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休止符 8】一個20歲本土派少女的反思
鄺頌晴
(上篇:【本土休止符 7】鄭松泰的熱血泛民)
「滑鼠娘娘」鄺頌晴近月曝光不多。雖則抗爭現場如去年 11 月 6 日的「佔領西環」仍可見到她的身影,但亦已不再像從前那麼高調。
從前的她會穿黑 T 恤、灰熱褲,走到旺角街頭,爬上摺梯,雙手揸咪:「今年六四,我們不再需要去支聯會維園集會。支聯會的六四集會已經舉辦廿六年,叫釋放民運人士、唱《海闊天空》,都已經廿六年,究竟有無效果呢?一點也沒有 …」
在她身後,黃旗飄揚。當時的她是《熱血時報》主持。在網台主持「少女熱線」、「熱血政治」、「熱血公民教育」等節目。她也寫文章。比如《黃絲帶是旁觀者》:「這些黃絲帶會耗盡香港繼續爭取民主甚至建國的志氣,阻礙將來建國自治的腳步。」《論左膠》:「左膠不只作為旁觀者,背棄了自己的責任,還要把其他身邊的人也要變成『花生友』。」
「黃絲帶」、「左膠」、「泛民」、「港豬」,是那時候鄺頌晴與許多本土派日夜開戰的對象。鄺頌晴罵「黃絲帶」自我感覺良好,以為參與了佔領運動便足夠。她認為香港人要「建立只屬於我們的香港,不再做無力的旁觀者」。至於「左膠」,則甚麼事也不做,無主張無主意,只懂站在道德高地批評別人。當然還有民主黨。她說民主黨人做議員,只為一己私利,只為「薪高糧準又不用花太多努力」 。
在那時候的鄺頌晴眼中,這些人全部都討厭,因為他們全部對香港不負責任。正路只有一條,那就是:「有犧牲的覺悟,負上自己對於香港的責任,站出來,勇武抗爭。」
「總之你唔勇武就係你廢。」鄺頌晴記得當時自己的說法。
那時候的她覺得自己「好啱、好勁」。那時候的她會用自己的尺去量度別人。那一年,她 18 歲。
* * *
如果說本土派是在佔領運動開始廣為人識,鄺頌晴就是個與本土派同步成長的女生。佔領運動那個月,她剛入讀港大。此前鄺頌晴讀循道中學,即是以「Side Angle Side」[1]二創歌聞名的那家 band 1 英中。中學時的她已關心社會。通識科的獨立專題探究讓她認識鍵盤戰線時任發言人陸冠宇,進而成為鍵戰成員。那時候她才 16 歲。
中學時代的鄺頌晴會思考、愛讀書。她尤其記得高中時代那個「好型」的中文課老師,因為這個老師會在課堂上談關於思考的話題。「雖然他說是為考試,但其實你 feel 到他是好 care 的。」
她喜歡這個老師,可是喜歡與同意是兩回事。自言因為家庭鼓勵討論而變得愛「駁嘴駁舌」的鄺頌晴,沒有輕易接受老師說的道理。課堂上,她屢屢與老師激辯。
「我會好 bias、好鑽牛角尖,同老師嘈。老師會說:『沒有事情是絕對正確的,你遲些就會明白。』但係我就唔 care。」
鍵戰的工作讓她認識時為熱血公民成員的鄭松泰。考完中學文憑試後,鄺頌晴便在鄭松泰邀請下成為《熱血時報》主持。此後一切都發生得很快,也許太快。那年 4 月,16 日她才考完試,20 日已在《熱血時報》發表首篇文章。參加傘運、入讀港大文學院、出任鍵戰發言人,全部都在 2014 年發生。
