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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土休止符 4】民粹領袖.學生會長.政治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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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天琦

(上篇:【本土休止符 3】「香港民族」三年紀:只可想像的共同體

一、如果有一日我做返我自己

 「當獨裁成為事實,你就去報讀哈佛!」

宣誓事件爆發後,身在外地的梁天琦一直沒有作出任何回應,到釋法後的 11 月底才在港現身,接受傳媒訪問直認自己「懦弱」,不想在 2018 年旺角騷亂被控暴動罪一案開審前再被捕及還押。訪問一出,割蓆、走佬、著草、逃兵等等罵名隨即紛至沓來。

在《立場新聞》訪問中,梁天琦不時引述網絡世界招呼他的諷刺說法,近乎瑯瑯上口的地步。「唔係好勇武㗎咩?唔係叫做『本民前』㗎咩?做乜縮咗去做『本民後』啊?」梁天琦覆述批評者嘲弄的說話,忍不住也嘴角上揚笑了出來,但眼裏卻沒有笑意。

「我會睇 FB 啲人點鬧我,我係好鍾意睇嘅(笑),成日都睇。從政者要接受批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但呢排可能睇得太多,令到自己都有啲唔開心。」

「我曾經係一個民粹領袖,而家就畀民粹反噬。」

這並非出乎意料的結果。示弱,不只會遭其他派系冷嘲熱諷,更會令支持者愈加失望。身邊人也不是沒勸過他,不要坦承自己的無力,找些說辭總能推搪過去,以免令本土派敗像再添一重,但梁天琦沒聽勸。

「過往總覺得,大家面對緊一個窮兇極惡嘅政權,我唔可以展現自己懦弱一面,一定要非常強硬,令大家覺得我非常 tough … 但其實再繼續逞強、去表現一個硬淨嘅姿態,都只是掩飾緊自己嘅懦弱。」

「我決定唔再死撐,倒不如三口六面同大家講清楚自己嘅難處。」

梁天琦形容,宣誓風波令他感到「過往建立嘅嘢,全部化為烏有」(詳見本專題第二篇),加上外界排山倒海的責難,確令他情緒有點不穩。

「其實呢段時間[1]自己心理狀態都好唔穩定,諗到嗰句就講嗰句,心入面諗咩、感受係點,就講出嚟。影響形象、剝落光環,冇所謂啦。總之我同大家講,我係一個點樣嘅人,覺得我差、覺得我好,我都唔係真係咁在意。」

「我覺得,要誠實面對自己先。誠實啲講出嚟,我相信會更加好。」

死撐的對立面,並不是逃避,而是直面自己,直面眼前真正的問題:要誠實面對的,除了自己的懦弱無力,還有本土派面對的重重困境。

*   *   *

梁天琦形容,本土派目前無議席、無資源,名聲比新東補選前更差,一切彷彿回到起點;但事隔一年,遊戲規則已經大變,街頭路線成本極其高昂,議會路線則對所有「港獨份子」關上大門。梁天琦坦言,自己曾經認定議會是壯大本土陣營的最佳平台,但目前已看不到還有甚麼方法可以推進本土派的發展。

「『時代革命』去咗邊?我都真係諗緊。」

除了眼前無路,他亦開始反思過往運動的不足之處。

「我決定去進修嘅原因,係心入面有幾個疑問未解答到。」

梁天琦報讀哈佛的短期研究項目需要面試,面試官是一位日本學者。他問梁天琦,香港青年的政治參與度如何?梁天琦就講述本土派過去兩年來急速冒起的過程,從勇武抗爭到參選立法會,仲當選埋添啊!面試官聽罷就問,Edward 你有冇聽過「全共鬥」?

