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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凱迪專訪外傳】未來是年輕人的,但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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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鄉朱凱迪 facebook

區選後第一個早上,朱凱迪收到一封電郵。電郵寫道:“I understand 1482 votes surpassed your greatest expectation. Well done! You' ve given them a bloody nose.”

發信人是吳靄儀。這位大律師早前讀過朱凱迪的專訪後,逕直聯絡他,問他有甚麼可以幫忙。於是,11 月 13 日傍晚時份,她就在錦上路西鐵站演說、派單張,替他站台。

終於朱凱迪還是戰敗,但吳靄儀心情並無低落,反而在語氣中可以聽出她的興奮。「這是好大的成功!」她說。「重要的是借助選舉,提出議題,得到選民回應。箇中建立的東西,是長遠和深層次的。」

吳靄儀說,今次選舉聚集的社區力量,必須延續下去。「其實八鄉都唔係咁難去呀!」她已準備好再次幫忙,只待朱凱迪告訴她,接下來該做甚麼。

對,問題正是:接下來該做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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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2 投票日,上午十時三十分,烈日當空。八鄉中心小學門外,沙塵滾滾。那是八鄉南選區唯一一個投票站。聚集在站外停車場的,有約二、三十人。當中約三四個選舉職員在協助投票,兩三個警察在維持秩序。最忙碌的卻要數那十多二十個黎偉雄[1]支持者。他們在組織來又去去又來的私家車,接載區內老人前來投票。

一輛私家車好不容易,從堵塞在票站外的車龍尾駛到龍頭,駛入停車場,在學校門口停泊,下來一個拄拐杖的老人家。一人連忙扶她入票站投票。另一個大嬸隨即叫嚷:「阿婆,有車啦,上呢架啦!」。左邊車門才下車,右邊車門便上車。「你,上埋啦!」大嬸再引領一個公公,坐上同一輛車。由於車輛眾多,而出入口只有一個,大批私家車在停車場就好像打結那樣,糾纏到一塊。一個黑黑實實的大叔見狀,連忙站出來指揮交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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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十時三十分到十一時三十分之間,有三百九十五人投了票。據記者目測,超過九成都是一車車送來的老公公老婆婆。由於他們的身份證首字母多為 C 字[2],而票站投票登記又按身份證號碼分類,因此一度令 C 字櫃位應接不暇而其他櫃位無事可做。站外,數十名等候投票的老人排成一條長龍。職員大失預算,不得不臨時調來坐椅,讓他們坐下休息。

朱凱迪一方在票站外駐留者,僅有約三四人。他們穿著寫上「土地正義」四個字的襯衫,佇立校門外。他們說,如果票數有對方一半,就開香檳。也真買了一支香檳。

注視車龍的朱凱迪,有點神情呆滯。其實他不用做票站調查,也可以估計自己得票多少了:那些一下車就跟黎偉雄陣營打招呼(「雄哥,馬到功成!」)的人,自不待言都是投票給他的。一些沒打招呼,但甫下車即有樁腳[3]接應的公公婆婆,亦同樣是黎偉雄資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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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鄉南2號候選人、朱凱迪的對手,原居民黎偉雄

朱凱迪的呢?騎單車來的大多是他的支持者。有些人來到,誰也不望一眼直接走進票站。他們也大多撐朱凱迪。此外還有些年輕人,跟父母一家前來。如果你見到父母都走去跟黎偉雄寒喧,而只有他在身後落單,那他們也多會把票投給朱凱迪。

儘管朱凱迪獲三分一選票,但敢正面與他說話者,可能三十人才有一個。

云云支持者中,其中一個叫 Wendy。她投完票後,見朱凱迪木無表情,便趨前拍拍他肩膀。不過,儘管她在安慰朱凱迪,但其實自己更加氣憤、氣餒。「雖然我無諗過佢會贏,但係見到咁嘅情景,真係會覺得呢個世界好唔公平囉。」這段日子,她知道朱凱迪有努力競選,但見都沒見過黎偉雄。「有俾心機、精力的人,沒有合理回報囉。」她說。

我問朱凱迪心情如何,他淡然道:「我諗其他人係無法明白嘅。個 shock 係,這段日子你一直在區內跑來跑去,又派傳單又擺街站;但到投票日,好多人卻是你從來無見過的。」

