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畢業等於失業? 2003 到 2020 兩代大學生疫境下同途殊歸
「搵工係大學嘅全部,搵唔到工就好似咩都冇。」應屆大學畢業生 Evelyn(化名) 說。
就讀與建築學相關學科的 Evelyn,大學二年級起就將所有心機時間押在「搵工」,立志畢業後要成為大企業的見習行政人員(Management Trainee,MT)或畢業見習生(Graduate Trainee,GT)。往後的每個暑假,她摒棄玩樂,前後做過 4 份大企業實習。比起學業, Evelyn 更重視事業,因為她眼中讀書只是職場的「入場劵」,上課時也只顧著「碌手機」留意市場職位空缺或行業資訊;準備面試時會將學業拋諸腦後。
豈料年初突如其來的疫情,完全打碎她的「求職夢」。
Evelyn大學二年級起就將所有心機時間押在「搵工」.立志畢業後要成為MT或GT。
武漢肺炎疫情來襲、衝擊經濟,打工仔憂心飯碗,準備投身職場的大學畢業生,更要擔心如何找到「第一隻飯碗」。有應屆畢業生花了整個大學生涯「搏盡搵工」,惟計劃趕不上變化,現在人浮於事,灰心不已;連「神科」學生亦無一倖免,發現出路不似預期。
回溯 2003 年沙士一役,當年畢業生同樣面對就業困難,卻抱著不同心態,堅信「總會捱過」。相隔 17 年,是春天,也有疫情,兩代人於不同時空面對相同困難,對未來的看法不再一樣。
2020 年的畢業生走過反修例運動,再碰上疫情,昔日故事似乎無法成為借鏡 — 港大生 Evelyn 坐在大學校園的長櫈上,抬頭看著刺眼的太陽、睜不開眼地說 :「我見唔到將來。」
* * *
失業率 9 年新高 人事顧問:不少公司擱置招聘
2020 年,反送中運動風波未平,一波疫情又起,香港經濟「雪上加霜」。政府公布 2 月的失業率達 3.7%,衝破 9 年高位。疫情下各行各業均受重創,首當其衝的行業如零售、飲食及旅遊等,失業率創十年新高,達 6.1%。街道冷清不只因為市民減少外出,也來自「吉舖」湧現。
奈何「低處未算低」,財政司司長陳茂波更指數字未未完全反映疫情最新發展,相信失業率短期內仍會繼續上升,香港經濟正處於「水深火熱」。
失業率創新高,不少打工仔飯碗被打碎,大學畢業生要找到「第一隻飯碗」,較往年都要困難。大學聯校就業資料庫(JIJIS)數據顯示,2019 年全職職空缺約有 8 萬個,較 2018年下跌 8.8%。踏入 2020 年,疫情加劇跌勢,今年首季(1 至 3 月)該平台上的全職職位空缺數目較去年同期劇減四成。
合眾人事顧問總經理蘇偉忠形容,今年情況比 03 年沙士時更嚴峻,因為今次疫情是世界性,影響範圍更廣;加上過去大半年社會運動的影響,本港某些行業已受打擊,不少公司陸續裁員結業;連同疫情雙重打擊,「半年前已經捱緊,宜家可能捱唔住。」
蘇偉忠指,很多公司的招聘程序因應疫情需要擱置,特別是大企業專為畢業生而設的 MT 或GT 計劃,他解釋現時很多企業實行「在家工作」,根本沒有人力資源培訓新人,因此偏向首選有工作經驗的應徵者。大學畢業生要求職,難上加難。
大公司取消招聘 港大生:我見唔到將來
訪問當日,和煦的陽光曬滿整個香港大學,不少畢業生偕家人回到陸祐堂拍照留念。同樣即將告別校園的 Evelyn 坐在長櫈上,看著眼前頂著畢業帽的笑臉,想起未知前路,向記者嘆道:「我見唔到將來。」
為求一職,Evelyn 自去年9月開始「搵工」,先後寄出三十多份履歷,去過十多次面試,期間陸續有多間企業取消招聘計劃,終獲兩間公司選入最後一輪面試。她自詡為「well-planned」的人,十分著緊每個面試機會、收到通知後馬不停蹄地準備,有時會緊張至夢見面試情境。
面試於 4 月舉行,她花了數天時間備戰,怎料在面試前一日,才收到電郵稱其中一間公司臨時取消招聘計劃;另一間則銷聲匿跡。對她而言,這本來是最後一個希望,落空了,腦袋空白一片,她不知道還有甚麼可做,只想到過去幾年辛苦儲來的履歷似乎付諸東流。
