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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寫】警方照拉、政府打壓、小白象照起… 當光復區議會不似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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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 2019 年 11 月 24 日。區議會換屆選舉,屯門樂趣選區,票站主任朗聲宣讀:「一號候選人,何君堯,所得票數……2278 票……二號候選人,盧俊宇,所得票數……3474 票……」票站外,數百人狂歡叫喊,有人拿出香檳亂噴,甚至有人喜極而泣。一夜下來,民主派在區選大翻盤,475 個民選議席,民主派奪下 389 個,17 個議會議席過半。

民間聲音普遍認為,是反送中運動付出的血與淚,才換來一次暢快淋漓的大勝。候任的區議員們亦紛紛表示,會藉區議會的力量延續運動。如選舉之後,便有一批候任區議員,前往理工大學,要求警方解封。

時光荏苒,新區議會已上任百日有多,這座堡壘,建成了嗎?「很對不起,我們也不想這樣。因為區議會只是一個諮詢架構」、「其實政府可以完全不理你的意見。」區議員現在如是說。

然後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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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念志:好像對不住選民

4 月 16 日,大埔區議員文念志在東區法院提堂,和他一起的,還有另外兩位區議員,陳振哲和鄭仲恒。坐在旁聽席等候傳召的文念志,難掩緊張之色,「律師說,控方可能會以我在保釋期間再被捕為由,要求我還押。」若真的要還押,他將是這個任期內,第一位身受牢獄之災的區議員。「覺得對不起選民,他們選我出來,我卻在地區上缺席了。」

去年 11 月 2 日,百多位民主派區議會候選人,在維園發起選舉遊行,但未出維園,警方已表示遊行未獲批准,是非法集結,進而在維園內施放催淚彈。衝突期間,多名區議會候選人被噴椒、制服、拘捕。文念志便是其中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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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4日在東區裁判法院提訊。陳振哲留醫,其餘二人被押解上庭。 (左:文念志、右:鄭仲恒)

到 3 月,已當選為大埔區議員的他再次被捕,罪名同樣是非法集結,「你要我退後,我正在退後,但又不告訴我封鎖線是哪兒,突然跑上來就拘捕了。」依警方的說法,沒有人有特權,違法者都會被依法拘捕,「他們的確(警方)有拘捕權力、調查權力……」區議員的身分,似乎並不能保護他們。文念志也認為,警方是刻意與區議會為敵,「被捕之後,由上手銬,到上警車,都是辱罵。罵你是廢柴,是垃圾議員。」他聳聳肩,「不理會就好。」

但不管如何控制情緒,對警方拘捕區議員,文念志還是一臉不忿「如果他們覺得可以噴(椒)區議員,可以肆意拘捕,那麼他們只是更激起民憤。」

事實上,文念志只是被捕區議員的1/15。在新一屆區議會上任首日,深水埗區議員冼錦豪已經被捕,之後陸續有區議員被捕,包括三位區議員主席。當中最為人所知的,是中西區區議會主席,曾在會議上以「PK鄧」稱呼警務處處長鄧炳強的鄭麗琼,在 3 月被警方以「煽動意圖」罪拘捕。

「他們是囂張的。」文念志認為,警方顯然在彰顯自己的權力,「他拘捕黃偉賢(元朗區議會主席)、鄭麗琼……當惟一的執法部門都不依法,又有誰可以制裁?」

「踐踏。」對於警方對區議會的手段,文念志如此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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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叫停的觀塘噴泉工程

警方與區議會關係不佳,自不待言。但當掌管民生事項的民政總署也與區議會貌合神離,議會的實權,更是所餘無幾。

「當選之初,已經知道我們有一個使命,便是叫停這個噴泉。」觀塘音樂噴泉是著名的「小白象」工程,自 2015 年區議會通過後,民主派議員一直想方設法阻止。梁翊婷由 2017 年起跟進這個議題,去年當選後,曾以為可以拉倒項目,「當時想了解其違約金金額,如果違約金不高就叫停項目。」

結果不似預期。「民政總署對我們說,這是之前區議會通過的,而且立法會已經撥了款,署方不會違反以前議會的決定。一定會繼續『去馬』,連修改也不用想」、「不止如此,連我們想要看合約內容,也說不會讓我們看。」

梁翊婷承認,現在能做的有限。「例如它有幾個嬉水池,那市民玩完水也要洗澡吧,我們便可以建議,加設幾個更衣室。如此下來,便可以把項目改造,讓市民受惠。」當民主派過半,為甚麼還要妥協?「很對不起,我們也不想。因為區議會只是一個諮詢架構,不像立法會那樣有法定權力,可以叫停它……這是憲制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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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翊婷 Edith Leung F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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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偉賢:政府打壓前所未有

甫踏入黃偉賢的議辦,已能感受到那陣「區佬味」。堆積如山的資料夾,寫上的是「2019 年跟進檔案」、「2018 年跟進檔案」、「綜緩申請」……

黃偉賢自 1988 年起擔任區議員,一做32年,今屆當上元朗區議會主席。問起他議會的歷史,他不用細想,已滔滔不絕,「本來區議會專注在小區,問題不大。在以前三層議會的年代(區議會、市政及區域市政局、立法局),區議會把基層市民微小的聲音,向上反映,是可行的。」

