,我覺得係無希望的。」
林婆婆
這種思想上的改變,來自於另一班「小朋友」。「上年都仲覺得,中國民主係重要。」但自從去年七月一日,示威者佔領立法會後,又歷經 721、831,1111 等事,她感覺「而家係啲細路改變咗我哋……如果你關心,係會有改變的。」
由 2013 年起,已有不少本土組織不滿支聯會因循,另起爐灶舉辦較具規模的六四晚會。2016 年起,大專學界亦加入杯葛。林婆婆也歷歷在目,她直言當年自己不太認同,但現在明白,道理就如當年「錯過」梁天琦。
「(梁)話香港應該獨立,但我哋當時覺得,佢唔好咁激啦,香港一向都係和平抗爭……咁佢就被告暴動。當年都唔醒,但今次真係醒。」
雖然苦難無法比較,但林婆婆嘆道,她對於反送中的感覺,比八九年難受。「因為係切膚之痛,嗰度(北京)始終係好遠的地方,同我哋無乜直接關係。當然,當時我哋都覺得政權唔應該咁樣對一班年青人,我們是可惜、憤怒。但今次係切膚之痛,近好多。同埋是我哋的下一代。」
言談間,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記者問,林婆婆您覺得港版「六四」來臨未?
「來臨咗啦,已經幾個月。只不過我哋仲未搵到那些手足啫。」
2020年6月4日,維園六四晚會
* * *
當《自由花》被港獨呼聲淹沒 老一輩:理解
天色漸暗,隨著有人推倒鐵馬,人群開始魚貫進入維園球場。在今年沒有大台的情況下,不同人在維園各處零星叫起口號,總有人和應。在一片《願榮光歸香港》音樂,及「五大訴求」、「香港獨立」呼聲下,偶有人會高呼「追究屠城責任」、「結束一黨專政」等原裝口號,又或唱起《自由花》等六四「經典」,和應的市民卻不多,聲音很快又被其他口號蓋過。
近十年本土思潮崛起,有部分人主張八九六四是鄰國的歷史、鄰國的事,「六四去不去維園」成為每年大學學生會必須回應的議題。港人要不要繼續爭取「建設民主中國」的綱領,一直惹起爭議。
但難以否認,這段「鄰國」的歷史,亦 — 起碼曾經 — 在不少香港人心中劃下傷痕,且幾乎是香港民主運動的起點,只不過民主運動走來三十年,無論在綱領或參與者組成,已隨時間有了不少改變。參與集會的,也包括一群親歷八九、較為年長的市民,他們對於集會有人高呼「香港獨立」,儘管未必同意,卻相當理解包容。
今年已七十歲的李太,1989 年之前只個專心工作的師奶,渡過六四屠城的分水嶺後,每年總會到維園悼念,一去就是三十年。
問她為何每年總會到維園,白髮蒼蒼的李太很自然道:「始終大家都係中國人嘛…始終有親人喺上面,都想佢(中國)好。始終都係血濃於水。」
李太手中的「燭光」
但除了每年悼念六四,李太亦是去年反送中運動的常客。她常赴大小示威場合,以前未吃過的催淚彈、胡椒噴霧,去年已經嘗過不少;以往未去過的法庭、收押所,最近都統統去過。
