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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香港 ‧ 專訪】九龍長大的終院法官 包致金:順逆也留 甘苦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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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法官判案量刑是一門藝術,窮一生功力,在「法、理、情」之間找尋平衡。當脫掉假髮、卸下長袍、放低法槌,這位鐵面判官,有另一種情懷。

終審法院法官包致金以開明、重人權見稱。巴基斯坦裔,在香港土生土長。包致金的華裔太太鍾倩薇曾任高等法院法官,閑談間他常提及太太,家中當眼處,掛著她的素描與照片。

「是一見鍾情嗎?」

「不,她是我夢中情人,相遇之前,我早已愛上她。」他一臉認真地說。

2012 年包致金退休時,記者曾挑著他的巴裔身分問:你從哪裏來?還記得,包致金毫不猶豫地說:「我來自九龍。」

九年後,香港巨變之時,再訪包致金,他說:「你知道嗎,我對這地方有很深感情。我在香港出生,嚴格來說這並不準確,我是在九龍出生…哈哈!」

「我相信每個在香港長大的人,當他外遊後回來,一看到獅子山,就知道自己回家了。」

他再次主動說:「我在尖沙咀長大。」

具體一點,是在柯士甸道。

香港足跡,由開埠一刻起始

73 歲的包致金,父親包大衛 ( Daoud Bokhary ),祖居英屬印度的白沙瓦。二戰結束,日軍投降,香港陷入權力真空,當時的英國艦隊遠在印度,包大衛跟隨印度自由軍來到太平山、從日軍手中光復香港。包大衛在香港邂逅望族千金, Halima, née Arculli,誕下三名子女。包致金排第二,1947 年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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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 包致金與哥哥的童年照,(右) 包致金到北角月園遊樂場遊玩。(受訪者提供相片)

母親的 Arculli 家族,曾祖為海員,早於 1841 年隨第一批英國人進佔香港,與一名本地漁家女結婚,落地生根。踏足香港輾轉百年,子孫成為香港政商界要人,包括包致金的表哥:曾任馬會主席、香港交易所主席、行政局議員、行政會議前召集人,家住半山的夏佳理。不過,包致金卻毫不避諱的說,慶幸自己沒有繼承甚麼產業,在柯士甸道長大,才讓他有個平凡但快樂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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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包致金與父母、哥哥及妹妹的家庭照。(相片來源:包致金回憶錄《Recollections in Hong Kong》)

摸蜆爬路軌的尖沙咀「街童」

回想往昔、包致金興奮莫名,雙眸閃出一段段、五、六十年代尖沙咀街童的身影:說起挾著魚絲、玻璃線,跑上小洋樓互鎅紙鳶,眉飛色舞;提到連群結黨穿梭漆咸道、爬過已消失的火車軌、走到藍煙囪貨倉碼頭 ( Holt’s Wharf ) 海傍釣魚,這位以英語思考為主的法官,說到這裡,雙語並用:

「You could fish there, and also 扒蜆, you can collect 蜆 … and cook with 豆豉。」

「這就是我們當年的街童生活,跟現在有很大分別。有些人可能認為相對匱乏、不太理想,但亦有人認為簡樸沒有甚麼問題,反而樂趣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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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尖沙咀海旁的藍煙囪貨倉碼頭。(相片來源:「香港舊照片」Facebook 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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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煙囪碼頭,又名太古倉碼頭,太古洋行於 1971 年將碼頭售予新世界發展,其後發展成新世界中心、麗晶酒店,現再重建成為 Victoria Dockside。(相片來源:「香港舊照片」Facebook 專頁)

那個年代,華、英、印、葡小孩雜處,一起遊走大街小巷、不亦樂乎。說到這裡,他再次自豪地提到九龍:

「我會說廣東話,而且口音頗為標準,因為我在九龍長大,比『對面海』更近中國內地,所以我的口音更純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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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 1962 年,灣仔堅呢地道。(來源:Michael Rogge Youtube 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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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 年,小朋友在街上製作爆竹。(來源:Michael Rogge Youtube 影片)

當年小朋友最喜愛的節日必定是農曆新年,除了可以在街上燒爆竹,他也特別喜歡四處「尋寶」,看誰最幸運拾到仍有硬幣的利是封。

「我曾經找到一毫子,但捐了給慈善機構,因為不是我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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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致金 ( Fred Cheung 攝 )