還有讓她成名的 Hong Kongese : Please help Hong Kong 短片。這部效法「烏克蘭少女」以英語拍攝的 youtube 片段,上載於 928 催淚彈之夜。影片播放超過 130 萬次,讓鄺頌晴成為包括 CNN 在內的傳媒追訪對象。那時的她與許多年輕人一樣充滿希望,亦與許多年輕人同樣,在 79 日之後,希望變絕望。
「我們已經付出好多心機,好多人受傷、被打,但最後還是被踩到上心口。」鄺頌晴形容佔領運動的失敗令她感到屈辱。
佔領運動失敗後,非建制光譜各派互相指摘、清算,鄺頌晴亦是一員,上罵「社運老人」,下批「黃絲港豬」。「老人膽怯懦弱、得過且過,生怕失了光環失了鎂光燈失了選票」[2],「黃絲帶只會唉聲歎氣、痛哭流涕,為雨傘革命感到悲哀」[3]。側邊也罵,罵「左膠」。「左膠總是把自己放在道德高地上,無處可指責,為什麼呢?不做事當然就無可指責之處,作旁觀者當然也無可指責之處。」
作為一個《熱血時報》作者,鄺頌晴這些言論並不獨特,莫如說是平常不過。然而她的另一個身份,卻不容許她去得太盡:鍵盤戰線作為公民社會組織,應議題優先,政治立場為次。無論是社運老人還是黃絲港豬,只要反對「網路 23 條」,都應該是同路人。公民黨的毛孟靜、公黨的何秀蘭、人民力量陳志全 …. 他們是鍵盤戰線的戰友,卻也是熱血公民的仇家[4]。鄺頌晴不知道該怎樣做。
矛盾在 2015 年 12 月 17 日的衝突呈現:當日,民主黨黃碧雲首次為「網路 23 條」拉布,其後在示威區遭熱血公民成員及支持者圍攻[5]。他們不滿民主黨其他議員未有幫忙拉布,亦不同意黃碧雲稱民主黨與眾人「同一陣線」的說法[6],因此包圍黃碧雲起哄,在旁的公民黨毛孟靜[7]亦在混亂中暈倒。
2015 年 12 月 17 日,反「網絡廿三條」人士於立法會外集會,其中參與者圍堵民主黨立法會議員黃碧雲,並高呼「民主黨賣香港」。
回想那夜,鄺頌晴仍捏一把汗。「不要再說了 …. 簡直是災難 …. 群眾有表達對黃碧雲不滿的權利,黃碧雲也有講述自己理念的權利,我只可以叫大家小心安全。」
衝突後,「鍵盤戰線」鄺頌晴聲明,高興民主黨加入拉布行列,並因未能保障黃碧雲及毛孟靜安全而道歉。《熱血時報》僅報道黃碧雲被圍,不報道鄺頌晴道歉[8]。
鄺頌晴必須戰戰兢兢行每一步。鍵戰核心成員體諒她身份尷尬,代為分擔與泛民聯絡的責任;而她自己則力圖將兩個身份分清楚,一方面避免讓泛民覺得自己與熱血公民走太近,另一方面使自己不致令對組織忠誠[9]的熱血公民成員不好受。
「我都唔識處理。」她說。可幸泛民與鍵盤戰線合作,從未嘗對鄺頌晴有過任何怨言,而熱血公民也未對鄺頌晴施加任何壓力。鍵盤戰線辦集會要借物資,幾乎整個非建制派光譜都樂意幫忙。
「我們會笑自己是『熱溶膠』,可以讓大家一齊合力做事。」
2016 年 3 月 4 日,政府終決定將「網路 23 條」草案調到議程最後,變相放棄在當屆議會審理,是為去年公民社會少有的階段性勝利[10]。
