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六四第 32 個年頭 維園被鎖後,在街頭、聖堂點起燭與燈的人們
在六四 32 週年到來的前一晚,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表示,翌日她將進入維園點起燭光,有心理準備被捕。2021 年 6 月 4 日清晨七時許,鄒幸彤步出辦公室大廈,隨即被警方拘捕。一同被捕的還有一名張姓男子,警方指,他們涉嫌宣傳或公佈參與未經批准集結。
下午約 2 時,警方引用《公安條例》,封鎖包括 6 個足球場在內的整個維多利亞公園。鐵馬築起的牆外,往年總因街站嗌咪而吵鬧的記利佐治街,今年卻換上警方的重複廣播:
以下係警方呼籲,根據香港法例第 599G 章,預防及控制疾病(禁止群組聚集)規例規定,任何人士於訂明期間,不得進行多於 4 人的受禁群組聚集,根據規例,任何為共同目的而聚集的群組,而總人數多於四人,即屬違法…
維園成了鐵籠。從下午開始,過百警察一直在維園足球場外,有舉起「我要良知」標語的老伯被警察要求離開。有手持白花的市民,在維園外圍被警察「請走」。一名內地漢點煙,同樣觸動警員神經,男子不滿,大聲回罵。
有傳媒的鏡頭,一直在高位拍攝著空無一人的維園足球場,從天光到天黑。平靜得詭異。
2021 年 6 月 4 日,警方動用公安條例圍封下,維園空無一人。
鐵馬圍封、截查,重圍難以突破。至近晚上 8 時,原定每年維園燭光晚會的開始時間,沿銅鑼灣高士威道走,總看到迎面而來的人,不是手上持著蠟燭,就是亮著手機燈。儘管有在維園外駐守的警員,警告市民要立即熄手機燈和電子蠟燭,否則會干犯煽惑他人參與非法集結,要立即拘捕。但附近還是有很多人在亮燈,在漫步。
在旺角,同樣有不少穿黑衣、持手機燈的人,一度結隊沿西洋菜南街走,似是舉行起一個小型遊行,甚至有人高叫「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等久未出現的口號。警方一度舉起紫旗警告違反國安法,人群不久後散開,但旺角仍有不少人開著手機燈,在街上漫無目的走動。
過往 31 年燭光遍布維園的情景不復再。但未消退的民情,如燭光,早已溢出維園外,吹不熄,禁不絕。
警方在維園附近舉起黃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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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試接近維園的人們
傍晚過後,愈來愈多人嘗試步近那被列為禁區的維園。
當中包括 80 後律師陳小姐(化名)。她身穿有倒轉「8964」字眼的黑衣、寫有「人心不死」的口罩到達。
她說,今日打算到維園慢慢走一圈,嘗試感受紅線所在,「覺得點都要嚟 feel 吓,形式係其次,但我唔會屈服於虛擬形式的悼念,要 physical(親身)先實在。」
她坦言,曾掙扎應否出來,但最後還是覺得,很多人在這時刻仍很理直氣壯,她自己也得到來,好好感受現場一切,「感受呢度嘅空氣,呢度嘅風,呢度欄杆嘅冰冷。」說著,突然哽咽。
陳小姐說,六四發生時她約五、六歲,自此父母每年都帶她到維園參加燭光悼念,風雨不改。最深刻有一年下滂沱大雨,本來她以為沒人會去參與悼念,豈料整個維園都是人,使她很意外,「香港人就係咁。」
