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觀民主黨.想中國 2】他們一生追求的是,民主中國
何俊仁
他立志從政,已是 1984 年的事。
回首以往走過的路,掛金絲眼鏡,頭髮往左邊八二分界整齊梳起的何俊仁說:「我的最大目標,是中國民主。自八十年代起,我參與香港民主運動,爭取民主基本法,我就渴望建立香港民主,推動中國民主。」
「這個目標多年一直未變,至今日亦然,只是未能落實而已。」
目標未變,模樣也未變。1989 年,同樣是戴金絲鏡,梳八二頭的他,與志同道合的戰友在跑馬地馬場草地籌辦「民主歌聲獻中華」演唱會。黃霑、曾志偉、岑建勳、陳欣健做主持,演出歌手有梅艷芳、張學友、Beyond、李克勤、肥姐、陳百強……甚至有白花油王子顏福偉,與及許多年後因表態支持佔領運動而不獲唱片公司續約的黃耀明。
演唱會台上,掛起一幅寫著「全港演藝界支持北京學運」的紅字白底布條。歌手就在這幅布條前,唱足 12 小時,入場觀眾近百萬,籌得善款 1,300 萬元。為妥善處理這筆善款,何俊仁等成立了一個叫做「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支聯會)」的組織。
那是一個全民愛國的年代。
今日,如果你還高呼愛國,那只有兩個標籤供你選擇:「建制派」,或者「大中華膠」。
確實,今年 65 歲的何俊仁和他的戰友沒變,變的只是時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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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年是香港關鍵一年。
7 月 18 日,港英政府首度發表《代議政制綠皮書》諮詢文件,是為香港史上首份談及設立代議政制的文件。同年 12 月 19 日,中英雙方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簽訂《中英聯合聲明》,為香港前途正式定調。
中英雙方簽訂中英聯合聲明。 圖:維基百科
這兩件事,讓三十出頭的何俊仁開始思考是否要從政。
或許是為了香港,但更肯定的,是為中國。
「我仍十分關注內地的發展,所看的書、談論的話題、思考的焦點都離不開跟整個中國有關的議題,但我感到香港已到了歷史的關鍵時刻,因此決定投身香港政治 — 」他在自傳《謙卑的奮鬥》中如此自述。「 — 推動香港成為國家的民主典範。」
何俊仁的想法是,香港這片彈丸之地雖在邊緣,卻是中國最自由的空間。幸運呼吸到自由空氣的知識分子和從政人士,應「有歷史意識、國家胸懷和政治道德的承擔,才能理解香港的民主運動長久抗爭的策略和意義。」
他否認自己是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但亦不諱言自己對國家民族有感情。因著此一感情,他創辦支聯會、參與保釣運動、成立中國維權律師關注組。1983 年,匯點成立。何俊仁獲邀評論該會創會宣言,並公開支持回歸,是為香港史上首批站出來支持「香港回歸祖國」的人。
何俊仁於 1996 至 1998 年,四度出任保釣行動總指揮,乘船往釣魚台宣示主權。(圖:何俊仁《謙卑的奮鬥》)
其後幾年,何俊仁與中共關係密切,曾獲《大公報》及《文匯報》邀請撰寫文章,又常與新華社聯絡,更獲當時新華社副社長喬宗淮邀請,在中共國慶 35 周年時,與愛國人士組團前往北京參加國宴和閱兵典禮,與鄧小平會面。
直至 1989 年,他才與中共正式決裂。雖與中共分手,對中國的感情卻猶在。時至今日,何俊仁仍不諱言自己的政治取態,往往從民族立場出發。不僅是對香港,就算是對台灣也一樣。
2005 年 10 月,時任立法會議員的曾鈺成動議「反對台灣獨立」。何俊仁代表民主黨表示支持動議,並發表宣言如下:
「民主黨很明確支持今天的議案,反對台灣獨立。…. 台灣在戰後其實已經回歸祖國。如果不是回歸祖國,亦不會在今天有一個曾經代表中國的政府正在統治台灣,所以這點是很清楚的。」
今天問他,他也不覺得民族立場有何問題:「我對國家的感情等於對家人的感情。對你的老婆仔女好些,有乜唔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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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俊仁在老鴿群中不是孤例。
比如民主黨創黨主席李柱銘。1989 年,他是籌辦「民主歌聲獻中華」的核心人物。今日你仍可聽到他這樣講:「現在香港已經回歸,每個人都是中國公民,為甚麼不理國內事務?所以我不同意本土派說,六四要同支聯會要分開搞。我唔接受。」又如張文光,他是首任支聯會常委。2008 年談及國民教育時他這樣說:「認識國家是國民教育的基礎,這也是學校應鼓勵學生多接觸中國的原因。…以歷史作基礎,時事作契機,提供學生關注國家命運的機會,慢慢愛護國家人民和土地,為國家追求更大的幸福。」(張文光拒絕接受《立場新聞》訪問)民主黨現任中委蔡耀昌是支聯會副主席。1989 年曾在隊首帶領港人遊行的李華明,今日仍對我們強調:「政治現實是這就是中國政權,我就是一個中國人。」
李柱銘
然而民主黨的新一代,又有幾多人像老鴿那樣想?
