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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寫】當報館成犯罪現場 《蘋果》記者在經歷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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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警方國安處以「勾結外國勢力」為由,拘捕《蘋果日報》五名高層、二次來襲報館大樓、凍結三間公司共 1800 萬資產,首次檢走大批新聞材料,指與數十篇呼籲外國制裁文章有關。

距離去年 8 月 10 日《蘋果》第一次被踢館,僅過了十個月。

當報館變成犯罪現場,當國安處劍指記者本人,《立場》採訪 6 位《蘋果》記者,包括今日拍攝報館現場的攝影記者、被檢走電腦的港聞靜態記者、被左報狙擊「煽惑港獨」的不署名港聞記者、報導外國集會的駐外記者等等,有人決定辭職,有人決定留下到最後一刻,只為在有生之年,親眼見證一間報館被取締。

今晚,50 萬份《蘋果日報》如常印刷出版。有傳報館七一前將被取締,他們在經歷什麼?有人選擇堅守崗位,又為什麼?

香港主權移交前兩年,1995 年 6 月 20 日,黎智英在香港創立了《蘋果日報》。25 年後,2020 年 7 月,香港多了個國安法;8 月《蘋果日報》的報館首次被警方國安處搜查,71 歲的黎智英因國安法被送上法庭。

2021 年 6 月 17 日,距離《蘋果日報》 26 週年還有三天,國安處再度來襲。

清晨七時許,攝影記者 Ken (化名)已在公司,他抓緊時間食麵包,因為他從工作群組得知,蘋果的 5 名高層已經被捕,嗅到戰爭的氣息,這將是漫長的一天。

就在昨晚,主管收到風聲,知道警方今日會有行動,可是無人知道細節。Ken 被安排今早七點回公司待命,果不其然。麵包食到一半,他已經聽到同事說,有警車正進來,Ken 馬上抓起相機,收拾好電池、鏡頭,衝向公司大堂的門口。

那時大概是 7 點 25 分。幾百個軍裝警員衝進了蘋果大樓,Ken 從大堂的樓梯往下,拍下了那張照片,成了今日最廣為流傳的影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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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日報相片

公司成新聞現場  攝記拍攝如常:「唔想影呢啲相」

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國安處高級警司李桂華,然後是身穿黑色背心的國安處警員,還有大批軍裝警員。根據李桂華後來的記者會,今日參與行動的警員,至少有 500 名。Ken 下意識不斷拍照,一心只想著站在什麼角度、應該怎樣拍比較好。

一兩分鐘後,國安處人員發現了他,要求他停止拍攝,稱現場已被封鎖,又要求所有員工到大樓外登記。Ken 爭取時間再多影兩張相,隨後就被趕出大樓,期間警員並沒有向他展示過搜查手令。Ken 想取回私人物品,被警員拒絕,他沒水喝,站在大樓外的炎夏裏煎熬。

作為記者卻無法回到辦公室工作,被趕到室外乾等,大批警員卻在大樓內乘涼,這一刻他感覺有點荒謬,有點「光怪陸離」。

其實昨晚收到主管指示後,他一度天真地想,會否只是虛驚?他希望無事發生,但很快決定面對現實,「咁多風聲,吹得咁行,其實要來搜蘋果、要拉人,是好確切、好實在的一件事。」

李桂華在記者會上形容蘋果大樓為「犯罪現場」。做了十幾年攝影記者,Ken 感覺,當拍攝現場變成自己熟悉的公司,「我唔想影呢啲相。」但記者的本質就是如此,哪裏需要記錄,記者就去哪裏採訪,他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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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月 17 日,國安處第二次搜查《蘋果日報》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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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被迫登記  被趕至五樓飯堂  用手機寫稿

在《蘋果》,如非早更,記者通常中午才上班,所以這個早上只有二十來名員工在公司。

清早,入行 8 年的記者 J (化名)手機突然彈出朋友訊息,得悉公司高層被捕。隨後他又收到上司訊息,著同事今日在家工作。但 J 當時已在前往公司的穿梭巴士上。落車,隨即被指示往登記資料,方能進入大樓。

登記枱面的女警要求 J 交代誰是他的上司,J 要求自己填寫,女警冷冷拒絕,堅持要他道出。J 看見有同事在停車場舉機,想拍攝滿庭警察,也立即被警告,「唔好阻住差人做嘢」。

由於警方封鎖蘋果大樓 2 至 4 樓進行搜查,除見證人可留在現場外,J 和其餘數十進入大樓的員工,被安排在 5 樓飯堂,健身室及泳池範圍逗留。

在飯堂,J 感覺同事們像和平時沒有兩樣,開始閒聊,談工作,似乎大家最擔心的只是沒有「尿袋」,手機電池不知捱到多久。他形容「氣氛平靜」,「我估因為唔係第一次」。J 也在手機上打開文件,開始日常工作。

