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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土休止符 3】「香港民族」三年紀:只可想像的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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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學苑》總編輯梁繼平

(上篇:【本土休止符 2】宣誓風波:是誰殺死了「獨派」

究竟甚麼是本土派?誰才是本土派?

十年前創立「本土行動」保衞天星皇后的朱凱廸是不是本土派?合組「香港本土」的毛孟靜與范國威又是不是本土派?擁戴華夏文化、英式保守主義的城邦信徒,又算不算本土派?宣稱本土主義已是偽命題、唯有統獨才是真問題的民族黨,是不是比本土派更本土?

將熱普城與本民青同歸為「本土派」,在半年前或許理所當然,但目下已經非常勉強。

有說只要符合本土派的核心理念,就是本土派,但無人能夠定義本土派的核心理念是甚麼,對香港前途的願景,應該是民族自決、獨立、城邦、歸英還是建國?另一邊廂,傳統泛民、社運圈則指控,本土派是透過批判、否定泛民,才得以建立自身,這話又是否準確?

誰能夠代表本土派回答這些問題?答案是無,因為在本土派內,核心的內圍其實是核心的外圍。被視為本土代表人物的梁天琦,強調不貶抑大陸人、不對泛民惡言相向,但誰也不會認為梁天琦的做法是本土派主流;被外界奉為本土派開山祖師的陳雲,在不少本土派看來,不過是一個自說自話的癡線佬。

定義本土派之難,與本土派定義「香港民族」之難,何其相似。

「香港民族」過去數年成為不少本土派組織的旗號,吸納到年輕世代的支持,成為顯眼的標語、響亮的口號,甚至贏得選票進入立法會;但「香港民族」這個概念本身意味著甚麼,似乎仍無人能夠說得清。

即使如此,「香港民族」所迸發的政治能量,與其造成的政治後果,已經無法逆轉。

*   *   *

三年前,港大學生會刊物《學苑》推出「香港民族 命運自決」一期,將在香港社會已醞釀多時的「港人優先」、「港中區隔」主張,以及仍然模糊不定的「香港人」身份認同,提升至民族主義層面。「香港民族」自此進入公眾視野。

《學苑》提出「香港民族」的說法,主要作用有二:一、建立一套公民民族主義論述,抗衡中國官方宣揚的大一統民族主義,作為本土派政治運動的基礎;二、以「香港是一個民族」為前提,提出香港「自決」的可能。

在中共眼內,沒有稱之為『香港人』的身份,而是『擁有香港永久居留權的中國公民』…雖然近年本土主義興起,但仍無法建立強大論述,抗衡中共的主旋律。

筆者認為,香港人是一個民族;香港作為一個民族,享有自決前途的權利。當務之急,是港人須走出既有思維,探索香港未來更多不同的可能性。

─ 〈香港是否應有民族自決的權利?〉張士齊(即李啟迪)

那是 2014 年 2 月,國務院還未發表白皮書宣稱對香港擁有「全面管治權」、人大還未公佈 831 決定,「我要真普選」對很多港人而言仍是有希望的訴求。有民主使乜諗獨立?自決被視為天方夜譚。

但同年 8 月 31 日,人大就 2017 特首選舉落閘,正式宣告對港民主承諾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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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 9 月,學苑結集〈香港民族命運自決〉一期文章,出版《香港民族論》,序言有此說法:

主權移交後的民主運動,將普選的正當性建立在「基本法承諾」之上,當中共肆意扭曲條文,港人就進退失據。…香港的制度優勢,未能抵抗「一國」侵蝕,我們須為「兩制」重新注入政治能量,以身份認同及自治願望為依歸,動員港人對抗「一國」壓迫…當務之急是建構具主體意識的民族論述,成為政治運動的理論基礎。

─ 〈《香港民族論》序一〉梁繼平

過去,港人未積極想像自身為異於中國大陸的民族…描繪香港民族的意義,是以此意識形態為基礎,發展政治運動推動民主化;只要中共殖民者不肯捨棄統治利益,港人將永遠與他們對立…學苑同學並無視獨立為唯一正確。尊重人的選擇權才是終極價值,故我們堅持港人應有自決權利,選擇自己的命運。