「我成日都有好多大逆不道的想法。比如說,為甚麼講回歸,不是回歸台灣?」年輕一代的民主黨員區諾軒說。六四那年,他只有兩歲。「我們這代人與上一代的最大分別,是上代有很強的中國人意識,如果你問我是不是中國人,我會答說是,但那僅僅是一種中華民族意義的講法。」
連黨內乳鴿都這樣說了,外人就更無法理解民主黨老人的情感。就像年輕本土派一員李啟迪所言[1]:「我們這一代的長大過程,就是見證英國交還香港,也就是從香港最輝煌的時代,一路見證這個地方冧檔。」對於愛中國的心態,他直言不能認同。
近日為撰《決議文》而廣泛接觸民主黨老中青成員的副主席羅健熙承認,新舊兩代對中國情感的落差,是一個問題。
「這個群體(上一代黨員及支持者)相對認識中國,亦同中國有多少關係,比如說親戚在大陸呀,有時會返去呀,小時候的志願可能是遊覽中國名山名水呀……如果我出完《決議文》會有一半人退黨,我梗係唔出啦。」
「你要明白,一個政黨始終不能夠脫離自己一直認同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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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這套民主黨「一直認同的價值」,是怎樣煉成的呢?
青年何俊仁(圖:何俊仁《謙卑的奮鬥》)
何俊仁對中國文化的興趣,最早孕育於他就讀的銀禧中學。在老師的薰陶下,少年何俊仁特別愛上中文課。他尤其喜歡背誦詩詞歌賦。一本《論語》至今仍放床頭。[2]
「在不知不覺中,傳統文化的思想和價值觀,孕育了我的思想及性格。」
中六那年,他透過親友認識「自由大學」。那並不是一所正式大學,而是由歷史學家許冠三創辦的「私塾」。許冠三每周會有一個晚上,在住所向年輕人免費授課,講述中國現代史之餘,也談中共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等。
「在『自由大學』數年的光景,我學得豐富的知識,但更重要的是思想上的啟蒙,漸而形成和確立我的價值取向和人生理想。」
此後何俊仁一直關心中國發展狀況。許冠三給他的歷史感,亦讓何俊仁認定,香港回歸中國是理所當然的事。1978 年,中國宣佈改革開放,許多文革時期被批人物得到平反,讓香港一批知識分子對中國前途有了美好想像。何俊仁是其中一分子。當商界、中產及許多專業人士,對中共缺乏信心,對回歸充滿恐懼;當主流民意支持香港維持現狀的時候,何俊仁公開表明支持香港回歸中國,實施一國兩制,港人治港。
「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開放的時候。」何俊仁說。「我們對民主的要求,對中國的期望,是基於這樣的背景。」
不過當時的何俊仁既非左派,亦非愛國愛黨的國粹派。他那愛國不等於愛黨的社會派立場,反而常被國粹派批評[3]。國粹派分子認為,作為中國人應該了解中國苦難,應該認識到共產黨如何自一窮二白打天下,打到中國不會再被看不起。只要有這種認識,就自然而然會愛國愛黨。至於在中國發展過程中出現的「沙石」,則應該用「同情諒解的觀點」待之。
「好笑的是我年青時,被國粹派罵我愛國不愛黨 ──」何俊仁道出時代的無奈。「現在是掉轉,(本土派說)你唔支持個政府,連人民都不應該愛,要罵他們蝗蟲。」
但在那個年代,儘管國粹派和社會派就「愛黨」有分歧,對於「愛國」二字卻很少會有異議。主要原因是當時青年流行的進步思想是「反資反殖」,因此反抗英國殖民政府統治,便成為理所當然的使命。
愛國心在 1989 年達到高峰。意識到中國命運處於關鍵時刻,香港萬人空巷,身體力行聲援愛國民主運動。5 月 20 日,八號風球下仍有 5 萬人在風雨下集會,何俊仁身在其中,與李柱銘、司徒華等戰友,在狂風中遊行到新華社門外抗議;21 日,多達百萬港人示威遊行,看見傳媒拍到中環、灣仔、銅鑼灣的大街黑壓壓全是人,何俊仁深受感動;22 日,他們決定成立支聯會,以「平反八九民運、追究屠城責任、結束一黨專政、建設民主中國」作四大綱領;27 日就是「民主歌聲獻中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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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民運的結局,是始料不及的。」27 年後的今日,在他的律師事務所辦公室內,何俊仁回想。「北京市民同香港人都想不到,民運竟會以槍炮作結。接下來就是政治大倒退,而經濟卻加速開放,弄成了權貴國家資本主義……這些都是當初未曾想到的。」