「於是佢就同我分享全共鬥嘅故仔。全共鬥非常激進、非常有理想,但之後真係去得太極端,對外輸出革命、策劃恐怖襲擊,結果將抗爭代價拉得太高,反而令下一代對政治更加冷漠。呢一種冷漠喺日本社會,持續到今時今日。然後佢問我,你擔唔擔心香港變成咁啊?我答佢唔到。」

梁天琦明白面試官的意思。「當我哋滿懷理想,覺得我哋 morally deserve 一啲嘢,但其實,會唔會造成咗反效果?」

除了這一點,未解答的「幾個」疑問還包括甚麼?梁天琦未有透露,只說這些疑問的答案,有可能是對於本土派過往所做一切的全盤否定;抱著這些疑問,梁天琦覺得很難走下去。

面對結果猶如寫在牆上的旺角騷亂官司,梁天琦目前每做一件事、每擬定一個計劃,都想著 2018 年 1 月這個期限。還押,於他而言不過是遲早問題。赴外進修被外界狠斥為棄甲曳兵,但梁天琦卻覺得是必要的一步。

「我嘅人生,同政治好難斬斷;我去睇自己在政局當中的角色,真係會用自己整個人生去睇。」

「釋法之後,我一係即刻返香港,帶啲人衝擊多一次,然後好轟烈咁畀人拉、還押到大審;一係用呢一年自由時間充實自己,改善過往自己做唔到嘅嘢,譬如寫嘢、講話要有更多佐證、更強的理論基礎。呢兩樣,邊樣好啲呢?長遠嚟睇,應該係後者。」

2016 年 2 月,挾旺角衝突帶給社會的震撼,梁天琦一躍成為本土派新星,從本土內部走向主流社會。新東補選造勢大會上一句「如果我有一日唔係做緊自己,推我落嚟!」,被製成金句圖廣傳,鼓動無數相信本土理念的年輕人。不足一年後,這張圖被頻繁地貼在梁天琦的 FB,作為對他的諷刺。

但這個時刻並不比七月與選舉主任周旋時更難捱:當時他要面向鏡頭大大聲的否認說,他不支持港獨;他當時就形容自己做了政棍,至今仍十分介懷。而今,至少他做回自己,可以誠實面對自身、面對組織、面對本土派的不足,再思後路。

新界補選時的梁天琦全無包袱、無所畏懼;一年後,他的心態難免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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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5日凌晨,梁天琦於立法會選舉點票中心

「我哋呢一代人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堂堂正正、抬起頭去挑戰呢個政權。但原來咁樣只會贏到掌聲,未必能夠攞到個結果。」

二、「拒絕溝通」應畫上句號

一月某日,記者到港大訪問學生會長孫曉嵐。在地鐡站通向學生會大樓的天橋上,一個男學生態度懇切地派發傳單,但橋上的同學來來往往,沒有人接。那是新一屆學生會候選內閣的介紹單張。

即將完成任期的孫曉嵐,對落莊並不感到特別興奮,因為覺得自己尚有太多事沒有完成,而最挫敗的,是未能在校園喚起同學對時事的關注。

港大是民族論「發源地」,被親建制報章冠以「港獨橋頭堡」的稱號。在外,港大學生會長的言論與表態往往成為傳媒焦點,但在校內,港大校園的政治氣氛又是否那麼濃厚?

孫曉嵐形容,對於不少重大新聞,校園內均無關注氣氛:「人大釋法的時候,校園內都無咩聲氣 … 大學生對法治、制度、基本法都有 basic understanding,唔需要由 1001 開始解釋,但同學似乎都唔覺得好嚴重。」

而前任學生會會長馮敬恩,被控去年 1 月在沙宣道校園圍堵校委會行動期間,刑事恐嚇校委會主席李國章及刑事毀壞等罪一案,是由校方按校委會要求報警。孫曉嵐覺得此事事關重大,但校內亦無甚關注。「學校咁去處理學生示威,之後校園內出現任何反對聲音,學校也可以這樣處理,這是很嚴重的一件事 … 但同學似乎覺得無乜嘢。」

校內政治氣氛之淡薄,令孫曉嵐深覺即使在年青人當中,熱心政治的也是少數,更遑論「本土派」支持者。她對本土派當務之急的判斷,與其他人略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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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2月學生會選舉期間,仍為候任的孫曉嵐。攝:朝雲

*   *   *

本來亦不熱衷校園政治的孫曉嵐,2015 年參與了陳文敏事件觸發的一系列抗爭,眼看馮敬恩用盡一切方法,仍無法阻止校外校委對港大為所欲為,生出「再咁落去,港大會冧」的恐懼,才決定上莊希望為守住港大盡一分力。沒想到,經歷過港大風起雲湧的一年,與她有同樣憂慮的人只是少數。孫曉嵐去傾莊,最終組成的內閣只有六人,原本沒打算出任會長也自覺不適合做會長的孫曉嵐,逼於形勢上陣,並在外務副會長與幹事職位全缺下,負責全莊外務。