經歷政權的高壓箝制,李太對中國的感情變得比以前複雜。一方面對中國政府的希望完全幻滅、痛恨政府打壓人民,另一方面覺得兩地人民始終血濃於水。但她回想,對比自己在 89 年屠城後的感受,與去年目睹種種警暴事件,發現始終後者才是最切身之痛。
李太談及去年反送中運動時,有時會扯上與八九年相似之處,彷彿八九年的陰霾仍然籠罩。例如說起自己在衝突現場,到處催淚煙霧瀰漫,人們四處奔走,她心裡慌亂,只想叫前線的孩子歸家,不要作無謂犧牲。她又多次提起周梓樂,說起他的母親,就像天安門母親,想起沉冤待雪的屈辱,李太聲淚俱下。
「好似周梓樂,一講我又好淒涼…(哭),好淒涼呀,人哋阿媽幾辛苦湊大個仔,你(林鄭)唔可以咁樣…」
人大最近通過要制定港版國安法,六四集會不知能再辦幾年,李太直言自己無甚所謂。「我咪做順民囉,我可以做多幾多年?但啲細路呢?係真係好淒涼…」
2020年6月4日,維園六四晚會
退休公務員汪先生和朋友在球場邊一路走,一路帶領群眾高呼「五大訴求、缺一不可」口號。
汪先生記得,31 年前的那個早上,他如常在寫字樓上班,卻從電視機看見六四屠城的新聞,記憶猶新,「唔應該開槍,點解會開槍呢?就算學生做錯咩,都唔應該開槍㗎。」
雖痛心疾首,但礙於工作關係,汪先生在 89 後曾出席過幾次悼念,之後就較少參與政治運動,2014 年雨傘運動時也只默默留意新聞,沒有親身到現場。直至去年反送中,汪先生才再次走上街頭 — 儘管抗爭代價與日俱增。
「陣間又話你非法集結,甚至乎話… 話你暴動㖭,代價係好高。」「但都係……信念囉,係要支持正義一方。」
被問及對場內盡是「香港獨立」口號,有何感受,汪先生直言,自己一開始也不太能接受獨立主張,但非因為愛國,而是中國與香港地理上太接近,獨立是不可能的事。八九六四之後。汪先生曾經還抱持中國有一日會民主化的希望,但他自言,經過去年反送中運動,自己也逐漸相信香港要獨立,縱使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去到呢一刻,已經無晒希望。(獨立)唯一出路吖嘛。」
「無回頭㗎啦。」
2020年6月4日,尚德
已退休的陳先生也在維園的人群之中。當身邊人們開始高叫口號,或唱《願榮光》時,他都沒有跟隨,而是默默高舉蠟燭。集會幾乎被「反送中」、「港獨」呼聲「騎劫」,本以為陳先生對此感到不滿,所以才靜默,豈料他原來很理解。
「其實唔緊要(在六四集會高呼港獨),佢哋始終都係香港大,對香港的感情很深,是一定的。」
去年社會運動的口號,由一開始的「香港人加油」,漸漸演變成今日的「香港人建國」,雖然陳先生依然相信,在眾多問題上,香港和中國仍然難以切割,但他認為,年輕一輩找到自己的心目中的出路,反而是好事。「一啲都唔擔心,反而覺得係好。…佢哋最緊要係走出來,問清楚自己點解要咁做。」
他又相信,不論是「平反六四」、還是「香港獨立」,本質上是同根,只是側重點不同,而雙方終究也是面對同一個敵人,何必分彼此?