─ 〈《香港民族論》序二〉王俊杰

法治與制度統統擋不住中共,港人應該追求「自決」,而「民族」就是「自決」的憑據 — 基於以上設想,《學苑》的一群年青人提出「香港民族 命運自決」的主張。

但「民族自決」自提出以來,一直遭到各方質疑,特首梁振英高調斥之為必須警惕的「錯誤主張」,左報與建制派直指學苑搞港獨;另一邊廂,民主陣營亦敬而遠之,憂慮「民族論」會與網絡盛行的「蝗蟲論」等針對、仇視中國大陸人的排他情緒合流,「排外法西斯」之說不逕而走。

《香港民族論》強調,民族不以人種劃分,而是以歷史、文化、公民價值去界定,這亦是「本土派」對排外、歧視大陸人負面標籤予以否認的依據。

在 831 落閘之後的佔領運動,社會仍聚焦於「真普選」與民主,並未進入涉及主權的討論;隨著雨傘運動後中共對港政策越收越緊,爭取民主之路似盡,到 2016 年,民主派中的進步陣營亦走向「自決」,但他們並無採納「民族自決」一途。

「自決派」問,香港要自決前途,為何非要談危險的民族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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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8日,流動民主課室〈本土政治與香港未來——民族自決 VS 民主自決?〉論壇。圖:流動民主課室

剛過去的立法會選舉,分別主張「民主自決」與「民族自決」的派系各有議席進帳,但它們有甚麼分別、是對立還是互補?這兩個主張之間的異同,成為多個民間論壇的討論焦點。在論壇上,「民主自決」派的代表,當然是以此為綱高票當選的朱凱廸、羅冠聰等人,但民族自決一方,卻不是當選的梁游,而是一個較不為外界所識的大學生。

這個人是 2014 年 2 月時任《學苑》總編輯、與莊友一同撰寫〈香港民族 命運自決〉一期的梁繼平,現時是港大四年級生,今個學期後便將自港大畢業,計劃赴海外深造。九月以來,梁繼平以民族自決論者身份,出席了好幾個論壇,與主張「民主自決」的朱凱廸、羅冠聰等人同場交鋒。

在本土派當中,梁繼平素來是一個特別的存在1。佔領過後,他沒有批評泛民抱殘守缺、黃絲不思進取,只專注地去研究、去豐富自己的一套理念,一直潛心學術,未有參與任何本土派政團,知名度亦不如與他同屆的《學苑》莊友。但當論壇的主辦方想請人解釋「民族自決」,卻往往會想到論述能力較強的他。

而他所講解的「民族自決」,也與聽眾平日在政治人物口中聽到的,甚是不同。譬如他在開場發言就單刀直入,強調「民族主義」有其時效性。「歷史上每一種意識形態,都有它的階段性、有其在特定的時空底下可以發揮的作用。我們不是永遠都需要民族主義,日後它的重要性或會慢慢減低、甚至到某一日被唾棄。」

「但民族主義在當前的香港,可以抵抗外來侵蝕、培養內部的自主意願,有其挑戰中國政權意識形態的作用。」

過去三年間,梁繼平研讀過不同學術理論,對民族主義的理解有所修正,但他仍然認為,香港現在需要民族主義。

梁繼平指出,若自決公投得以舉行,身份政治絕對會影響公投結果。面對中共大力鼓吹民族主義,意在削弱港人的文化、身份認同,香港人必須在推動自決公投的同時,建立具主體性的身份,與之抗衡。

因此他認為「香港民族」的概念仍須推動。

「不是要憑空建構、創造一個『香港民族』,而是要打破『中華民族不可挑戰』的狀態。」

三年過去,他說自己的想法其實無大改變:2013 年底撰寫民族論的文章時,梁也並非以建構香港民族為目標2,只是要將「民族主義」帶入公共討論。「『中華民族』被視為神聖、不可挑戰的概念,我哋就要 disrupt 這個狀態,將中華民族庸俗化,令民族意識不再成為我們的絆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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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繼平

「港獨」對他而言也是類似的東西。

雖然提倡「民族自決」,但梁繼平其實覺得港獨是「緣木求魚」,實際上幾不可能;但他認為,如果「獨立」這個概念,能夠停留在「打嘴砲」、意識形態的階段,成為香港人腦內一個可行選項、而非禁忌,實際上可以強化港人的自治意識。他舉例:當港人開始思考香港獨立,就會出現很多待解決的問題,譬如冇咗東江水點算?他們就會開始探索不同的可能性,啊,原來而家啲海水化淡技術仲平。