現在的鄺頌晴可能是年輕本土派中交友光譜最廣的一員。泛民、熱血公民、本民青(本民前+青年新政),甚至她曾經「痛恨」的左膠 …. 與他們相處後,她的感想是:「其實他們不是大奸大惡的人,也沒有甚麼問題,只是我純粹不同意他們。」
* * *
如果說這三年不到的時光,讓鄺頌晴學習到「對外」如何與不同立場的人共處,那讓她「對內」學會放下個人成見的,就是在大學接觸哲學。
「好像學了許多東西,眼界突然開闊,覺得自己醒了。」她說。
而其實人際關係與個人成見,又是互為表裡。很複雜?本土派的青年喜用兩個字來概括:私怨。
大學一年級的暑假,與朋友相處得不太好的鄺頌晴,接觸到《被討厭的勇氣》這本書,當中一個章節,題為「所有煩惱都來自於人際關係」。哲學家岸見一郎和作家古賀史健透過介紹奧地利心理學家 Alfred Adler 的理論,說明「所謂自由,就是被別人討厭」的道理 — 因為所謂「被別人討厭」,其實就是「不符合別人的標準」。
問題是我為甚麼要符合你的標準呢?難道我不可以有自己的標準嗎?當你懂得這樣想,你就自由了。
讀著,鄺頌晴對自己、對本土派,有了反思。連同在大學修讀的哲學課、政治理論,讓她漸漸明白一個道理。其實這個道理當日中文老師早就教過她。
「原來很多事情真的沒有絕對正確或錯誤的。」她說。「很多時候,大家理據都無錯,只是站在不同位置看事情。」
她開始可以接受、理解他人的觀點,即便這些觀點與自己截然不同。例如「勇武」與「和理非」之辯。她自言,兩年前的她沒想過他人背負了甚麼,與自己相比有多沉重,只一味問那些不勇武的「黃絲帶」:「我都做得到,點解你做唔到?」
「我拿自己的尺去度人。」她說。但現在她不再這樣想。
「因為每個人成本都不同。我是學生,沒有工作,不用養家,只要想自己前途就好。我的成本比有工作的人少很多。我欣賞被捕的義士,但也不能苛責自覺無法付出太多抗爭成本的人。」
對「港豬」也是同樣。兩年前鄺頌晴罵到他們變飛豬,如今她開始學著理解,為何有些香港人會自稱中國人,堅持實現一國兩制。
「我不同意,但不代表他們錯。只要他們有充足理據,經過深思熟慮,那就無問題。」
她強調,寬容不等於對自身立場不著緊,她願意盡力理解他人理據,同時也希望他人放下成見,理解自己。可以的話,鄺頌晴仍希望說服自稱「中國人」的香港人改變立場,但她同時知道,這是沒得逼的。
「如果我們要一言堂,那就等於是在做『以前泛民對我們做的事』。」
她說的所謂「以前泛民對我們做的事」,是泛民對本土派的諸多批評。鄺頌晴認為,當中許多都是不講理的抹黑。「熱血公民其實受私怨傷害很深。他們承受最多『本土派係鬼』、『雙黃收共產黨錢』的指控。」在鄺頌晴眼中,整個本土派就是在泛民打壓下長大的。「正常人被如此對待也會生氣,所以我明白他們為甚麼會用同一方法反擊。」
只是從泛民角度講,本土派尤其是熱血公民,對他們也是歪曲事實、處處抺黑針對,動用手段甚至比對建制還狠。早在 2011 年黃洋達已有「喪屍論」,指民主黨是其頭號敵人,必須先取,再戰其他。
追溯誰先動手實無意義,總之作為結果,互相批鬥至今持續不斷。惡性循環已經造成。
然而慢慢地,鄺頌晴開始懂得問自己,為甚麼整個社運圈總是這麼多惡意批評,這樣少理性討論?
