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難 8 年 ‧ 4 】苦等 8 年 遇難者家屬渴望的徹查與問責
(Photo by K. Y. Cheng/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8 年前的 10 月 1 日,是 Alice 難以忘懷的痛。
當天是中秋節翌日,Alice 幾兄弟姊妹早上與兩老去喝茶,如果按一家人的習慣,這一整天本來也是 Family Day。不過剛巧弟弟任職的港燈,當晚舉行一年一度員工活動,安排員工與親屬坐船出海,觀賞國慶煙花,弟弟當晚也要上船幫忙接待。
朝早飲茶時家人問,「既然公司有咁嘅活動,做咩唔叫埋我哋呀?」弟弟建議,不如相約明年一起再參加。
只是當晚煙花未放,弟弟已葬身大海。Alice 從此亦再也不敢看煙花。
南丫海難最終共造成 39 人死亡,92 人受傷,是香港近 50 年最嚴重的撞船事故。
8 年過去,Alice 每天醒來,還是希望只是一切只是一場夢;每次回憶當夜的情形,還是會潸然淚下,不能自已。
更令她沮喪的是,警方在今年 11 月會見家屬,表示現有線索已查盡,律政司在審視證據後,決定不會再對任何人提出檢控,也等同要再向批圖、驗船失責的海事處人員問責的機會,十分渺茫。
Alice 一直相信,調查需要時間,因此不介意等待,亦從無質疑警方調查的態度,或者怪責遲遲未召開死因庭。
她只是不希望等待會換成政府的不了了之、互相推責,最後只餘下自己「好似一個傻婆,一路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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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 年 10 月 1 日,「南丫四號」被撞後急速下沉,船尾插入海中(Photo by Lam Yik Fei / Getty Images)
意外當晚, Alice 最初是從新聞得悉撞船事故,立刻撥電話予在船上的弟弟,卻無人接聽。她隨即與家人動身往海怡半島碼頭,一直不見弟弟,又轉往醫院。雖然消息全無,但她還是抱著一絲希望,覺得「冇消息都係好消息」、「可能佢唔記得咗自己係邊個呢?」
可惜願望落空,最終找到弟弟的地方,是在葵涌公眾殮房。
她記得,年輕的弟弟面容完整,只是額頭添了一道疤,但疤是怎樣造成呢?沒有人知道。她只能從部分倖存者口中,嘗試拼湊出弟弟最後的經歷。
Alice 聽說,乘船看煙花的員工親屬一上船,就上到露天甲板找個好位置,而弟弟等負責接待的義工則在下層船艙準備。弟弟當日特意帶備相機,希望為員工家屬拍團體照。
當海泰號撞向他們所在的南丫四號時,甲板上的人或可跳船逃生,下層的人,包括 Alice 弟弟在內,其實未必知道發生發生何事。她相信,若果弟弟當時在甲板上面,一定可以逃生,「我相信佢(如在上層遇到撞船時)跳咗落海,佢係識游水,佢係唔會死。」
有船上家屬甚至告訴 Alice,在下層的弟弟本來算是反應較快,只是見到有女生被壓住,弟弟去幫忙,「當下入咗水之後,入邊所有櫈同埋嘢,其實係好易鬆脫,就向後跌。」(註1)船艙瞬即入滿水,弟弟最終卻無法逃出去。
在撞船後的緊急關頭,弟弟還是回過頭想要去嘗試救人。
痛失至親,Alice 心中難以忘懷,兩老更是不願提起。身體日差,亦有其他死者家屬因年事已高去世。Alice 坦言,時至今日,「其實冇一個人可以完全放低然後走出個框框」。
2020 年 10 月,海難 8 年,「南丫四號」船骸仍被扣押在昂船洲水警警署。
今年重陽節,Alice 首次與部分家屬前往南丫四號的船骸拜祭。她點了香,放下花,望住弟弟最後身處的這艘船,有千言萬語想說,卻又無從說起。
因為 Alice 覺得自己無法告知弟弟,到底為何會發生這件悲劇,「我發覺我講唔到任何嘢俾佢聽⋯⋯八年嚟我做唔到任何嘢⋯⋯ 」
「我已經好盡力去搵人幫手,家屬都好辛苦,因為我哋根本冇任何渠道,又唔係叻過人,又唔識請專家,政府幫我哋請專家、幫我哋研究,所有報告都出咗嚟,但係唔俾我哋知(內部調查報告內容)⋯⋯ 我哋唯有靠政府,靠咗政府八年,我哋得到咗啲乜嘢?」
最後 Alice 只能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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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傳媒報導事件,多強調事件拖延多年,尚未能召開死因庭,死者亦因而未獲發死亡證,矛頭直指政府冷處理,但起初政府並不是如此。
事發當晚,時任特首梁振英隨即前往海怡半島碼頭視察及到瑪麗醫院探望傷者,翌日又召開跨部門會議討論如何跟進事件,包括向家屬提供支援、成立調查委員會等等。
Alice 回憶,時任運輸及房屋局局長張炳良曾經親自會見家屬,甚至當場落淚。
她起初對政府是非常信任,「我哋出咗事有咁多人關心我地,有咁多人走嚟問我哋,無論係經濟上,或者心靈上需要各樣嘢,政府又特別做個調查報告、小組去研究,好似好多人好正面去處理呢件事喎。」
政府就此事共展開三項調查,包括由法官領導的獨立調查,研究事故的起因、日後如何避免同類型的事故等;運房局針對海事處進行內部調查;警方則調查是否有人需負上刑責。
其中,獨立調查在 2013 年完成,其中一項建議是海事處要改變承擔責任的態度以及加強透明度,偏偏運房局對海事處人員的內部調查報告卻一直未見全文,只有少數立法會議員及家屬在簽訂保密協議下曾閱覽,據了解部分內容更被遮掩。
Alice 理解,可能報告內提及的人不方便透露身分,認為政府可以糊名處理,「你用 ABC 代替(人名),但係其實點解唔可以話俾我哋聽成件事嘅故事?」
「可能佢會驚我覺得佢打手板打唔夠大力啦,但係起碼你話俾我聽,究竟係乜野?都冇,淨係話俾我聽『嗱,你放心啦,有人罰企㗎啦』,咁究竟做咗啲乜嘢你要去罰企?又唔知。」
至於警方的刑事調查,則將兩名船長、兩名海事處職員帶上法庭,這也是外間對海難悲劇的理解,是兩船船長的疏忽,以及海事處職員行為失當,未有確保船上足夠兒童救生衣,終致多人遇難,而四人已在 2015 至 16 年間受審,被判刑入獄。
但 Alice 的問題是,當政府花費長時間調查,除了這些明顯不過的錯失外,還有沒有其他人有責任?還有沒有其他問題未被發現?