梁繼平形容,如果「港獨」只在民間討論,而不介入政治權力分佈、不入立法會,它的生存與發展空間就可以很大。「譬如我搞讀書會講國際法獨立、拜讀台獨大師經典,政權相對難去禁止;而當你凝聚到嘅民意,唔係 17%、而係五、六成,中國就會受此因素影響。如果港獨成為普及意識,究竟中共可以點樣撲滅呢種社會力量?」

「如果能在工具價值與超然價值之間取個平衡,獨立這個選項就有趣。問題在,如何不斷豐富『獨立』的討論,但不令大家陷入絕對零和、非獨立不可的心態,而明白到『獨立』背後的工具價值?」」

簡單來說,就是將「民族主義」與「港獨」等概念視為工具 — 不要把它奉為目標,但要鼓勵社會思考其可能性,藉此衝破禁忌、打開想像。

如果一切意識形態,都只停留在人的腦海、停留在「諗」的階段永不落地,它固然蘊含無限可能;然而「民族論」從建構開始就目標清晰,要成為政治運動的論述基礎。

當理論落入現實,本土派政治人如何演繹「香港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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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天琦。攝:朝雲

本土民主前線梁天琦所理解的「香港民族」,也許與梁繼平所講最為接近。梁天琦指,透過定義何謂香港人,可以加強港人主體性,並令港人意識到,由血緣、種族出發的「中國人」身份,其實是官方推動、要求港人服從的政治宣傳,進而認同公民價值才是維繫政治共同體的主要元素。

本身在大陸出生的梁天琦亦強調,「香港人」這個身份的內涵,不應以「不是中國人」去定義。「不是源於對他族的恨,而是源於對自己所屬地方的愛…唔係透過貶抑異族抬高自己。」3

背負梁天琦「影武者」身份進入立法會的梁頌恆,以及與後者同屬青年新政的游蕙禎,正是以「民族自決」為綱領,在新界東、九龍西獲得近六萬選民肯定,昂首進入立法會。「香港民族」出現在青政的傳單、橫額上,街巷隨處可見,也是候選人頻繁喊出的口號。二人甚至在宣誓就任議員時,表明會效忠「香港民族」。

當很多人仍在辯論甚麼謂之「香港民族」時,游蕙禎堅定地告訴記者,她認為「香港民族」本身已經存在,而非建構出來的概念:「(香港人)本身已經係一個民族、本身已經存在,唔需要去證明佢存在…只係大家未察覺到。」 游蕙禎說。她又認為與「香港人」相比,「中國香港人」是後起的概念。「香港人就係香港人,中國人就係中國人。」

但當記者問到,游蕙禎覺得「香港民族」已經存在的憑據是甚麼?她似乎沒有清晰說法:「大家下意識都有咁嘅概念,只係唔將佢叫做民族。去旅行被問係咪 Chinese 會否認,話自己係香港人。…有好多身份係與生俱來,由出世到而家所受嘅教育、文化,賦予咗一種思維畀你:你係屬於呢個地方,係好 by default 的。」

至於外界的「排他」指責,游蕙禎則認為是誤解。「民族主義唔等同排他,」游蕙禎強調,「我們只是強調自身文化、強調自身是一個族群,我者、他者是事實陳述,不必然出現衝突。香港本身的文化已經消亡緊,出於『反作用力』,才會對外來的中國文化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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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蕙禎立法會選舉傳單。圖:游蕙禎 facebook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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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本土派政治組織,「香港民族」的元素在學界似乎亦是越炒越熱,從各大院校的學生會立場就可見一斑:各大院校的學生會 / 候選內閣,均以持本土立場者為主。港中區隔、增強港人身份認同已是學生會外務政綱中頻繁觸及的問題,有院校的候選內閣更直接將「香港民族」寫入政綱。

在不少新一代眼中,認同中國才是不可理喻之事。現屆樹仁學生會外務秘書蘇曉楓,去年暑假上莊前曾為青年新政落區助選。每當青政的助選團在社區拉起寫有「民族自決」的易拉架,不時都會有阿伯指罵:「大家中國人,你哋分裂中華民族!」蘇曉楓面上堆笑「多謝你~」轉向其他路人,心內自有嘀咕。

「其實中華民族呢個 term 係乜 Q 嚟?好匪夷所思。」她會在心內辯駁。「漢族、藏族、咁多個民族咁大分別,你點樣夾埋晒話係一個中華民族?」

而港大學生會會長孫曉嵐,則因上莊之初就表明支持港獨、後又爆出前往維園悼念六四「應劃上句號」等言論,被視為獨派學生領袖標誌之一。但孫曉嵐透露,僅僅在上莊半年之前(即 2015 年中),自己還在校內的公開諮詢會中,自稱「中國香港人」。