「以前我覺得直接屌、發洩,是一件 OK 的事。」她說。「『我唔鐘意你』與『我因為乜乜乜原因覺得你做得不好』,當然是前者比較輕鬆,不需要思考。」
與此同時,在社交媒體,情緒化的訊息往往更能得到受眾反應。
「因為容易入口。你見到『花生』,同你睇一篇民主概念 essay,當然是在 facebook 追花生會舒服點,不必用腦。」
於是私怨如瘟疫流行。
「原來不只左膠,成個社運圈都是這樣的。」鄺頌晴說。「人人都是雙重標準,私怨行頭。」
鄺頌晴想要擺脫這個循環。她並不是強求非建制光譜一家親,因為她明白人事問題、圈子問題總會有。不僅是社運,就算是她在中學、大學、宿舍,都會有喜歡或討厭的人。為何看上去本土派特別嚴重?她覺得只是因為本土派不掩飾。
「民主黨、建制派,內部都會有不和,只是因為本土派年紀相對較輕,so called 無咁成熟。」她說。「成熟的人會收埋得好。」
現在的她會要求自己有更多控制。遇上憤怒之事,頂多在朋友面前私下「爆 seed 咁鬧」,但在外面,她知道有些事情不應該做。
「因為對成件事無幫助。」她說。
* * *
從前鄺頌晴認為自己很了不起,「唯我獨尊」;現在的她還是覺得自己了不起,不過是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懂的事情太多」。
與她同步成長的本土派,在立法會選舉與釋法風波後彷彿也意識到「自己不懂的事情太多」,轉入深沉的反思與改革階段。問到本土派的前路,本專題的受訪者竟異口同聲,搬出一樣的答案:韜光養晦。梁繼平讀書、梁天琦讀書;城邦派撤出社運、熱血公民深耕細作。
這些做法,鄺頌晴都認同。她認為,當下本土派要做的就是積存實力。
論述要強化。
「本土派論述很少,只有城邦論和民族論。你要有新論述支持,但現在仍未有人開始做。」
民眾支持要擴大。
「無論你幾唔鍾意入屋論,這一刻事實就是我們人數不足以推動獨立和自決。就算爭取不到民眾支持,至少也要讓民眾理解我們在做甚麼。」
她反問,本土派有否盡力說服身邊人的支持?還是罵一句「港豬」,就把對方踢出千里之外?
「身邊人就是你最能夠影響的。如果連你都不理他們,那他們就真的一世都不會明白你。」
至於她自己,還是讀書。
「因為 GPA 有點難看。」她笑道。 20 歲的她其實還是個大學生。「第一年就雨革,第二年就鍵戰版權法,放在讀書的心機遠遠達不到我的要求。」
「今年 Year 3,我希望放多點。」
鄺頌晴有認真考慮學士畢業後要不要去德國進修哲學。她說,家人想她去,她也覺得在外國會快樂些。只是有一點讓她仍然掙扎。
「因為我一走,也許就會在外國搵工,不會回來。」她說。「但我始終還是緊張這個地方。」
香港。談到這個城市的未來,她有一個連自己都覺得「古怪」的念頭。
「希望中學教育可以像法國那樣,有哲學元素。」她說。「邏輯思考和檢視想法的能力,是每個人都要有的。」
「好老套講句,你不知自己不懂的,原來還有很多。」
鄺頌晴
文/楊天帥
(專題後記:在 Too Long Didn' t Read 的時代寫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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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歌曲原名為 R.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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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見《黃絲帶是旁觀者》
[4] 關於熱血公民對外的態度,詳看【本土休止符 6】熱血公民:政治團契及其運作模式
[5] 見熱血政治《民主黨阻礙拉布,泛熱狗立會外包圍黃碧雲》及香港花生《黃洋達認騎劫鍵戰集會:屌黃碧雲嘅都係我嘅人!》
[6] 見《叫抹黑民主黨人士公平一些 黃碧雲會後遭示威者包圍》
[7] 毛孟靜已於去年底退黨。
[8] 見《叫抹黑民主黨人士公平一些 黃碧雲會後遭示威者包圍》
[9] 關於熱血公民的忠誠心,詳看【本土休止符 6】熱血公民:政治團契及其運作模式
[10] 鄺頌晴認為,由於草案審議只是延後,而非取消,故不能算是「勝利」,只是暫時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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