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足惜? ― 從威廉士對永生的判斷談起
圖片素材:《西遊記大結局之仙履奇緣》劇照
Immortality, or a state without death, would be meaningless, I shall suggest; so, in a sense, death gives the meaning to life. [1]
― Bernard Williams
前言
追求永生、逃避死亡是自古以來人類的宿願。可是永生是否真的如某些宗教所描述的吸引?還是永不完結的折磨?本文以威廉士 (Bernard Williams) 的文章 “The Makropulos Case: Reflections on the Tedium of Immortality” 為起點,探討「永生」議題的各種考慮。
威廉士的文章基本分為兩部份,首部份以條件慾望 (conditional desire) 與定言慾望(categorical desire) 的區分,說明死亡何以是壞事。按此,既然死亡並不可取,似乎永生就是好事。威廉士卻指出,即使死亡為惡,永生也依然不值得追求。威廉士文章次部份正是分析永生的壞處,而本文將集中討論這個論旨。於此威廉士宣稱:基於對人類慾望與幸福、以及人類生命本質的理解,永生將必然是沉悶而無意義,不值得追求的人生。 [2] 下文會先簡述其理據,然後以之為基礎分析思考永生時的各種因素,從而探討永生的好壞。
判斷永生好壞的兩個條件
威廉士以捷克歌劇《馬克普洛斯檔案》(The Makropulos Case) 的女主角艾琳娜 (Elina Makropulos ,下文將簡稱為 EM) 為基礎,討論永生的好壞。 EM 的父親是煉金術師,發明了長生不老的藥水。 EM 在 42 歲開始服藥,身體保持在 42 歲的狀態生活了近四百年,最終覺得人生苦悶而沒有意義,於是停止服藥,迎接死亡。從這個例子可見,威廉士討論的永生模式並非靈魂不朽,而是肉身長生不老,以健康的狀態永遠存活。對 EM 來說,這樣的永生也不見得吸引,為什麼呢? 威廉士解釋,永生要值得追求,須滿足兩個條件,借用哲學家費舍爾 (John Fischer) 的表述,分別是:吸引條件 (Attractiveness Condition ,下文將簡稱 AC) 和身份條件 (Identity Condition ,下文將簡稱 IC) : [3]
AC:如果永生的狀態對我而言是吸引的,它一定不能夠持續而極端地沉悶和無意義。 [4]
IC:如果永生的狀態對我而言是吸引的話,我必須確定將來永遠地存活下去的人跟「我」是同一個
人。 [5] 再者,將來的我必須與現在的我於慾望、計劃等心理條件上有相應的連繫, [6]
否則未來的我就算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也不會是現在的我續存的理由。
為什麼 EM 情願死亡?最直接的回應就是永生違反了 AC 。威廉士強調,人總有特定的性格和品味,因此感興趣的活動必然有限,而且日子久了總會厭倦。 EM 作為一個 42 歲、擁有具體性格和嗜好的人,在活了數百年後,所有她會感興趣的人和事,早已反覆出現,變得千篇一律。我們還有可能為活了數百年的人找到令她滿足的活動嗎?試想像你很喜歡踢足球或者觀看劇集,持續這些活動數月以至數年,也許沒有問題,可是四百年呢?更何況永生是無止境的「永遠」? 既然感興趣的活動有限,而且總會生厭,生存的時間卻無窮,因此從 EM 的角度思考,生命其實只剩下無盡的苦悶。由此看來,永生其實是壞事,因為它會令所有活動變得沉悶而不再值得追求。永生的結局因此只有一個:永遠沉悶地活著,最終生命變得毫無意義。
要如何避免永生的沉悶?由於對 EM 式的永生而言,最主要的問題是無止境地延長同一個生命 (“since the major problems of the EM situation lay in the indefinite extension of one life”) , [7] 所以方法之一,就是過不同的生命、成為不同的人 (“survive by means of an indefinite series of lifes”) 。 [8] 換言之,只要能改變自己的性格,就可以對種種經歷重新感到新鮮。例如本人喜歡看美劇,討厭韓劇,但無論美劇有多好看,看足四百年也會悶。於是我就改變自己的性格,令自己愛上韓劇,便可以繼續享受觀劇之樂了。倘若之後厭倦所有戲劇,我大可再徹底改變品味,變成熱愛運動的人。只要不停地轉換性格和品味,不就可以享受多樣的人生,解決沉悶的問題嗎?