孫的性格本來就腼腆而不善辭令,任內就因為失言引起風波。去年六四前,孫受訪談到對六四的看法,因一句「劃上句號」被狠批為無知、無恥、冷血大學生,更被比作數年前因六四言論被罷免的會長陳一諤[2]。

事實上,孫曉嵐當日的講法確實一舊舊,筆錄如下:「(燭光集會悼念)呢種參與真係對我哋呢代係冇乜意義……我諗我唔會話六四係劃上句號,但係悼念六四呢件事係咪應該有個完結喺度呢。(主持:悼念就應該句號?)呢一兩年,基於年輕人身份認同問題呢,個趨勢係,學界未來一兩年嘅議程入面,悼念六四到底會唔會係議程,我有保留。因為呢一兩年,對香港前途問題係好重要時刻,呢個時候,當年輕人以香港人本位思考,再去悼念六四,對成件事冇推進,好自然就唔應該再投放好多心力,或者唔應該視為理所當然的責任。」

事後孫曉嵐在多個場合為自己表達不清而道歉,並澄清指自己所講要「劃上句號」的,並非「悼念六四」,而是指「基於同胞身分而去悼念六四」,但似乎無法抵銷當初那一句說話的影響。

孫曉嵐不覺得自己勇武,參加齊三次佔中商討日,參與過七二佔中預演被捕,佔領時長留金鐘,退聯時投的都是反對票;她之所以成為本土派,並不是基於對泛民或傳統社運圈的怨憤,也沒對中國人有任何偏見,純粹是身份認同改變後的選擇[3]。而除了身份認同,她看不到目前有其他團結港人再次抗爭的方法。

「過往民主運動講的法治、民主、自由,其實都是少眾、未經內化的價值 … 目前香港社會如此迷惘,我覺得如果大家可以重拾本土身份、歸屬感與認同,由個人變回一個群體,是可以找回信心、找回自己參與社會的理由。」

可是,「本土派」這個標籤本身附帶不少既定負面印象。對此,孫曉嵐亦表示理解,並指本土派過往確實有其缺點。「大家沒有用 approachable 的 language 去同大眾溝通,亦無用開放的態度去同其他組織商討合作。」

「本土派過去一兩年的 track record,對某些社群而言,確實不是太 approachable。一旦政見不同,就會高調指住人嚟鬧,這是燒光環 … 要達至一個更宏大的理想,是需要較廣闊的胸襟、肯去同其他人傾。」

若說政治團體始終有所制肘,難以放下身段,孫曉嵐認為學生組織就可擔當與外界溝通的角色。比如說,各院校的本土派學生會。「學生會始終不是政治組織,而是從學生角度出發,在與其他組織的合作上,會否沒那麼多顧慮?」

「本身已經係少眾,仲要將本身接近嘅人再推走,會令自己成為更少的少眾 … 你要社會理解你,你自己都要理解返個社會。」

三、星星之火 毋須燎原

作為中大首支「本土莊」,「星火」有何革新之處?會長周竪峰回應,他覺得今屆學生會在聽同學意見,拉近與同學的距離上表現較好,令同學對原本以為只會搞社運的學生會改觀;政治方面,周竪峰則指學生會立場首度轉向本土,並打趣指「(中大學生會)歷史上第一次公開媽叉泛民?」

周竪峰指本土派(或曰獨派)與泛民主派[4]政治議程不同,又指對方至今「仲覺得我哋係敵人、中共 B 隊」,與泛民友好的媒體亦一再忽視本土派的聲音,因此不需要與泛民合作。雖然周竪峰認為,自本土派崛起以來,泛民一直將其「妖魔化」,但當中有一項對本土派批評,是他反思後覺得有理的,那就是「為衝而衝」。

「雨革後我哋因為反對和理非,陷入迷思覺得好自然就要勇武,所有和理非嘅行為都會畀自己人嘲笑,遊行、集會、籌款、演說都會畀自己人笑。2014 年到而家兩年幾,我哋真係做咗好多次毫無意義,為衝擊而衝擊嘅行為。係逼於現場形勢、為咗打破僵局,即使見唔到勝算,無可奈何都逼住要升級。」