「好坦白,我們上一輩的雖然有唔同嘅睇法,但我哋都係爭取過㗎。因為我們面對個政府,黨國的力量相當大。…但今次見到更加多年輕人醒覺,站出來,作為未放棄的過來人來說,其實是更加開心。」
2020年6月4日,維園六四晚會
第一次去晚會,但覺得「六四」好近
兩年前,香港眾志製作的一條有關六四事件的街訪片段惹來熱烈討論,片中有中學生未能辨認出王維林擋在坦克車前的知名照片,言談間流露出對六四事件認知顯淺。眾志在事後道歉,承認處理手法不當,未有讓同學在足夠思考的情況下作答,但仍然覆水難收——年輕人對六四事件缺乏認知和關懷的印象,多年來一直在大眾的潛意識中打轉。
不過,從去年開始,事情好像已經有點不一樣。六四晚會的常客江小姐說,「舊年六四開始,突然唔知點解多咗好多年青人。」她半唏噓半安慰地說,「我個女而家先上網睇返『紅衛兵』,就係想知歷史係點。」
阿花(化名)和金魚(化名)是中六生,今天第一次出席六四悼念晚會,搬出兩部 iPad 高舉兩張八九民運的照片:一張是 1989 年 4 月北京學生和軍警對立而坐的照片,另一張是衣服上書有「愛國無罪」四個猩紅大字的背影。
她們說,這些照片是 Facebook 上找到的。社交網絡對她們思想的影響不僅限於此,她們又引用今天流傳的一張文宣解釋,為什麼自己認為大陸和香港是「命運共同體」。
「有張文宣,一個女勇武,和當時的民運女學生(穿越時空,隔著透明的玻璃掌心對貼)。(大家)都係對抗緊中共呢個極權,我地都係想為香港,甚至係中國好,都係對抗緊嘅極權。」
(Artwork credit: https://www.instagram.com/hklivre/ )
31 年前的事情,金魚說覺得「好近」。她們說,在家人的耳濡目染下,她們一早聽過六四,但作深入了解是雨傘運動後的事。為什麼是雨傘之後?她們只是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不知道。
金魚覺得,既然不希望別人忘掉自己的苦難,易地而處,就不該忘記別人的苦難。「我哋呢啲旁觀者、後世嘅人應該更加記住呢樣嘢(六四事件)。就好似香港發生咗咁多事,無論未來點樣,我哋都唔希望有人唔記得咗呢啲事。」
阿花則直言,「我覺得關注六四都係有少少自私嘅,因為關自己事㗎嘛,咁近。如果香港唔係被中國管嘅話,我諗香港人都唔會好介意呢件事。」
金魚、阿花
在八九年看到如今香港的影子的,不只阿花和金魚,還有在天水圍銀座出席「毋忘六四放映會」,觀看《5月35日 庚子版》的中六學生林同學和陳同學。經歷過去一年的反修例運動,他們開始關注政治,更了解到歷史軌跡的相似。
林同學說:「佢哋經歷嘅其實同我哋而家差唔多」,陳同學補充說過去政府對民主自由的打壓,令她們加深對六四事件的認識,「我覺得政府而家打壓我哋,同當年中共打壓佢哋,係同一個手段,所以覺得我哋有個義務要企出嚟。」
在另一邊廂,在屯門西鐵站地下近屯門公園入口舉辦六四燭光晚會中,一名 13 歲的中一生仇同學高舉起「香港獨立」旗幟,高呼「香港獨立,唯一出路」。
他同樣也是因為反送中運動,才參與人生中第一次六四晚會——抗爭本身,似乎成為了通往其他民主抗爭的入口;歷史知識,成為了重要的武器。
六四晚會上,「港獨」旗依然隨風飄揚。仇同學解釋,雖今天主題為悼念六四,但反送中運動依然未結束,所以他仍會繼續高舉「香港獨立」旗幟。
仇同學
在這群 31 年後的孩子眼中,六四還值不值得大家繼續關注和了解?阿花和金魚都肯定地說,「要的。」她們回到最初的訴求:「因為中國到現在還是未肯承認六四是發生過的事——大家都係話要『平反六四』嘛。要中國承認呢件事係發生過嘛。」
不過,她們今天來集會,除了是因為支持民主運動,也主要是因為,希望體驗一下「可能係最後一次可以講六四嘅一年。」
雖然是初次出席晚會,但她們對集會的風氣早有耳聞。被問及初次出席六四悼念晚會有什麼印象深刻的觀察,金魚不禁輕笑。
「今日聽到有人話,『我哋係咁多年以來(第一次)可以脫離(支聯會)呢個大台,去搞一個真正屬於香港人嘅六四晚會。』……可能係唯一一次唔駛聽嗰啲好煽情嘅音樂。」
是不喜歡這種傳統的悼念模式嗎?
金魚認真的想了想,說:「我覺得大家靜靜地喺度,就可以了。」
2020年6月4日,維園六四晚會
文/立場新聞專題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