「你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去錯選區。」他說。這一切都是拜鄉事派的組織力所賜。他們的樁腳,認得區內每一個人。選舉當日,他們在區內每隔數百米設一街站,向路過的村民拉票。沒有路過的,可以上門拍門叫他們投。還有一些原居民,早已搬到市區甚至外國,但選區登記仍沿用八鄉村屋地址。我不下一次看見這些人來到票站,大大聲,毫不避嫌對黎偉雄說:「我特登返來投你票㗎!」

而朱凱迪的團隊已經很盡力了。打從清晨開始,他們有人駐西鐵站、轉車站;有人組織單車團在區內連轉三圈;有人發動帶狗散步拉票團,試圖吸引區內動保(保障動物權益)人士關注。當然團隊不是在選舉當日才做這些事。最近幾周,他們發起了龐大的文宣攻勢。選區外,吳靄儀與許多意見領袖,紛紛表態支持朱凱迪;區內,助選團把支持朱凱迪的選民組織起來。朱凱迪的選舉經理彬告訴我,他們那儼如「地下教會」的 whatsapp 群組,異常活躍,「教友」在裡面七咀八舌,為催票出謀獻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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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區最近的港鐵站、錦上路西鐵站外,朱凱迪的團隊(白衣)在準備街站

密集的競選工程帶來良好的效果。不僅是年輕人,一些區內老人也或明或暗,說過支持朱凱迪。「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有機會可以扭轉局面,會贏。」彬說。

而更讓朱凱迪增加勝算的,還有一件事。11 月中,黎偉雄被揭發向城規會申請在八鄉建臨時瀝青廠。《蘋果日報》報道,瀝青廠面積達 3,510 平方米,每年可生產 35 萬噸瀝青。營運公司叫做「世豐瀝青」。董事,是黎偉雄本人。

瀝青廠會排放有毒物質,地點卻僅與民居相隔僅數十米之遙。更大問題是村民對建廠一事,竟懵然不知。黎偉雄向《蘋果日報》聲稱:「(瀝青廠)唔係我起㗎嘛,係我哋公司(興建)呀嘛。」當記者問他為何不通告村民,黎偉雄則說若他通告村民此事,則等同向村民施壓,令村民不敢反對。一名在在區內居住 40 年的村民說:「唔理你邊個,影響我哋(健康)就有問題,梁振英起都唔得。」

朱凱迪說,好些村民因為此事,對黎偉雄感到失望,暗地裡改投他一票。

「投咗票未呀?」彬和助選團隊駐守在西鐵站,不斷詢問途人。「投咗啦!」對方答說,並報以微笑。

朱凱迪團隊全日無間斷在 facebook 更新投票率。11 點半,11.1%;2 點半,22.1%;5 點半,31.6%;8 點半,還剩兩小時,41.7%……彬說,投票率愈高,對朱凱迪愈有利。

無論如何,1000 票還是有的吧,他如此想。

*   *   *

「其實有相當多人,錯誤地以為我們會贏。」朱凱迪事後回想。「我們助選團也曾經因此有過不愉快經歷。有人會說:嘩,原來你唔諗住贏㗎,玩嘢啊!我話,我唔係玩嘢,我咁分析嗟。」

10 點半,一共 4354 人投票,投票率約 47.5%。票站大門關上。點票開始。大批鄉民在票站聚集,顯得人孤勢單的朱凱迪團隊,特別孱弱。選票堆叠桌上。有好幾叠朱凱迪和黎偉雄的高度不相上下,卻有一叠,黎偉雄狠狠地把朱凱迪的給壓下去。彬猜想,那大概就是早上車龍那叠。

大約 12 點半左右,初步結果出爐。「啱啱可以開到香檳啦。」朱凱迪道。上次我訪問他時,他說希望票數多過去年參選的馮汝竹(767票);後來他的團隊設定更高目標(1000票),到最終結果 1482 票,朱凱迪很難不覺得滿意了。何況今年比上屆多出的約 900 票中,有 700 票是他的,黎偉雄僅得 200 票。「這對我對手來說是個打擊。」他覺得,已足夠向支持他的人,有個交代。