2000年,時任特首董建華決定「殺局」,廢除市政及區域市政局,另設食環署、康文署等部門接管原本兩局肩負的民政事務,而真正掌握民政大權的,是民政事務專員(District Officer/DO)。只要對制度稍加了解,便會明白DO才是區政上真正的「無冕皇帝」,掌推財政大權。亦會在選舉期間,擔任能以一己判斷DQ參選人的選舉主任。

當時董建華曾表示是「市政改革」,但後來建制派中人,如鍾樹根都不諱言,當年殺局,是因為民主黨在局內佔多數議席,必須阻止其發展。「當年說過,殺了兩局,會把權力轉移到區議會。」黃偉賢慨嘆,「只不過政府『反口』了。」今日回首,當時既是政治決定,「反口」也是預料之中。

區議會無法充權,議員亦慢慢成為「幫手填 form 」、「幫手整電腦」、「搞旅行團」的「區佬」、「區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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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新任區議員銳意找回在政治上的角色,但只有諮詢職能的區議會,也就只是「無牙老虎」。但黃偉賢說,在建制派把持區議會的年代,連「紙老虎」也稱不上。

「以前建制派任主席,有些議題,政府不想你放上來討論,DO 就會跟主席私下談,調動議程。」即使現在民主派任主席,DO 還是會照辦煮碗,「好像我們未來會有討論『平反六四』的議程。DO 曾對我說,這與元朗區無關。」說話慢條斯理的黃偉賢,這時腰板一挺,「怎樣無關?我說,這與所有市民都有關。」

誠然,民主派主導議會後,多區都曾討論一些「黃議案」,像是追究警暴、廢除「天眼」等。中西區區議會在一月,便曾邀請警務處處長鄧炳強到大會,讓議員質詢警權事宜,區議會主席鄭麗琼以「PK (鄧的英文名字開首) 鄧」稱呼他,不少網民叫好。

警方在 3 月,以「煽動意圖」罪名拘捕鄭麗琼,民主派疾呼是政治報復,警方則重申是依法行事。

「政府對這屆區議會的打壓是前所未有。」黃偉賢自己也在 3 月 21 日,元朗衝突期間被捕,隨後無條件釋放。他事後透露,警員曾在他耳邊說「你唔夠我哋玩」。「這幾個月,政府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與你對著幹,用盡一切方法去阻撓、恐嚇。」

區議會不似立法會,沒有自己的場地、行政人員、財政亦不獨立。疫情下,政府推行「限聚令」,雖然特首林鄭月娥說區議會會議可獲豁免,但民政署同時表明,不會提供秘書服務,亦不會提供場地。「他們說,你自己找場地,自己做好會議紀錄就行了。這有甚麼意思?」黃偉賢直言,政府是借疫情打壓議會。

沒有秘書,可以自己寫會議紀錄,沒有場地也可以另覓。但沒有錢,可以怎辦?黃偉賢說,雖然區議會可以自己決定撥款,但最後簽發支票,向庫房取款的,「還是DO。」他以抗疫工作為例,區議員其實難以墊支購買大批量口罩——特別是當款項不知能否回撥,「如果回撥不到,區議員自己花錢買口罩,就真的把錢派出去了。」他苦笑。

防疫以外,之前也有區議員投訴,說民政總署指他們印刷的宣傳品留有空白位置,可能會被寫上敏感字眼,因此要再研究可否撥款。甚至有指,有區議員因要墊支議辦支出而需借貸。黃偉賢說之前已找到口罩貨源,甚至曾到工廠參觀,只是因為資金不足,無法訂購。他不忿地說,是政府「玩政治」,阻礙了他們服務民生,「最想攬炒的,根本是政府。」

「他們自己做不好事情,也不想你們做好」、「否則當民主派主導議會後,市民發現原來是『做到嘢』的,建制派就翻盤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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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可以點?

若說當初民間曾以為,區議會可以作為與政權對抗的橋頭堡,那麼這座堡壘,似乎仍說不上堅固。當警方有實在的拘捕、搜證權力,民政專員又手握財政,區議員的身分,還可以做到甚麼?

「如果他(警方)在我耳邊,說我『唔夠佢玩』……其實我也會反問,你想玩甚麼?」文念志後來獲法庭批准,繼續擔保外出,控方也沒有提出還押要求。他認為縱使政權一方手握權力,民意依然不可欺,「你想玩甚麼?我可以走上街,不用人保護,說我是大埔區議員。你呢?你敢走上街告訴別人,你是大埔分區指揮官嗎?」

雖然聽來有點「精神勝利」的意味,但文念志的眼神仍然堅定,對於警察,他只是淡淡地說,「他(警察)太年輕了,這個體制……他朝君體也相同。」

梁翊婷則希望市民能耐心一點,「民主真的不會一夜間到來」、「不要只著眼在我們拉不倒大白象工程、拉不倒噴泉」、「可不可以用區議會的資源,去建立一些黃色的組織?建制派滲透我們,我們也可以反滲透,建立一些黃色長者聯會、黃色青年聯會……」

自擔任區議員以來都在打「逆境波」,黃偉賢認為,現在最重要的,是勉勵議會的新人,「他們很想,很快便做到很多事情。而幾個月下來,是遇到了一些挫折。」黃偉賢笑言,他們這些「舊人」,可以做的是讓新丁了解議會的操作和限制,更重要的,是不要令他們氣餒,「要讓他們的『火』,維持熱度。」

記者/劉偉程
攝影/Peter W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