被捕的五位蘋果董事包括壹傳媒行政總裁張劍虹、營運總裁周達權、《蘋果日報》總編輯羅偉光、副社長陳沛敏、蘋果動新聞總監張志偉。他們被指控涉嫌「串謀勾結外國或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上午九時半後,五人陸續被押到蘋果日報大樓蒐證。李桂華表示,經調查發現,《蘋果日報》董事涉刊出數十篇中、英文文章呼籲外國制裁香港及中國,警方有強烈證據顯示,該些文章是串謀計劃重點,予外國或境外機構以口實作制裁。但他沒有指出具體是評論文章引述式報導,亦無正面回應個別記者是否需要為報導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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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6.18 總編輯羅偉光被押回《蘋果》大樓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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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材料首成搜查內容  被檢走電腦記者:早刪紀錄

過去,新聞材料在香港法例有獨特地位,執法部門如果要搜查新聞材料,需要經過特定程序,並由區域法院或高等法院法官批核。在上一次針對蘋果大樓的「810 搜查」,警方手令內容不包括新聞材料,鏡頭拍攝到有警員翻閱記者桌上文件,遭新聞界批評,李桂華會見傳媒時還解釋,警員當時只為確認文件是否新聞材料,「睇咗一眼後就即刻停止」。

然而,這一次,新聞材料卻成為法院根據國安法頒布的法庭手令中,訂明可以搜查的範圍,為警方檢取新聞材料開了首例。李桂華表示,按照國安法 43 條實施細則附表 1 條例所取得的法庭手令,容許他們檢取新聞材料及電子儀器,如手機、電腦,包括儀器內的資料。

《蘋果日報》大樓內,經過 5 小時調查,2 樓至 4 樓的編採及行政部門終於解封。據一名《蘋果》記者透露,至少包括港聞靜態組、政治組記者及採主在內的電腦硬盤均被檢走。壹傳媒工會指,警方最終帶走 44 部電腦,內有大量新聞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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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日報》政治組成為「重災區」,多部電腦主機被帶走,桌上只剩下電腦屏幕。

已經工作六年的港聞靜態記者 Cyrus(化名),是被檢走電腦的記者之一。經歷《蘋果》兩次被搜查,他說這一次搜查特點在於警方選在清晨七點半行動。

「冇上次咁洶湧嘅情況,雖然好似好平靜,今次事態慘好多。」Cyrus 嘆,這次拘捕及搜查本質上更針對新聞工作者。

Cyrus 今日放假,七點九起床,便知五名高層被捕,報館又出事。由僅有的一兩張相片中,他看見警察「光明正大」打開同事電腦,又無從得知搜查進度,只能經 Google 設定,遙距登出所有裝置。

下午一解封,吃過飯,他歸心似箭,乘坐員工巴士匆匆回去。電腦主機已被撿走,桌面被翻得凌亂 — 甚至有受訪者問他需不需要電腦,他回答對方,暫時還可以。

經去年八月一役,Cyrus 已沒有放任何敏感資料在公司,除了名片,以往採訪材料如敏感匿名受訪者聯絡方法、通話紀錄、訪問錄音都在檢視後刪除。而相關照片,為了保護消息來源,在報導出街後,攝影部門亦會在一段時間後刪除。

以往為保險起見,記者通常會保留訪問錄音,但如今他則想:「何必要 keep?」

記者 Jade (化名)的公司電腦今日亦被警方檢走了。她說自己很冷靜,因為行內流傳七一之前蘋果會被封,傳聞已不是一兩日的事。她早做好準備,平日不會用公司電腦工作,錄音、筆記亦全數帶回家中,從不放在辦公室。

她記得公司亦有舉辦過資訊安全班,但同事們反響不大。Jade 感覺公司並沒作出系統性呼籲、安排同事提升資訊安全。今日透過 Facebook 直播等,見到有同事桌面擺著掀開的筆記簿,還有同事把稿件儲存在公司電腦內,被警方檢走,Jade 有點怒其不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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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員翻查記者電腦(圖片由《蘋果日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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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署名報導、遭左報狙擊  採主:「有咩你篤我出嚟」