2020 年前,維園燭光晚會曾是周而復始,年復年的傳統,幾年前亦惹來「行禮如儀」的批評。但陳小姐指,自己從來不覺得一切都是必然,「每次都當隨時都係最後一次。」
差不多同樣時間,黃小姐手持一束白花,來到維園噴水池附近三鞠躬,未幾在場警員隨即要求她離開。只是手持白花,警方卻如臨大敵,黃小姐認為,政權無非是要「顯威風」。她感嘆,自己不過拿著一束花,卻成為記者追訪的目標,港人實再難以行動表達自己。
但她呼籲市民繼續燃點僅有的光,悼念民運犧牲的人,她亦不會避開警員,繼續手持白花圍著維園漫步。
「我嚟咗咁多年,今年唔到會覺得對唔住,我會走到最接近(維園)為止」。
黃小姐手持一束白花,傍晚時分到維園三鞠躬。
黃昏,在鐵馬圍封外的維園噴水池領域,不少市民都安靜展示寫有標語的紙張和一盞電子蠟燭。偶爾聽到有人會叫一句口號,或播放如《民主會戰勝歸來》等歌曲,記者馬上一擁而上。但更多時候,大家都不敢說什麼。
晚上手持點燃的蠟燭前往維園外悼念、70 後的區先生說,此行只為表達心意,沒有太多顧慮或準備,「我又唔係在街上大叫口號,如果點支蠟燭都會死,就俾人睇吓香港係一個咩地方囉。」
區先生指,他幾乎每年都到維園悼念,身邊朋友近年有因為中港之間的政治分歧而漸對悼念六四冷淡,但對他來說一直都是非常切身的事件,「細個都有一齊帶物資去支援佢哋,對我嚟講佢唔係一件外國發生嘅運動,被坦克壓過的都是中國人,件事從來冇遠離過我。」
他今天繼續出來是希望讓所有人看到香港仍有人記得這件事,亦讓世界看到香港的自由和權利是如何被蠶食,「都係 be water 啦,水流多滴、入土多一分,埋藏的種子就越有機會發芽」他續道: 「一粒種子係可以埋到好深,做嘢唔一定要即時有效果,或者即刻見到有啲咩作用。」
2021 年 6 月 4 日,六四 32 周年,警方下午圍封維園。(PW 攝)
也有市民選擇在較夜時分才接近維園。
晚上 10 時半,有市民在維園天后入口處點起燭光,亦放置迷你版民主女神像在旁。過程間Ruby 默默地低頭,手持一點白色蠟燭。她說,是經評估風險後才決定這個時分前來悼念。
過往曾參與幾次維園集會,她有感自由被剝削的感覺如今特別強烈。以往她會思考是否要到維園「大台」悼念,或是以其他方式悼念;今年僅因「呢件事我需要去紀念」,就到了維園悼念。
記者問她,今天的悼念有甚麼作用?Ruby 只答:「其實唔好話發揮到啲咩作用,我可以做到嘅嘢係對自己嘅交代… 冇乜理由要被限制。」
僅 15 分鐘後,有警員路過將燭光撲熄,現場餘下一支尚未燒完的白蠟燭。
晚上 10 時半,Ruby 在維園入口處點起燭光,她說,點燭「係對自己嘅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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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的手機燈:只望用自己方式記住件事
90 後的尹小姐一副短裙行街 look 獨自在旺角街頭流連,但手中的黑色長遮、黄口罩以及亮着的手機燈成為一種提示,讓人知道她並沒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她原本打算到銅鑼灣維園悼念,已帶備蠟燭杯,但下午得知維園及主要幹道被封鎖後就放棄了,下班後就近到旺角打算參加放映會,但到達時放映會又被警方腰斬,唯有在街頭閒逛。