「因為一直受的教育都告訴我,自己是中國人。」

孫曉嵐覺得,過往自覺「中國香港人」,是受中小學教育影響、不經思考的結果;一旦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身份,就會覺得自己與「中國人」文化上的觀念、價值完全不同。「我唔理解,點解以前會覺得自己是那個國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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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曉嵐(前)。攝:朝雲

不過,自己身份認同轉變的經歷,令她很清楚,其實年輕一代並不如外界所想,人人都理所當然地自覺是香港人。因為不是每個學生,都會主動反思課本中潛移默化的國民身份認同,也不是每個年青人都會思考前途問題:「唔好話港獨啦,連自決派都係少數…我哋係社會上的少眾。」

對於應否將身份政治直接上升到「民族主義」層次,孫曉嵐有點猶豫。一來非常 hardcore 認同「香港民族」的人仍是小圈子,另一方面她亦覺得,至今本土派都未能就「香港民族」,對外提出有說服力的理據。

宣誓事件亦令她意識到,本土派視民族主義為工具或武器,中共也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當政權話你的『支那』論係辱華,真係有好多人支持,《港人講地》嘅 POST,好多人真心 LIKE,唔係五毛嚟。」

「我覺得,處理民族主義呢樣嘢,要好小心。無一個有說服力嘅講法,就用呢個方式去做,對家就會用同一樣嘢嚟玩返你。」

但孫曉嵐這份謹慎的態度,在學界內似乎並不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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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被視為社運搖籃的中大,由內閣「星火」在學生會選舉勝出,是為中大首個當選的「本土派」內閣。

「星火」等本土派大專學生會內閣對國族身份問題的立場,在六四前後廣受關注。六四前夕,中大聯同科大、理大、浸大等十一家院校學生會發表宣言,強調應以本土角度思考六四,並指「十三億人民亦愈加墮落,曰夫禮崩樂壞,人倫覆亡」,因此建設民主中國並非港人參與就可成事。中大學生會會長周竪峰,頻頻受訪向大眾解釋其立場,言論時時引起爭議:面對「為何港人沒責任建設民主中國」的質疑,他反問悼念法國大革命烈士者是否有責任建設民主法國,又問支持世界和平是否有責任調停以巴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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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校六四晚會,持咪者為周竪峰。socRec youtube 片段截圖

屢次提到國際例子去類比,顯見在周竪峰眼中,中國大陸與法國、以巴其實沒有甚麼分別。對「中國人」此一群體,周竪峰形容為「地球上一班同你價值不相容的人」,「佢無論點覆亡都好,其實真係唔關我事」。

「星火」政綱以公民民族原則界定何謂港人。在梁天琦自爆非香港出生後,周竪峰就曾撰文〈梁天琦案是炸死左膠的核彈〉,強調本土派一直應用公民民族主義的概念,「血緣原罪論」只是「左膠」冠上的罪名,本土派的聲勢,並非以盲動仇外情緒堆疊而來。

但周竪峰所理解的公民民族主義,與其他人的版本又頗有不同。

周竪峰同意民族很難定義,若不以種族區分實無清晰邊界,但他認為這已進入「學術討論」範疇;他指在政治宣傳上,「公民民族主義」是具說服力的旗幟。「你講大家一齊生活、命運與共所以要抗爭,講一大輪大家都唔知你講咩;但你話我哋喺香港人、而家有堆人嚟侵犯我哋權益,件事就清晰好多。」

「要認識到自己係香港人,第一步就是認識自己不是中國人;因此建構香港民族的第一步,必須分清何謂中國人,並否認自己是中國人。所以,從建構香港民族的角度而言,對中國人嘅仇視、或至低限度鄙視,係必然。」

周竪峰指,他本人確實覺得中國人普遍道德敗壞4,但他個人的判斷無關宏旨;如果中國人留在中國、影響不到香港,並不會引起港人憎恨。因此,問題出在來港的中國人太多,而不在中國人本身。

而這份仇視、或最低限度鄙視,周竪峰認為並不需要緩和。「我真心覺得,調和這個現象,政治上不是必要,而家的確有班人,從文化、政治、經濟上威脅緊我哋生存…會衍生仇視、或至低限度敵對,係必然。未來係咪真係要解決呢個問題?要解決嘅,香港獨立之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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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對「香港民族」的演繹,不得不提去年三月成立的「香港民族黨」。