從去年 8 月 10 日國安處第一次搜查《蘋果日報》報館以來,時勢逼人,無論港聞還是國際新聞的記者,均做出一些改變,以保障安全。

因為反送中運動做過學生記者,Sam(化名)去年畢業後,進入《蘋》撰寫港聞,入職不到一個月,就遇上第一次搜報館,未夠一年就第二次,「好無奈,好大衝擊」。

現時 Sam 寫的普通港聞報導,均是來自上司「柯打」,大多數文章沒有署名,視乎風險,除非屬「自己故」或專訪。自今年四月起,左報頻頻狙擊《蘋》,Sam 曾寫過一篇與外國有關、提到港獨的新聞報導,亦成為攻擊對象之一。他當時已十分小心處理,「絕對冇將個人諗法或者主觀內容加落去,好單純引述事實去講,(如果)都要話係煽動港獨,敏感界線真係由佢決定。」

事發後,同事表示擔心,採訪主任亦打趣說:「如果到時有咩,你篤我出嚟得㗎啦。」他聽得出對方關心意味,而且記者不署名,反而「審稿嗰班冇保障」。

其實國安法立初期,公司曾建議記者報導一律不署名,即使是自己發掘的新聞故事,但一兩個星期後,又取消,可自由選擇是否署名。

不過,記者 Jade 留意到,不署名、或者署筆名,已成了一種自我保護的趨勢。有時候她讀完一篇報導,風格一看就知道是某記者,可看看署名,是一個不認識的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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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日報》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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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報導變成犯罪  駐外記者:會自我審查,但照寫

據了解,今日警方在搜查《蘋果》記者電腦時,集中搜尋「美國集會」等字眼。即使身處海外的記者,亦感受到空間在縮窄。

Elmo (化名)是《蘋果日報》前員工,現身處外地,至今仍以自由身記者形式合作,報導與香港有關的遊行集會,或者專訪流亡人士等。

自從四月左報開始炮轟《蘋》,報館亦稍退一步,棄用「武漢肺炎」字眼,她已經有心理準備,踢館或者再發生,但仍以實名報導,直言「冇得驚咁多」。

國安法立後,紅線模糊,當撰寫外地遊行集會的文字報導,她會將敏感字眼改了,如「光復香港,時代革命」變成「光時」,當集會呼籲外國制裁、打國際線等,她亦會採用較溫和的角度,減低風險。

不過,她堅持繼續報道海外集會。「我照寫,呢樣嘢要報導出嚟,基於新聞上公共性,唔係官方眼中 propaganda。」

但今日搜查之後,她相信情況會有更大改變。「當你見到一間傳媒被政權警告,已經去到咁大陣仗去整頓,對其他香港傳媒業有 alert。」她舉例,港媒或會減少專訪流亡人士或報導其行動,亦會減少報導令外國向中方施壓的新聞。

今日記者會上,保安局局長李家超呼籲「一般新聞工作者」與《蘋果》涉案人士切割,「保持距離」。

「我都唔知佢講乜嘢,」Elmo 直言,左中右報館一樣要報導新聞,分別在於取態及定位,如《蘋果》報導 G7 峯會時,會側重各國就新疆問題發出的共同聲明,左報則詳寫外交部回應。她進一步指,按此「切割」邏輯,不止外國制裁新聞,「國際新聞都唔需要報啦,譯稿都唔需要報,我理解唔到邏輯。」

今次拘捕《蘋果》高層,更牽涉 2019 年至今的報導。Elmo 當時有實名報導,形容國安法沒有追溯期是「最大的謊言」,「當時嘅時空,我唔會知 2020 年 7 月 1 號有國安法生效,擔心唔到咁多。」

Elmo 不願回答未來會否回港,只稱不會「心存僥倖」,但仍想忠於自身的新聞判斷,「自己都有少許心理準備,可能會有後果。」至於會否再在蘋果實名報導,她無奈地笑了一下,說:「我審查完個內容先,再決定。」

李桂華同樣在記者會施壓,警告《蘋果》員工繼續上班的話要「小心一啲」,Sam 直斥這帶有恐嚇記者的意味:「講或寫真相,原來喺佢哋眼中,都係犯罪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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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職潮後,士氣下沉,去或留的抉擇

《蘋果》靜態組約有四十名前線記者,近月已有至少六人辭職,Cyrus 估計佔一至兩成人。

今年 5 月初,有中層集體辭職,召開會議,叫同事考慮《蘋果》及自身前途,指要有心理準備,若《蘋》被取締,將有嚴重後果。當時房內有數十名前線記者,或坐或站,有幾人流淚。Cyrus 身處其中,形容絕望感濃烈。

那一晚回家後,Cyrus 心不在焉地煮飯,忘了下調味料,食不知味,一直考慮:「唉會唔會真係走咗好啲呢?」他打開電腦,翻看寫過的昔日報導,讀到許多留下來的受訪者,承諾會留到最後一刻,不知不覺,讀了一個小時。