「頭先我乜嘢都冇做,淨係企喺度,但係都不斷有警察趕我離開,話『好快啲走喇、俾次機會你喇』」,「點解我要佢畀機會呢?平時旺角大家都係咁行吓企吓,條街係大家架喎,又無人嗌,佢哋就舉埋紫旗,話我哋犯國安法。我最唔明係,佢哋都係香港人,都知道(六四)發生咩事,點解要咁做?」說著不忿到有點眼泛淚光。
她說見到沿路穿黑衫、或者亮手機燈的同路人數目不少,算是比較安慰。晚上 8 時左右有人用紙杯裝着點燃了的蠟燭、寫上口號放在路邊的欄杆上,她很欣賞這種有創意的方式去悼念亡者,可惜很快就被警察收起。「平時街邊咁多垃圾,又唔見佢執?點幾個蠟燭就收得咁快。」然後又見到一個穿黑色衫褲的年輕女子被帶上警車,原因不明,她感到很傷心。
旺角一度有市民短暫遊行,沿途舉起手機燈。
雖然六四屠城發生時尹小姐尚未出生,但學校的歷史科老師都有教關於六四的内容,每年學校也會播片讓同學認識事件真相。在她看來六四就是一群人因為爭取自由民主這些很簡單、很基本的權利而失去生命,「尤其經過 2019 年之後,我好唔希望香港有一日都發生好似六四咁樣嘅事。」
過往她不是每年都參與六四集會,但這兩年發覺身邊越來越多人變得膽怯,「好怕有咩後果就唔去爭取自己想要嘅嘢,有啲大陸親友都會好驚,成日話你唔夠共產黨鬥架喇,你哋只係一隻螞蟻咁,容乜易俾佢踩死。但我唔希望見到困難就咩都唔做囉,因為我都有小朋友,唔希望佢要繼續喺咁樣嘅環境生活。」
「其實我今日出嚟都冇乜期望,我對香港人冇乜期望,呢兩年見到嘅就係好多人好自私,怕冇咗份工、覺得生活好緊要,就忘記咗自己當初想要啲乜。咁我希望可以用自己嘅方式去記住件事囉,或者出嚟影咗啲相就出吓 po share,等多啲人知道發生緊咩事。都有啲朋友俾我感染到嘅,留意多咗社會嘅事。最後可以有幾大影響就慢慢再睇啦。」
至於在尖沙咀海傍,踏入晚上八時仍是人流疏落,警員不時分批巡邏。戴漁夫帽、穿黑衣的陳小姐(化名)獨自來到,面向海邊小心翼翼點起一粒蠟燭,警員不時在她身邊走過,她都低頭默立,5 分鐘後,燭火被海風吹熄,然後怎也點不著,她難掩失望,「都無乜人,連望都無乜人望。」終於點著後,突然大批警員走近,她嘆「算啦」,轉身結束行動。
轉至數十米外長櫈,她向記者表示,自己今年廿多歲,過去從未參與悼念六四,笑言「因為唔鍾意支聯會」,加上六四太遙遠,「同你真係無乜關係」,不會去為它花時間。但經歷了這兩年,發現「連支聯會都變咗最前線」,激起她的反叛心態,「如果我本身有個自由,可以去揀唔悼念,咁我唔會去悼念,但依家我連揀悼唔悼念嘅自由,都無埋,所以覺得至少要把悼念的空間爭取回來。」
陳小姐獨自在尖沙咀海邊點起蠟燭。她對只有自己點起燭光感意外,但言「只要有人見到就夠」。
她指,本來也沒打算今年要悼念六四,突然社交網站人人都在說六四,令她反思六四在這個時代的意義已不再一樣,「覺得同六四嘅距離近咗,以前唔會諗佢係一個遲早有機會經歷嘅事,而家會… 唔知㗎,可能真係會(經歷),我會話,去悼念都係延遲呢件事會發生嘅行為。」六四在她眼中不再遙遠,她終於開始能夠共感,「以前唔會著眼於所謂命運連結,今年就會好 feel 到,對同一個政權下為相似嘅理想犧牲嘅一班人,如果我哋都唔悼念,呢班人就會被遺忘。」
對於只有自己一人點燭光,她坦言意外,「我想像之中係唔會得我一個,以為總有啲人會一齊。」被問到是否失望,她靜默一會說,「可能大家喺我見唔到嘅地方都未定。」,「只要有人見到就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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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餘可合法聚會的聖堂