民族黨一直有支援中學生在校內成立「本土關注組」,在校內推動港獨思潮。去年八月 DQ 事件發生後,它又聯同本民前梁天琦、城邦派中出羊子、沙田區議員陳國強等多人,在添馬公園舉辦集會,大會稱有近一萬人參與,被媒體冠為香港史上首個港獨集會。

不過,與其他提倡「香港民族」的組織相異,民族黨並不認同「公民民族主義」5;該黨認為,公民民族主義理論,忽視了民族建構的關鍵條件:敵人。「單是擁有與香港人相同的價值觀、文化和生活習慣,並未足夠成為香港民族的一份子。在香港生活並對中國殖民壓迫香港感到不滿,希望這種壓迫停止或消失的,就是香港民族。」6

民族黨指出,基於此局限,公民民族主義不足以成為香港民族的基礎 — 要建構香港民族,就必須承認、正視「敵人」的存在。問題是,敵人是誰?

在殖民的處境下,若要阻止香港被中國消滅,就要有即使中國有好人也要將香港境內的中國人全數敵視、全部視為香港的敵人的堅定意志。

敝黨呼籲大家從培養自身的反殖意志做起,逐步令自己從潛意識敵視中國、香港境內的中國人及其相關的一切,再嘗試影響身邊的人,令香港民族成為一個更堅實的「反殖共同體」。

〈獨立理論:培養反殖意志 推動民族獨立〉香港民族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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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黨原用作「立法會候選人簡介」之附圖(該黨召集人陳浩天後被選舉主任撤銷參選資格)。圖:香港民族黨 facebook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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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月 14 日,《學苑》在港大舉辦論壇,題為「民主與民族:香港自決路上的兩難」;梁繼平應邀出席,同場還有時事評論員梁啟智,以及自決派議員朱凱廸。梁繼平再次講述他的民族主義版本,強調民族主義有其階段性,民族主義終將被解構、但在當下有實際意義,民族主義是為了抗衡中共官方的民族主義攻擊,建構具主體性的民族身份有其逼切性,等等。但「民族主義」一詞,還是引起了現場講者及聽眾不少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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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繼平、梁啟智、朱凱廸。攝:朝雲

用民族主義去對抗中國官方的民族主義,是否明智?會否反而成為餵養官方民族主義的彈藥?港人是否一定要建構自己的民族主義,才能跳出官方民族主義的框架?為甚麼不用普世價值來團結港人,要用民族主義?推動民族主義,是否會引發對其他族群不必要的仇視?梁繼平都一一詳細回應,旁徵博引,提到不同國家的例子;各個學派學者的論點均信手拈來,佐證民族主義在學術世界並非必然是負面標籤。

同場的梁啟智,則在甫開始就引用胡適文章〈多討論些問題 少談些主義〉的話:「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梁啟智反覆強調,公共討論用字須小心,像「民族主義」這樣的符號,每個人的理解都不一樣,當中的誤解或會窒礙討論,未必真的有助推動自主自決的想法成為主流。

席間梁繼平被問到,「建構香港民族」與主權移交前已經開始的港人身份認同建構,事實上有何分別?梁繼平認為,過往的港人身份是沒有自主性、在大國狹逢中建立的,而現時的香港民族建構是帶有反抗中國民族概念,是充權的過程;但他亦承認,他所想的「民族」理念,與眾志等黨派所講的「共同體」等語,背後的精神其實差不多。

結語部份,梁啟智講得更直白:「有啲講法係好易引起誤會,或被其他人誤用、甚至惡意誤用…如果不同講法都可以講到同一樣嘢,應否揀一個較少引起誤會嘅講法去講?」

他望向梁繼平:「本土陣營有啲講法係好有問題,你講緊公民價值,但好多人唔係講緊嗰啲嘢喎。」

另一次在立法會示威區的論壇上,梁繼平面對一個更加直接的質問:其實本土派是否在玩一邊做好人、一邊做衰人的遊戲?梁天琦或你本人所提倡的公民民族主義,真的是目前「本土派」支持者相信的一套嗎?你們所講的,似乎沒能成為本土派的主流,結果大家所看到的是一種建基於與「中國人」對立,甚至帶有仇恨、右傾的民族主義啊?