於此我們可以轉入關於 IC 的討論。改變性格這方法似乎有效,其實卻大有問題。究竟以上各個心理上分割的生命,是否同為一人?如果我在四百年後性格和品味上全盤改變,截然不同,威廉士便會質問,四百年後的那個人仍然是「我」嗎?即使我們以彼此享有共同身體來辯解,威廉士認為這種最低限度的身份同一性仍舊於事無補,因為追求永生的重點在於因性格而致的生活質素(根據 AC),於此我們難以把這個將來的人與現在的我於性格上連繫起來 (“It is unclear how he is to bring this later character and its desires into a relation to his present one”) 。 [9] 如果那個人不再是「我」,「他」是否沉悶或快樂,覺得生命值得活下去與否,跟「我」何干?又何以證明「我」值得過永生?這種不斷轉變自己性格和品味的方法,很可能最終就是將自己持續變成不同的人,但如此將來的那個人生已不再是「我」的人生,跟「我」無關。
總括而言,如果永生要具吸引力,絕不可以永恆沉悶。但人的個性是具體而有限的,其生活價值總有被窮盡的一天;於是只能不停轉變,可惜一旦如此,將來的那個人已經不再是我。是以威廉士其實指出了人類追求永生的兩難:要麼我在永生保有一致固定的性格,如此人生終將歸於沈悶而不可忍受; 或者嘗試以不同人格的方式活下去,如此則不見得活下的人是「我」。由此而論,永生並不值得追求。
對 AC 與 IC 的回應
我們可如何回應威廉士?先就 AC 而言,正如費舍爾所言,人們其實可以同時對多個活動感興趣,例如喜歡玩電子遊戲、踢足球、飲酒、看電影等。因此,在無窮盡的生命中,這些活動就好比一個配套,當中的各種活動能夠互相增益,我們甚至能以交替方式 (rotation method) [10] 來參加不同活動。例如首一百年踢足球、之後的一百年則跳舞、再之後的一百年看電影等等,直至所有活動都參與過了,也可以重新開始活動的交替,畢竟都相隔數百年了,厭倦了的事情或許可以再變得有趣。倘若永生的生活可以循環交替地參與不同的活動,如此似乎能解決沉悶的問題。當然,在無限的人生中,交替方式到底是否有效?還是只能稍為延遲沉悶的出現? 合理的答案似乎仍然是站於威廉士的一方。
哲學家班奈特 (David Benatar) 則從另一方向批評 AC 。威廉士於文首宣稱永生是無意義的,但他在解釋 AC 時,似乎只將無意義界定為沉悶。即使永生真的非常沉悶和無聊,就一定也是無意義的嗎?世上有很多活動都非常沉悶和無聊,卻不見得沒有意義。班奈特提出飛機維修員為例, [11] 他每日的工作就是檢查飛機部件的螺絲有否鬆脫,如有,就把它旋緊;這工作非常沉悶、無聊和重覆,甚至異化,可是我們不會說這工作無意義,因為一旦機件故障,發生空難,可能就有數百人蒙難。換言之,從「沉悶和無聊」,不必然能得出「無意義」的結論。當然,兩者並非完全無關,通常沉悶和無聊的東西都沒甚麼意義,但兩者的關係有多強?威廉士於此的確有必要解釋。
另一方面,費舍爾對於IC有以下回應:首先,即使是有限的人生,也有可能改變自己的個性和品味。性格與價值觀是可變的,變化甚至可以翻天覆地。例如有人小時候相信共產主義,長大了卻成為資本主義的信徒,但我們不會因此說小時候的他跟現時的他是兩個人。關鍵在於,既然在有限的人生中,我們不會說性格轉變會引致身份同一的危機,為何放諸永生時就會如此? [12] 費舍爾認為,只要性格的轉變是有連續性的漸變,則不管是有限或無限的人生, 我們都有理由相信轉變過程前後的是同一個人。
生命中的好與壞會耗盡嗎?
仔細反思威廉士的論點,便會發現討論的焦點在於永生的生活質素。不過,我們一直都只在討論永生中的好事最終會否耗盡其好處,變得沈悶或無價值,考慮其實未算周全。既然人生總是有好有壞,所以除了考慮好事有沒有耗盡的可能之外,其實還要考慮壞事亦會否如此。例如當頭痛持續了一百年,會否不再痛苦?究竟是好事和壞事都終將耗盡,還是只有好事如此?哲學家喬爾比 (Michael Cholbi) 指出,我們必須兩者都考慮,才能對永生的生活質素有全面而準確的判斷。試考慮以下兩個論旨:[13]
好事的耗盡性 (Exhaustibility of Good - EG):無論好事有多好,只要達到某個數量,
就再也不能促進你的福祉。
壞事的耗盡性 (Exhaustibility of Bad - EB):無論壞事有多壞,只要達到某個數量,
就再也不能減損你的福祉。
明顯地,威廉士相信 EG ,卻沒有考慮 EB 。就此我們應思考以下可能組合:[14]
B無疑是最理想的人生,因為在 B 的狀態,好事不會耗盡而壞事卻會;即是好事永遠有益,但壞事終會失效。反之, C 是最差的人生,因為好事有耗盡的一天,但壞事卻會永恆地損害你的福祉。問題就是,究竟永生的狀態,屬於哪一個情況?倘若我們未清楚EG與EB的真假,其實難以準確預測永生的生活質素。不過 EG 與 EB 的真假只是判斷永生的生活質素的基本條件,以下是我認為其他重要的考慮因素:
好事與壞事的比例:如果永生中好事與壞事為八/二之比,那麼即使兩者不會耗盡,
我們也許仍願意接受,因為好多於壞。
不過試想像更複雜的情況: 好事會耗盡而壞事不會,則兩者的比例又會否左右你的判斷?