「咁辛苦 build up 個 profile,但到宜家發覺冇用……之前幾年暑假唔玩,去做intern係白費心機。」
Evelyn 考慮過先報讀商科碩士課程,待經濟轉好再找工作,但她又顧慮明年會有新一批畢業生投身社會,屆時競爭會更大。於是現時她嘗試降低要求,著手找一些較初級的職位,但仍然沒有聲氣,「搵工」的徬徨已到頂點。
對未來還有希望嗎?記者問。
她頓時停下來,呼一口大氣,答:「冇,見步行步。」本來表現堅強硬朗的 Evelyn,再也掩蓋不了口罩下的憂慮無力。會怪誰嗎?生於 1997 年的她,伴著冷笑輕輕道:「怪自己,怪自己生於呢個年代」。
這縷陽光照在她的臉龐上,份外刺眼;這片藍天白雲,也是灰濛濛的。
看著眼前頂著畢業帽的笑臉,Evelyn想起未知前路。
「神科」學生:怕搵得 20K 俾人笑
上身恤衫、腰間束了皮帶、手中拿著 pouch bag 的一身配搭、交談時總會夾雜幾句英文……初次見面,記者先入為主,以為她是職場打滾的事業女性;她是神科「環球商業管理學」(Global Business,GBUS)學生 Jacqueline(化名)。
GBUS 向來是歷屆文憑試狀元的熱門選擇,翻查去年港大、中大、科大 GBUS 的文憑試收生成績,以 6 科計算,考生至少要考獲兩科 5**、其餘科目均獲 5*,才剛好符合此科最低 25% 收生門檻;三大的 GBUS 平均每年只錄取不多於 30 名學生。分數以外,考生更要經過面試遴選,「過五關斬六將」方可成為精英中的精英。
拿著 GPA 過 3.5的成績、自大學一年級起做過數份大企業實習的 Jacqueline,從未想過現時仍要為「搵工」煩惱。與其他 GBUS 同學有別,她的目標已不是投資銀行的高薪厚職,反而屬意起薪相對「較低」的市場推廣工作或 MT、GT。
「沒想過會找不到 MT(Mangement Trainee),本來預計現時已取得十多個 offer。」
Jacqueline 去年 9 月起申請逾 50 份工作,望有更多選擇「可以揀」。「神科」出身加上做過多份實習的履歷,Jacqueline 原本認定畢業後要找一份 MT、GT 工作不難,萬萬想不到至今仍未「有著落」。她最初期望至少獲一半公司聘請,但最終連同一些她不屬意而拒絕的職位,也只有 3 個 offer,據她估計其中一個職位薪金更低於 2 萬,達不到她的要求。Jacqueline 目前最擔心找不到 MT、GT 工作,亦不想「降級」找一些初級職位,但目前只剩下一個 offer 未有結果,理想「命懸一線」。「做唔到 MT(的話),個 status(地位)低,待遇冇咁好,冇咁多嘢學。」
除了自身期望,還要應付身邊富競爭心同學帶來的壓力。「First hon 係基本」、「搵到工係必然」、「畢業起薪至少要有 3 萬」,這些說話 Jacqueline 聽足 4 年;用成績、工作、薪金評定個人價值,是 很多 GBUS 學生潛移默化的價值觀。
「怕搵唔到工畀人笑,怕搵得 20K 畀人笑。」這是「神科」高材生的煩惱。
壓力隨著疫情來襲,有增無減。很多公司擱置面試,延長整個招聘過程,「等待本身已經好辛苦,仲要唔知佢會唔會 cancel 個 program」,Jacqueine 的心理壓力到達臨界點。試過有同學於群組問「某公司是否出了 offer」,Jacqueline 立即「發晒癲」到網上找相關消息,完全無法專注課堂,腦海只想到「死啦,係咪人有 offer 我冇呢?」
Jacqueline 過去半年的心情「直線下降」,她曾幻想最後一個學期會像「退休人生」,不用再為求職而費心,但現時變成忙學業、忙「搵工」的夢魘。
她怕,怕得每日只容許自己休息 20 分鐘,然後又回到書桌埋頭苦幹,拖著疲憊身軀捱到下一日。