只是,朱凱迪的心情又不全是高興。「患得患失」,是他給自己的形容詞。畢竟想深一層,1482 意味些甚麼呢?它固然反映了朱凱迪選戰的成功,但同時間,它也明白而殘酷地道破了一點:

所謂成功,也就如此而已。

對,朱凱迪和他的團隊很努力,而且很多人支持,連吳靄儀都親身撐場。可是結果也就是 1482 票。黎偉雄呢?2872 票。

「如你所見 — 將來主導選舉結果的,仍是原居民組織票。」朱凱迪說到這裡,語速少有地緩慢下來。「這是一個很深的問題。」

他的想法是,當在香港的環境運動向來只有一到兩成公眾支持,而他這次可以獲得三成選票,已算非常多。當然朱凱迪和他的支持者一貫講法是「累積」。正如選舉後,有原居民安慰朱凱迪一方說:「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這話或許不錯,問題只是,「未來」到底幾時先屬於年輕人?

1482 票,要累積多久,才可以擊敗 2872 票?

客觀來說,四年後勝機仍低。八年後呢?十二年後呢?十六年後呢?

「大家成日會話,掂啦下次,愈來愈多人搬入八鄉住。」朱凱迪緩緩道。「這種想法仍然是,由外面的人撞大佬。只要人夠多,就可以撞死佢。其實我覺得係唔會咁發生嘅……」

他想起選舉後,有個村代表勸他說:「阿迪,你一表人才又讀過吓書,但仲係咁玩?你點搞都搞唔掂我哋㗎喎。你叻極,都係千零票嗟……」

可惜的是,這個村代表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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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凱迪和他的助選團在結果揭曉後合照 (圖:八鄉朱凱迪 facebook)

開香檳要等黎偉雄陣營回家之後。

朱凱迪怕顯得太開心,「會有人嬲豬。」尤其是瀝青廠爭議,黎偉雄認定這是朱凱迪一手泡製出來的把戲,儘管朱凱迪絲毫沒有這種想法。事實上,朱凱迪在 facebook 上僅僅發了一個 post 談及此事。

「我自己有個諗法,就係唔好將件事過份操作。」他說。「文宣、街站,我們都無就此做個人攻擊。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呀嘛。」

可以的話,朱凱迪始終不想與鄉事系統對著幹。

「如果你表現出一種挑戰鄉事派領導地位的姿態,那他們就會視你為敵人,令你能做事的空間變得很有限。」他說。

「我們思考未來的時候,有兩個版本。第一個是我作為一個外人,繼續擔當先鋒,四年後再衝過。第二個版本是,衝的不再是我,而是那 2800 張組織票的其中一人 — 這個人可能和我有差不多想法,他願意和我一起工作,而又可以做到我做不到的事:就是在那 2800 人中取得足夠支持,令自己成為八鄉主流。」

我問他,你的意思是,將會走第二個版本的路嗎?

他打個哈哈,說要睡一覺才想到。畢竟是選舉之後,從朱凱迪的語調我可以聽出他的疲累。

「當然,如果今次連 1000 票都無,那就連思考這個問題的資格也沒有啦。」

政治工作的有所謂「選舉後抑鬱」。候選人投放全副心機在選舉上,一瞬間完結,當選或落敗都覺空虛。朱凱迪自言,自己也會有這種情況,「但我會遲些發作」。因為他還不能發作,他還有事情要做。選舉結束後翌日早上,他已外出謝票;他與姚松炎、張貴財合組的「城鄉共生連線」雖在選舉中全敗,但又隨即發動【拒絕堆填 唔駛等四年︰回收選舉橫額】計劃,繼續貫徹其環保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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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還要跟進瀝青廠的事。城規會諮詢期將於 3 日後完結。「其實社區入面是有人不滿的,我們只是做個平台,去表達他們的意見。」朱凱迪無奈說。「畢竟我們是推動環境運動、土地正義的團體,無理由唔反對在咁近民居的地方建瀝青廠啊。」

「我同我對手講,你都要明白我哋立場。我唔知佢接唔接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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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黎偉雄拒絕接受訪問。

註 [2]:70 年代前,在新界地區居住的港人,身分證號碼字首皆為 C 字。

註 [3]:在地區為候選人以各種方式(有時合法、有時非法)拉票的人,多為有一定勢力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