好事與壞事的計算原則:上述討論一直預設著好多於壞的人生就值得活,反之不然,
但究竟好事與壞事能否共量與互相抵銷?
「十單位好減去五單位壞,所以得出五單位好,人生便值得活」,這種簡單的加減法是否合理?
有些論者或會反駁,世上有些「絕對的壞事」不能被好事抵銷,它一旦出現,整個人生就是壞的;
同理,你也可以認為有「絕對的好事」。當然你需要指出那些東西是甚麼,並提出理由。
生命本身的價值:有些人認為,生存和經驗本身就是好的,與生活的具體內容無關,
因此根本不必考慮 EG 與 EB 等原則。活下去本身就有正面價值,即使那些經驗是痛苦的;
能夠生而為人,經歷人世間各種苦難(更何況總有快樂的時候),
也算是體驗過生活和世界,總比死亡要好得多。你是否同意?
對永生的完整考慮
就我個人看來,判斷永生是否值得追求,至少要從三方面考察,分別是永生的生活質素、永生的模式與永生的範圍。方才的討論,其實仍走不出生活質素的層面。不過要決定永生的生活質素,其模式與範圍都是不可或缺的考量,篇幅所限,以下只能提綱挈領交代某些重點,供大家思考(較詳細的討論可參考 Benatar 2017 和郭柏年 2020):
永生的模式:我們將以靈魂還是肉身形式不朽?靈魂的話會存在於什麼地方?有沒有記憶或感覺?
如果是肉身形式,這軀體會不會衰老和生病?還是永遠青春健康?
這些條件在在影響永生的生活質素,不可不察。
永生的範圍:到底是只有自己永生,還是全人類一起不老不死? 如果獨個永生,
我們將不斷重複目睹自己的朋友和愛人離去,似乎並不可欲。
假若全人類不死,又必須面對各種困難,例如人口爆炸而致的資源和空間問題,
以及階級流動與世代之爭等社會問題,兩者似乎難以取捨,
當中的考慮更涉及複雜的文化、社會、經濟和政策知識,遠非哲學可以單獨處理。
結語
或許有人認為,永生於目前只是空想,這些討論不過是理論空談,意義不大。無可否認,永生至今仍未能實現,哲學所能做的,尚停留於設想永生在各種假設條件下的好壞,卻沒有驗證方法。不過,這種思想實驗其實有重要意義,因為從思考何種條件的生命才值得活下去的過程中,正好讓我們反省自己對人生、價值的看法,從而認識自己,計劃將來。個人認為威廉士或許是對的,永生看來並不可取,但死亡卻往往來得太早或太晚: EM 這個人物提醒我們死亡可以來得很遲,但就一般人來說卻大多來得太早。 [15] 不過正如我在另一篇文章所言:「但問題是要活多久才算足夠,才可以無憾地離去?這才是最值得深思的人生課題。」[16]
參考書目:
- Bernard Williams, “The Makropulos Case: Reflections on the Tedium of Immortality”, in Problems of the Self,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3, pp. 82-100.
- David Benatar, The Human Predicament: A Candid Guide to Life’s Biggest Questio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ch.6.
- John Fischer, “Why Immortality Is Not So Bad”,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Studies 2 (2), 1994, pp. 257-270.
- Michael Cholbi, “Immortality and the Exhaustibility of Value”, in Immortality and the Philosophy of Death, Rowman & Littlefield, 2015, pp. 221-236.
- Shelly Kagan, Death,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ch.11.
- 郭柏年,〈死不足惜?〉 , 收於《定見之外:生活日常的哲學短篇》,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20,頁 28-32。
註:
- Bernard Williams, “The Makropulos Case: Reflections on the Tedium of Immortality”, in Problems of the Self,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3, p. 82.
- Ibid, p.82.
- John Fischer, “Why Immortality Is Not So Bad”,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Studies 2 (2), 1994, p.257.
- Ibid.
- Ibid.
- Williams, “The Makropulos Case: Reflections on the Tedium of Immortality”, p. 91.
- Ibid, p.92.
- Ibid. p.92.
- Ibid, pp. 93.
- Fischer, “Why Immortality Is Not So Bad”, p.266
- David Benatar, The Human Predicament: A Candid Guide to Life’s Biggest Questio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 158.
- Fischer, “Why Immortality Is Not So Bad”, p.268
- Michael Cholbi, “Immortality and the Exhaustibility of Value”, in Immortality and the Philosophy of Death, Rowman & Littlefield, 2015, p. 223.
- Ibid, p.223.
- Williams, “The Makropulos Case: Reflections on the Tedium of Immortality”, p.100.
- 郭柏年,〈死不足惜? 〉, 收於《定見之外:生活日常的哲學短篇》,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20,頁 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