面對這一個問題,梁繼平沒有用理論去回應。

「我唔會話本土派行動唔關我事,咁係虛偽,因為我有份推動呢個論述。你問我有冇私心包庇佢哋呢?其實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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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法會議員朱凱廸。攝:朝雲

「自決派」的朱凱廸,對近年本土派、族群政治的出現另有解讀。

朱凱廸對「本土派」在革新民主運動綱領發揮的作用,頗為肯定。朱形容,本土派在佔領時事實上是打破了禁忌,打破了過往民主運動對抗爭目標的自我約束,開始探索香港前途的其他可能,包括香港獨立;而自決正是一個突破禁忌的範式。對參與社運多年但苦無突破的朱本人而言,這實為禁忌的解放。「諗返轉頭,其實是一個迂迴的解殖過程。」

然而朱凱廸亦無奈地指出,聽過梁繼平的講話,覺得梁與他理解的本土派有所不同,但本土派過去數年以民族之名進行的政治操作,已經造成一種風氣,「再以民族主義去推香港的民主運動,係無法令民主運動壯大落去」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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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中,記者直接問梁繼平,其實你所講的一套「民族主義」,溫和到與自決派相去不遠 — 如梁繼平自己所言,其實將他口中「民族」換成「命運共同體」、「身份認同」,效果也不會差太多。為何他仍堅持要以「本土派」自居,繼續為「香港民族」解畫?

梁繼平如此描述他面對的難題:每當他想寫有關本土派的文字,在螢幕上打出「本土派」三個字,他都會猶豫,其實係咪應該用「我哋」先啱呢?因為,他覺得自己也是「本土派」一部份。

「我無法用一個純粹客觀分析的角度,話本土派同民族主義點點點。因為我好清楚,我是有份推動這樣東西;我永遠無法抽離,無法站在道德高地去批判佢哋。」

回想去年初,梁繼平正在巴黎當交流生,在歐洲最好的政治社科學院,日日埋頭研讀學術理論;但在 2 月 8 日傍晚,他打開手提電話,卻看見幾千公里外,旺角街頭火光紅紅、磚頭在飛,無數戴口罩的青年與警察徹夜周旋,當中有他的同學,他的朋友,也有自我認同為「香港民族」的人。

雖然隔著半個地球,但梁繼平看著直播畫面,覺得自己彷如站在被火堆與防暴警重重包圍的本土派年輕人當中。

「本民前嘅冒起某程度上係得力於民族論,而本民前鼓動緊暴力抗爭…追本溯源,寫論述嘅人其實係有份參與。喺嗰個時候,我先會意到自己提倡的東西,有人會去實踐,同會付出代價;代價唔單止係流血,甚至係入獄數以十年。

嗰一刻,我先會意到自己寫嘅嘢,有好強嘅道德責任要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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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年初二凌晨,旺角。攝:朝雲

眼下「香港民族」由不同派系各自表述、演繹,梁繼平不是不明白,民族主義不只有階段性,它還是一把雙面刃。「我會唔會意識到,我有份建構出嚟嘅東西,有佢邪惡嘅一面呢?我會意識到。我係有掙扎。當我見到一啲我認為係法西斯嘅言論,係咪應該去譴責?道德上,我係有責任去指出佢嘅問題。」

「呢個係我對自己嘅要求、或曰懲罰:我要去勒住佢、去 counterbalance 自己有份建構的東西。點樣勒,就係參與公共討論,不斷講返一套重視公民價值嘅民族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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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公民民族主義,你可能會質疑,自治、民主、自由,呢啲全部都係普世價值,唔應該規範在某個民族。」

「Michael Walzer8 曾以聖經為例去講。聖經中的『愛人如己』是一條 universal law,但你如何活出這種價值?你必須去實踐、去愛你身邊的人。民主、自由、法治都是普世價值,但如何實踐它,就是要在某個特定群體,透過一些共同經歷去實踐。」

「譬如,現在的香港人如何理解自由?好多新世代是透過雨傘運動,共同抗爭爭取民主的經歷,內化了對自由的追求,才成為我們共同的價值。」

「這信念既是普世的,同時也是在地的、獨特的。」

梁繼平認為自己是一個本土派,也並非根據任何理論或計算去作的判斷,而是一種情緒性的、因為共同經歷與記憶而生的,主觀認同。「當時我一直喺金鐘,同大家一齊經歷好多事。好多人好 simplistic 咁究責話本土派拆大台、反群眾,但當時環境唔係咁……我會相對明白佢哋嘅心理。」