令周竪峰有此體會的,是去年六月中大的包圍校董會行動。中大校董會於金鐘美國銀行中心開會,身為學生會會長的周竪峰與多名學生、以及其他院校的學生,到場示威要求成立專責小組,檢討特首任校監必然制,期間與保安發生衝突。

周竪峰形容,當時自己面對「究竟係和理非地坐低好、定真係衝擊好?」的難題,情況與 2014 年底學聯在金鐘面對的困境類似[5],「前後無路、升級又唔係解散又唔係 … 當我哋一次又一次在準備不足、人數不足之下,為咗唔好畀人嘲笑為偽勇武、口頭勇武、和理非而監生去衝,咁其實坦白講句,係辜負咗好多人,令唔少人到今日都仲深陷官司之中。」

我覺得陳浩天講得好好,當年反對和理非,唔係反對和理非本身,而係反對『淨係可以和理非』、將和理非當成教條;而我哋今時今日就非勇武不可,將勇武奉為教條、唔勇武就係錯。」周竪峰形容,這是過去兩年以來,他在抗爭心態上最大的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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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周竪峰在美國銀行中心現場。攝:朝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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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雨年多的挫敗,令周竪峰對抗爭有新理解。他認為過去的運動已證明,爭取民心之道並不可行,因此本土派或獨派要繼續發展,不應再著眼於爭取支持。「雨革給我們最重要的啟示就是,我畀你有 350 萬人支持都冇用。350 萬人坐喺度乜都唔做有咩用呢?培養小撮政治精英或抗爭先鋒,係好緊要。」

對於其他派系看重的「深耕細作」,周竪峰認為並不合理,因為「中共都可以深耕,資源仲多過你 … 所以我著眼的,不是數量而是質量;與其說服好多好多人支持,更應做的是培養少數政治精英、核心抗爭者。」

「個個爛頭卒咁衝出嚟畀人拉去坐監,咁唔會對大局有任何影響 … 陳浩天講得啱,抗爭不能永遠爛身爛世、瞓街嗌口號。睇返美國獨立歷史,建國不是瞓街瞓出來,是要有一群有政治智慧、外交手段、社會地位、資源,有影響力的人。」

他強調,中共當前態度越來越強硬,甚至不再顧及香港人的看法,不惜「搲爛面」或令自己在港利益受損,令抗爭陷入困局。目前其實沒有任何一條路線可確保成功,需要多線並行。「有公投去展示人民意願,有外國或國際輿論支持,再配合勇武抗爭畀壓力政府、令佢管治成本大幅提升,多管齊下係目前最可能嘅方案。我睇唔到任何一條單一路線嘅壓力,會令中共妥協,令香港獨立。唯有寄望多方向、多路線並行。」

但對本土派或獨派而言,他還是覺得應「重質不重量」。

「要同時擴大群眾基礎,但唔好妄想,我哋有朝一日可以得到 51%的民意。」
 

文/藍

(下篇:【本土休止符 5】陳雲解讀:從「保守主義信徒」到「食藥輿論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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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訪問於 2016年 12月 6日進行。

[2] 陳一諤 2009年當選港大學生會會長,但任內曾發言指八九學運的學生領袖決策欠理性,如果和平解散就可以避免軍事鎮壓,引發極大爭議,遭港大學生發動公投罷免,最終成為港大學生會成立近百年來,首名被罷免的學生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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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詳見《【本土休止符 3】「香港民族」三年紀:只可想像的共同體

[4] 周表明,他言中所指的泛民不包括自決派,並認為稱自決派為泛民是侮辱了他們。

[5] 但周竪峰表明,不會收回當時對學聯的批評:「我明白佢哋回天乏術,但我不會收回批評,不單止因為他們為死守和理非而錯非良機,我不滿的是,當我們在前線打生打死頭破血流,但雙學班人喺立法會大樓同泛民吹水開會,雙學嘅人傾點樣散場,呢樣我唔夠能受接受。… 努力打場仗然後輸是可以,但你班人一開始就諗住輸、撤退,然後叫我哋衝去前線,話『打過啦唔 work 啊』再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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