他同樣未曾想到的,是新一代香港人會認為,香港的焦點應該放在香港民主。「建設民主中國」,他們無暇理會。這一年,連每年六四都與支聯會成員點燃火炬的學聯,都退出了。現時擔任支聯會主席的何俊仁,為回應新一代對支聯會的批評,嘗試把本土與六四拉上關係。
「本來就是本土。」他說,二十多年來堅持在香港平反六四,正彰顯了香港核心價值。
然而始終無法否認,恐怕何俊仁也認為無須否認的是,他的民族意識未有減退。
「我不會因為政府腐敗就不認自己是中國人。」他說。
何俊仁
因此他自言自己不是「逢中必反」。倒是中共在 1989 年後,一度以這四個字標籤民主黨。比如說 2002 年,香港十三間中資銀行合併,需要立法會通過。何俊仁本因相關條例草案有不足之處,故未有立即接受;但當問題全部修正後,何俊仁便投贊成票。
「其實,我跟民主黨其他成員均清楚,從沒半點意圖針對大陸機構,否則,那次中銀合併事宜,不會在立法會休會前得以圓滿解決。」
一次立法會六四周年辯論中,何俊仁曾經有過一番民族情感充沛的宣言:「我渴望返回祖國觀賞黃山的奇景,長江的洪流,但我更盼望家鄉土壤開滿了自由的鮮花和民主的果實,這才是我追求的理想!」[2]
只要有機會,何俊仁仍然希望取回他的回鄉證,看看祖國的面貌。也曾經有中間人跟他提過,可以幫他爭取回鄉證,條件是他脫離支聯會,或最少不再高叫結束一黨專政。何俊仁堅決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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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何俊仁認為,民主黨不需要調整路線。
但我們問:世界終究是不同了,本土思潮也來了,難道民主黨真可以不作調整?
「從政者要理念先行。不是說社會喜歡怎樣,你就投其所好的。」他甚至不大同意我們的問題說「世界不同了」。何俊仁更願意相信,「社會上的一些思潮,只是一陣風」。他的意思是,香港人對「本土」的追求,也會一瞬即逝。
「三十幾年來,我見好多啦!有些人好激,但未必有堅持的毅力。」他說。「我們自七八十年代開始,就不是最激的,但最終都是持久地走在社會前面。」
他自稱「時代的異議者」。
「你以為跟著群眾走的是英雄?其實不是。被人圍還敢說話的,才是真英雄。」
講國家認同、民族感情,他也認為民主黨不用改;講本土政策,何俊仁說 all politics are local,他不認為民主黨過往的政策與本土無關,所以,也不用改。
「不過我地都交棒啦。會有新一代揸莊。」他語調裡有種無奈,但又明言,會繼續在黨內發揮影響力,「影響他們(乳鴿)去延續我們的傳統。」
所以,更無奈的會不會是區諾軒呢?他才剛於《決議文》的自決議題中,放棄港獨選項。
有句話叫做:天變只一時,人變要一世。
「我相信我都會繼續講我的話,那就是:胸懷世界、面對國家、立根香港。一定是這樣沒錯,我學生時代已經是這樣的了。」何俊仁說。
何俊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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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訪問來自 2015 年《立場新聞》專題【匯點.原罪背後】。
[2]:何俊仁年輕時的經歷,取材自其回憶錄《謙卑的奮鬥》。
[3]:關於國粹派及社會派,可參考【匯點.原罪背後 2】歷史,就是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