拿著 GPA 過 3.5的成績、自大學一年級起做過數份大企業實習的 Jacqueline,從未想過現時仍要為「搵工」煩惱。
中大生:疫情下反而看開
「呢段時間可能要捱過一排,可能遲啲就會加返人工。」中大工程系學生 Karen(化名)似乎比前兩位同學看得透,皆因她已捱過最失措的時間。
去年反送中運動,社會烽煙四起,大學生與「暴徒」被畫上等號。今年將由中大畢業的 Karen 認為社會戴著「有色眼鏡」看待他們,怕被政府、持不同政見的公司「趕盡殺絕」而失業;她亦聽說行內有公司憂慮香港大學生會「搞事」、罷工,招聘時未必會考慮他們。生於基層家庭、一家三口住在公屋、父母月入各只有一萬多元,身為家中獨女的 Karen 更將「養家」重擔扛在身上。
「走頭無路 ,覺得自己完全冇出色。」種種擔心令她的焦慮症惡化,失眠、心跳加速、「對手好似俾針吉」等病徵變得頻密,終需以藥物控制病情。
疫情之下,就業環境更趨惡劣。以為 Karen 會更受壓,她卻說:「現在看開了。」
因為她眼中,疫情下社會矛頭由示威者轉向政府,沖淡運動高峰期「大人」對大學生的仇恨。「寧願係因為社會情況唔請,都好過佢仇視你」。另一方面,她與父母傾訴後,明白到他們數年後才退休,現時仍有能力養家,因此自己不需要把什麼都扛在身上。
這陣子她去過一間公司面試,該公司高層卻坦言疫情下沒有工程生意,公司又要養住薪金較高的員工,經濟壓力很大,故暫時不會考慮聘請畢業生;還反建議她嘗試應徵小型公司,並將要求月薪調低 二至三千元,以提升獲聘機會。
面對「疫境」,Karen選擇以「平常心」面對,「擔心一定有,但冇理由因為擔心而停下來唔搵工」;她決定現在不要求那麼多了,只管相信疫情過後市道變好,會回復正常水平。本身打算半工讀碩士的她,也只好暫時擱置計劃。
* * *
告別校園時遇上沙士 03 年畢業生:捱吓就會過
17 年過去,Andy(化名)再次回到中大百萬大道,這個當年他行畢業禮的地方。當年,是 2003 年。
那是最壞的時候。突如其來的沙士,一舉拖垮本已陷入衰退的香港經濟。當年香港整體失業率為 8.7%,青年失業率更高達三成多,大學畢業生平均月薪則只有約一萬元。
Andy 記得,2003 年的大學生大多只想「搵份工慢慢捱」,沒有裝備自己一說,更遑論要找 MT、GT 工作。不像今時今日的大學生,畢業於中大統計學系的 Andy 讀書時期沒有做實習,身為足球校隊一員,當年的他只懂走堂踢波,但慶幸成績也不俗。
Andy 和身邊同學一直抱著「煮到埋嚟就食」的心態,度過三年大學生涯。畢業之際,碰上沙士來襲,他也不太擔心,一如既往地「到時先算」。
踏入大學最後一個學期,Andy 方開始計劃「搵工」。他起初不察覺市道很差,直至政府統計處到中大舉行招聘活動,他到場了解並得悉部門不會招聘畢業生,才開始擔心。
申請十多份工,完全沒有回音,他著急,但仍抱希望,始終覺得「捱吓就會過」。為求兩餐,他最後於同學開設的足球雜誌公司「寫波盤」,月薪只有 5,000 大元,較年畢業生平均月薪少了足足一半。微薄的薪水,車費食飯已用了大半,每日他只能節衣縮食;為了慳車費,連上班路線都要「諗過度過」。
一步一腳印走了兩年,他輾轉做過 3 份工作,做過會所接待員、運輸署文員,慢慢捱出頭來。不久獲酒店聘用為接待員,他的月薪終於達到逾一萬元。
相距17年,他現時已是健身中心的營運經理,收入穩定。
這次疫情,Andy 再次成為「受害者」。因應政府的防疫措施,現時他任職的健身中心自 3 月起被逼關閉,今個月能否復工仍是未知數。當年的黃毛小子,今已為人父,生活多了她和他,這次捱得過嗎?
Andy 沉默良久才回答:「我不知道……03 年係過山車落咗去總會衝返上去,今次係走入隧道唔知幾時會完。」
畢業之際,碰上沙士來襲,Andy 也不太擔心,一如既往地「到時先算」。
記者/莫泳浵
攝影/Peter W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