維園成禁區,不少市民在社區點起蠟燭,靜靜悼念 — 原來也不容易。例如在馬鞍山,有舉蠟燭的市民被警方上前截查,以「點起蠟燭就是有共同目的」為由,警告要求吹熄蠟燭。亦有被查市民指,警察曾警告,公眾地方不能生火。
街坊毛毛(化名)只覺荒誕:「平時在街邊跟人慶祝生日、點蠟燭,會不會有警察上前指控違法?」
在點起蠟燭都被警告違法的六四,聖堂似乎成了最後的「避難所」。
天主教香港教區榮休主教陳日君今晚 (6月4日)到聖安德肋堂主持彌撒。
今晚有七間聖堂今日舉行追思亡者彌撒,但由於疫情關係,聖堂一早表明只能容納三分之一入座,全部爆滿。天主教西灣河聖十字架教堂,是其中之一。
陳小姐下班後就趕來,六時許,聖堂已經坐滿了人,她走到戶外的廣場位置,一邊默念經文,一邊等候八時開始的「追思亡者彌撒」。「天氣有點熱,但沒所謂。」
她是天主教徒,九十後,沒有見證過那一段湮遠的歷史,記得中學的中史教科書對六四亦輕描淡寫,至一天,她在學校圖書館找到李碧華的《天安門舊魄新魂》,書內將六四歷史寫成故事,對北京學生的遭遇描寫細緻,令她的世界突然打開了— 從六四事件這冰冷的四個字,變成知道一些有血有肉的故事。「他們為了追求理想,做和平的事,不是什麼叛亂分子。」
這晚的彌撒,是祈願歷史垂顧追求真理而逝世的人,她前來悼念亡魂,坦言不大與政治拉上關連。「以往,好少去維園的燭光集會,因那些口號我不特別同意,不想跟著叫喊,坐在場內總感到格不入,不如不去。」
「其實,我也好幾年沒有返教堂了。」說起來,也是因為這兩年,看見維園的六四集會被禁止舉行,她覺得不公義,因為這意味政府要刪掉歷史,她認為,刪掉歷史,就是對死難者不尊重,令他們者矇上污名。
所以,她重返教堂,望彌撒,「希望記住他們。」她說。
天主教西灣河聖十字架堂。
「追思亡者彌撒」八時正舉行,開始前十分鐘,羅先生才趕到教堂,發現教堂已經滿座,於是他站在教堂門外,跟其他人一同打開手機,看彌撒直播。
他不是天主教徒,只是家住西灣河,下班返家後,一直未能決定前往那裡悼念六四,於是上網搜尋可到的地方,發現這家教堂將舉行望彌撒。「這裡是悼念六四最合法的地方,但我不是為著這個原因而來,只是它在家咐近,就先來看看。」
他手裡拿著早天到六四紀念館取得的電子燭光,那時紀念館尚未被指涉嫌違反《公眾娛樂場所條例》而閉館。「都估到政府會有連番打壓,你看,今早鄒幸彤被捕,下晝又封紅隧,仲封埋維園,太過份。」他慨嘆,連續兩年六四集會被禁,令他對香港未來的民主發展很悲觀,「因為沒有遊行集會自由,言論自由,這些基本人權也無,就真係乜都無。」
他是八十後,1989 年他只有幾歲,對事件印象模糊,「不過自此知道共產黨會殺人。」其後,讀大學,出來工作,一直都比較政治冷感,「但不知為何,對六四特別有感受,可能就是小時候的記憶。」所以他每年也會到維園悼念六四,「香港變成咁,今天更加要站出來,給全世界知道。」
望彌撒後,他準備再到維園,因為年年都去,今年也要去一趟才安心。「我會睇路,會小心。」他重複了這句說話幾次,覺得這一趟有風險,「但連這麼微不足道的事也不做,實在說不過,也對唔住在監獄裡的人 — 長毛都話今日會在監獄燒煙。」
2021 年 6 月 4 日,六四 32 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