沉澱一晚之後,他重新有了勇氣。因為眼前沒有可見的危機,只是流於傳聞,若果因為未知會否發生的事,而自我了斷,他覺得不合乎邏輯。

Cyrus 決定不辭職,他說如果要離開,只會是兩個原因:《蘋》被取締,或者移民 — 後者他未有任何行動,但相信會是三至五年後。「如果因為一個傳聞而走咗去,好似洋葱咁,前面一層保護一層,如果你上司無啦啦走咗去,把劍就一嘢插落你度。」

只是,士氣可見明顯低沉。同事之間聚會、吃飯,也是討論會否辭職、公司隨時會被取締,互相開玩笑道:「唔知幾時監倉見。」多名同事辭職,派散水餅時,大家則笑問:「Last day 之前會唔會公司已經執咗?」他尤其記得某位同事派了一個 cupcake,上面的糖霜上印了《蘋果》logo,又將「平安」的「平」字改為「蘋」,他也是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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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大樓內,張劍虹和黎智英的合照

員工大會之後,另一位港聞記者 K 先生決定辭職。

去年《蘋果》被搜報館後,K 先生情緒飽受困擾,他感覺《蘋果》是代表自己的媒體,卻「俾人咁樣踩上心口」。那一天他透過直播鏡頭,見到同事、老細的房都被翻查,警員檢閱文件,記者無得反抗,「好赤裸裸咁被佢睇晒你做嘅所有嘢。」

屈辱感以外,他感覺最恐怖的是,「我哋所有同事,一直都係講緊真話;但就因為我哋講真話,所以要被人咁樣對待。當我一諗到呢種咁大嘅唔公平、而我又做唔到啲乜,就更加難受。」

兩個月前,行內又陸續有風聲,說政府要在七一前取締《蘋果》,有行家打來想採訪他,去年那種身體記憶又全數回來 — K 先生發覺自己其實好驚,會驚到手震,會突然間在公司哭出來,「好大壓力同好難受。」

他一直很掙扎,覺得離職就好像丟下和背叛了其他同事;最後決定遞信,主要是兩個理由:「第一是我寫嘅嘢又無錯,但無辜地要承受法律責任、甚至入獄,以後無得繼續寫落去,我會覺得好唔抵同好無謂;第二就係,咁樣的環境下,自由對我來講已經係無咗,我無辦法再在香港做到我當初想透過做新聞而做到嘅嘢,我支筆已經幫唔到我想幫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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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沛敏房間內仍掛有「100%自由」的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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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刻留在蘋果,是 more than 一份工」

今年 6 月 12 日,蘋果日報的頭版,是一則署名「留下來的人」的全版廣告。廣告上穿黑衣的人,舉著還滴着雨水的黃傘。廣告只有簡單一句:「我會留喺香港,繼續 ________」,空格內容隨讀者填寫。

Jade 是在國安法通過之後,才加入《蘋果日報》的。現在,她仍決定留下來。

她一直記得,今天被捕的董事之一、《蘋果》副社長陳沛敏,在辭職潮後那次員工大會上的發言。

「陳沛敏說,你呢一刻留在蘋果,其實蘋果是 more than 一份工。其實是你自己的政治判斷。」Jade 回憶,「我覺得她是對的。你要判斷自己能否承擔政治風險。你不可以外判給公司,決定你自己留不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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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社長陳沛敏。(蘋果日報相片)

Jade 知道《蘋果》是國安法下首當其衝的媒體,但她覺得,這也是所有在監獄中的人,每天唯一能夠看到的民主派報章。2019 年後,公民社會空間日益減少,她感受到非建制派的人,越來越「見不到大家」,行動被打壓、言論被入罪。她希望能夠保有《蘋果》的這個身位,讓被打壓的人能夠看見彼此。

在加入的這段時光以來,Jade 一直希望多做留在香港的人的故事。她認為,離開香港的人的故事,沒有《蘋果》,也有空間寫到,因此她要捉緊在報館真正被封之前,要記錄留下的人的努力和掙扎。說到這裡,她有點激動,說自己不想再見到「勸退文」。

「不是叫《蘋果》加油,而是要一齊做。」

Jade 說,《蘋果》、社會,面對的情況將來都會變得更差,這是所有人都應該面對的現實。但她總是想起 2014 年雨傘運動,當時她還是學生,抱怨著「社會裡的大人不知在做什麼」。如今她在社會裡有了工作,她希望自己不會成為以前那些「我們不喜歡的大人」,因此,「要思考,要落決定,要做嘢,不要浪費空間。」

她說,自己會留下,在國安法生效之後、中港兩套制度融合之下,第一次見證一間報館被取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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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日報》開放給不同媒體入內拍攝出版過程

文:立場專題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