「其實,外界從來都冇認真梳理,究竟本土派年青人怨憤、躁動嘅根源係咩?」

「我覺得這很重要。」

對不少本土派的年輕人而言,傳統的民主陣營所講的一套政治,無法解釋他們心中的躁動,也沒有觸及他們參與政治,最根本也最感性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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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初二凌晨,旺角。攝:朝雲

近年針對「香港人」身份出現的論爭,不論用「民族主義」還是「身份政治」還是「民粹」還是「仇中」去命名,均無法改變一個事實:它是先於「民族論」出現的現象,源自一國兩制之下港中之間的矛盾 — 而這個現象、這股情緒的出現,被本土政治派系崛起的表象掩蓋,輿論焦點變成了新舊政治勢力之間的鬥爭。

但,港人對身份認同的掙扎與由此迸發的強烈情緒,有否得到充份的討論與梳理?

「身份認同不可能抽空其政治、歷史、社會脈絡,一定要結合政治影響去睇。中華民族主義的影響力很大,中國週邊的華人社會,包括台灣、香港、澳門、遠至新加坡,都在釐清『中國人』身份與自己本土身份的拉踞與掙扎,隨著中國的政治影響力輻射得越來越厲害,週邊地區的身份認同掙扎就越強。香港人經歷中的陣痛,很多地方都在同時經歷。」

「一國兩制本身亦冇辦法永遠急凍:當佢開始解凍,內部矛盾一定會浮現。」梁繼平如此道。「本土派同身份認同問題冒起,係必然。」

過去一段時間,「民族論」被視為支持一股政治新勢力打開輿論空間、搶奪話語權的政治操作工具;但如果我們同意身份政治的冒起是必然,「民族論」其實是一次演繹、梳理、凝練港人身份認同的嘗試。

「民族論」是否不成熟、有侷限、失敗,它所引起的政治漣漪對香港的政治發展是建設還是傷害,各界有不同定論。然而,身份政治這個論述上的缺口,終究是無法迴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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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 2 月,梁繼平與莊友寫下〈香港民族 命運自決〉,提倡以民族主義框架理解香港境況、為香港民主運動重新注入能量,並強調民族在中央政權的壓迫下,希望成為文化上自保、政治上自決的共同體,是具有道德正當性、符合普世價值的願望。

2017 年 2 月,梁繼平即將畢業,報讀海外研究院,目標課題是研究中國經濟。

過去數年,梁繼平不停地想同一個問題:究竟香港無法民主化的原因是甚麼?對此的思考,令他漸漸走往「經濟」這個研究方向。

「在中國眼中,香港係一個融資工具。而家香港係全球首次集資額最大嘅地區,超越紐約,當中八九成都係中國企業借港上市;如果特首是民選,他就可以阻截國企資金來港 — 呢個會唔會係中國唔容許香港民主化的原因之一?」

「一開始是想理解香港的角色,慢慢就接觸好多當代中國研究,然後先再去讀返『六四』當年,價格雙軌制、地方政府借貸導致通脹推動反腐運動嗰啲歷史…」

「從經濟角度去理解中國作為一套系統的運作,對香港的管治有何影響,香港的角色、存在價值係點?都是很有趣的問題。」

顯然,民族主義與身份認同,並非理解香港問題的唯一方式。然而,正因為走過這一段路,梁繼平才摸索出繼續思考的方向 — 曾幾何時,他也是一個坐在維園,手持燭光流淚的少年1。

「要建構一個民族好難,但無論『民族自決』呢套論述有冇出現過,香港人都應該發展本土嘅文化身份。」

「始終,要破除『愛國』的枷鎖,先至會發展到其他論述;香港人嘅身份、香港嘅價值,就唔再係『血濃於水』,而係有無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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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學苑》總編輯梁繼平

文/藍

(本文未能邀得《學苑》2013年度副總編輯王俊杰接受訪問,誠為憾事。民族黨召集人陳浩天亦未回應訪問邀請。)

(下篇:【本土休止符 4】民粹領袖.學生會長.政治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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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詳看《立場新聞》2015年2月梁繼平訪問〈【五代學苑人 1】香港人的最後武器

2. 事實上,在學苑出版〈香港民族 命運自決〉一期時,身為總編輯的梁繼平曾建議「戴頭盔」,將「民族」改為「族群」,但建議不被整個編輯團隊採納(見上述梁繼平專訪)。由梁繼平執筆的《香港民族論》序一中,亦言明「書中各作者對於香港能否成為一個民族…沒有統一答案」。