其中一個疑團,是獨立調查報告中披露的「水密門」問題,當時聆訊指出,南丫四號沒有裝設水密門,才令船艙急速入水,快速沉沒,更點名 9 名海事處職員在此方面失誤。
Alice 與家屬分析,船上沒有水密門並不單是個別人員的缺失,而是由圖則、審批、船上檢查,重重出錯。
「有幾多人睇過呢幅圖,有幾多人都講呢幅圖係搞得掂嘅,呢啲人而家死嘅死、退休嘅退休、離職嘅離職,咁跟住呢?」
她形容,包括弟弟在內 39 死者是英雄,「其實係佢哋響咗個 alarm」,「如果冇呢 39 個人,你坐嗰隻船有冇問題,你自己都唔知。」
事實上,警方在 2018 年曾遠赴西班牙,與南丫四號造船工程師會面,似乎有意在造船、驗船上跟進,但今月與家屬會面時,警方指律政司在審視證據後,決定不對任何人提出檢控,Alice 坦言家屬間覺得不解、沮喪,等了八年,把盼望都放在警方和律政司身上, 「原來律政司俾你嘅答案係無喎,我諗七百萬市民都會覺得好搞笑」。
家屬在會上曾提出不同建議,包括公開懸紅搜集線索,當時警方未有正面回應,但就承諾案件並非「結案」。她相信,警方過去亦有「出過力」,亦會覺得無奈,希望警方可在參考家屬意見後,再重新審視整個調查。
對於警方表示,已將死因調查結果及律政司的法律意見通知死因裁判官,Alice 認為,如果最終警方和律政司仍維持不檢控、不主動追查,會把希望放在死因庭上,期望庭上能夠披露更多真相,追究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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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眼八年,國慶煙花一度復辦,當年特首至負責高官已人面全非。Alice 說,他們一眾家屬的希望好像愈來愈渺茫,但從未釋懷。
最刺激到他們神經的,是2018年立法會討論如何跟進調查報告時,建制派議員竟表示要「放下」、「向前看」,反對舉行閉門會議。
17 名家屬在 9 月底、事件八周年前夕發公開信,直批建制派「厚顏」,「事件的真相未曾水落石出,掛在心頭上的鉛墜又如何可放下並踏步向前?」
只是,這封信在寫好以後,第一時間竟不知發往何方。
「我哋話封信係俾邊個?俾特首?俾邊個?你冇個對口,所以我哋就話俾傳媒,淨係可以咁,你唔覺得係一件好諷刺嘅事咩?39 條人命,一件咁勁嘅國殤事件,全港市民都哀悼,都銘記於心,結果原來我哋冇對口。」
在 Alice 眼中,理應主動找出整件事真相及追究責任的各個政府部門,只是在互相交波,「運輸及房屋局長行咗出嚟講咗句話開波之後,我哋就已經跟住咗條線去行,行完警察,又行完死因庭又行完律政司,依家警察就將個波踢返比死因庭」。
Alice 覺得,與政府各部門糾纏,就像是一場持久戰,「佢等緊你斷氣,或者話我唔鬥啦,我唔等啦。」
她擔心,事件再拖下去,政府會否已經銷毀了部分文件,到死因聆訊召開時已無法追查,又質疑是否有部門有所隱瞞,所以政府在等,等人放下,等證據消失,「如果係嘅話,我會覺得呢個咁『喇渣』嘅手段,係咪一個政府嘅所作所為?」
2012 年 10 月 2 日,南丫島對出發生撞船意外後,家屬翌日出海拜祭。(Photo by K. Y. Cheng/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Photo by K. Y. Cheng/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註 1:「南丫四號」上甲板層的座椅,在船身入水傾斜時鬆脫拋後,有當時慌忙逃生的乘客因此受困。獨立調查揭發,座椅原來只以螺絲固定在纖維板發泡膠夾層,而海事處檢驗馬虎,從無向船廠了解座椅的固定方式。
撰文:梁敏琪
採訪:梁敏琪 陳信熙
設計:葉靄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