3. 關於梁天琦對港獨、民族主義的看法,詳看《立場》2016年8月專訪:〈【港獨登場.下】港獨的道德 民粹的導正 — 專訪梁天琦

4. 周竪峰在訪問中指出,傳統泛民常強調是政權問題,民眾無辜、受壓迫的一群,但他自己則認為,一旦講到統獨問題,王丹等民運人士均會站在港人對立面,因此認為中國人的文化本身對香港人有威脅性。他又指:「香港人對於中國人呢個群體、整體,有敵對係好正常。當然中國人都有好人,但係咪ISIS一千人裏面有三個好人咁我就唔可以敵視ISIS。舉另一例,一千個過期罐頭,得三個唔會令你病,但你就話過期罐頭食得,咁呢個邏輯有冇問題。」

他又補充,自己不反對「中國人受中共壓迫」的說法,但他認為外界的問題是「過份美化」中國人、或對中國人存有太多幻想,「係咪冇有良心嘅人?唔係,但係有更加多嘅人覺得冇問題,甚至覺得中國人而家站起來,可以去澳洲搶奶粉,去英國外國粗聲大氣搵錢撻人,買起晒你啲古蹟。鬧親中國人都會畀人話種族法西斯,但呢個係事實,我唔可以因為political correctness,就唔批評中國人。」

5. 香港民族黨:〈再論香港民族 — 與「公民民族主義」商榷

6. 香港民族黨:〈論香港民族

7. 朱在論壇上的發言較亂,上文的版本為記者節錄。朱相關發言片段見此,原文筆錄如下:「我不是左翼出身,參與天星、皇后碼頭抗爭時,我的個人感受是,那是一個自主的過程,而之前的民主運動好像不是講這些、沒有『攞返自己生活、城市』的感覺,反而覺得是很technical,只是講體制、雙普選,但在生活的各個環節,沒有一種奪回自己自主權的感覺。那個階段我有了萌芽狀態的自主、自決意識,但是taboo來的,港獨之類,是不敢講的。

之後的反高鐵,就是這個民主運動狀態的極限:你不挑戰體制內的民主運動陣營,在外面搞民主運動,搞到咩地步呢?萬人包圍立法會囉。但你發覺係到咗頂,但成個民主運動冇推進,係有個挫敗。當時我的理解是,反高鐵等議會外的民主運動,對體制內嗰舊嘢是絲毫無損,佢又繼續2012、20117咁。就有個挫敗。

後來就有本土派的出現。本土派其實是在這個挫敗裏面,去搵新的力量源頭去動員社會。陳雲嗰時仲有溝通,佢同我講,阿廸,好簡單啫,『左』已經冇力,咪拉個戰線去『右』囉。『右』就是族群鬥爭的戰線。佢係策略性地諗件事,總之有啲力量你係未開發出嚟,咪開發咗先。於是就有過去幾年的(本土派),佢也是一個推手。

呢種力量大家見到,不會否認是一股力量,是對香港民主運動有一個突破。佢嘅突破係在佔領時,為成個香港社會、特別是年輕一代,打破了一個禁忌。香港的社會運動,在目標上是有約束自己、有個禁忌,其實是會令個能量(鼓動出來)之後嘥咗。而佔領其中一個突破係,開始翻民主回歸的舊帳,同討論如果唔要『民主回歸』咁要咩,就攞返80年代初的選項出嚟,包括香港獨立,原來吳靄儀都寫過文支持香港獨立。其實係一條路行咗30年唔work。

2012年至而家,本土派將戰線拉闊去族群運動,個過程對我嚟講係一個禁忌嘅解放,呢個係幾重要,我諗返轉頭,其實係一個迂迴嘅解殖過程:由八十年代參政到我呢一代、再到而家呢一代,慢慢大家先摸到個意志,要做自己主人。唔係boom一聲就跳到呢步,係經過好多年發展。

第二就係,禁忌解放啦、乜都講得啦而家,我再蒲返頭就係選立法會。當我自己都甩開咗嗰啲禁忌,我都可以講港獨、自決、乜都講得,我就會問,咁我哋點 move forward,我就發覺,右翼過去嗰幾年嘅狀態,係好難再 move forward……我聽梁繼平講嘢,你似乎唔係咁樣諗嘢(嘅人),但過去幾年develop咗嘅氣氛、政治操作嘅方向,已經令到喺香港用民族主義去推民主運動,係唔會令個運動壯大。」

8. 美國政治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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