獅子山下「執法也執生」

五十年代的九龍半島,高樓不多,街童包致金可遠眺獅子山。戰後北方湧來的難民,聚居獅子山下的簡陋平房,山腳木屋愈來愈密集;幾次木屋大火,城裏流傳的故事,他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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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 年聖誕節石硤尾木屋區起火,超過 50, 000 人無家可歸。(來源:Michael Rogge YouTube 影片截圖 )

話說時任港督葛量洪災後到場視察,眼見災民從山坡一湧而下、爭先恐後、圍著一名警員拿紙條。葛量洪問:「他在幹甚麼?」隨從查問後回報:「那位警員說,政府稍後會安置災民,但怕有人混水摸魚,若他們拿著由我簽發的字條,雖然未必是完美佐證,但至少能證明我目擊他們由山上下來。」港督隨即說:「擢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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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 年聖誕節石硤尾大火,超過 5 萬人頓失家園,災民由山下一湧而下。(來源:Michael Rogge Youtube 影片)

包致金說,同一場景若換了今天,可能有人會說這位小警員憑甚麼自把自為?未經授權就簽發官方文件;也許亦會有人指港督怎可能跳過程序,擢升這位警員?

但包致金說,在那個年代,這種解決方式、「執生」之舉,頗為「有趣」。

這種「靈活變通」、「用人為才」的管理模式,深種於少年包致金腦海, 20 歲那年他向外闖、到英國讀法律,繼續尋找那種趣味。當年大部分法律學生,暑假都會到律師事務所實習「跟師傅」,為未來鋪路。包致金卻走到百貨公司幫人執貨、到搬運公司替人搬屋。

「這些經驗都很重要,讓你有機會接觸到不同人。」

後來,包致金成為香港司法界,數一數二最以人權為本的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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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包致金,曾與英格蘭及威爾斯高等法院前法官 William Macpherson 共事。(相片來源:包致金回憶錄 《Recollections in Hong Kong》)

當「以人為本」面對「死刑」

留英三年多,包致金七十年代初回港執業,最初 5 年,這位年輕律師遇上 20 宗最高可被判死刑的殺人案。當時香港並未跟隨宗主國英國廢除死刑,雖則依例判處死刑,都會循例獲英女皇特赦。但包致金說,「死刑」二字一日仍然寫在法律書,作為代表律師難免憂心,一句說話、一個決定,足以影響被告一生。

「我老實跟你說,直到今天,每當我回到終審法院大樓 ( 前最高法院舊址 ),想起在這裡處理過的殺人案,仍然有點不安。」

包致金其後專注打公司及商業案,直到 1989 年,獲時任首席按察司楊鐵樑邀請,加入全職法官行列 ,當年 41 歲的包致金毫不猶豫就答應。他說:「至今從未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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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位擔任香港首席大法官的華人楊鐵樑。(Photo by C. Y. Yu/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特立獨行的「包拗頸」法官

1997 年主權交接,香港終審法院取代倫敦樞密院的司法委員會,成為《基本法》列明的香港最高上訴法院,而包致金是首批終院常任法官之一。在任 15 年,終院九成半案件,他都有份審理,發表的異議裁決亦是眾人之冠,有「包拗頸」的稱號,被譽為最開明法官。

最廣為人知的,包括 2002 年梁國雄遊行案,政府首次引用《公安條例》控告他非法集會。梁國雄上訴,終審法院最終以 4 比 1 判他敗訴,指警務處長限制集會合憲。

支持梁國雄唯一的一票,來自包致金。

他認為遊行集會前,要通知警務處長並沒有問題,但不通知,警方因而施加限制,甚或有刑事後果,就違反人權。

「我堅信每個人都應該在他能力範圍內,多走一步,捍衛人權就可以走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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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 2002 年首次引用《公安條例》,控告梁國雄參與非法集會。(Photo by Dickson Lee/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包致金坦言,起初不太喜歡「開明」、「保守」這些標籤,但他亦明白,刻意迴避,有點不切實際。

「從來沒有人,包括自由派會反對你稱他們為『自由派』。相反,保守派似乎有點抗拒你稱呼他們為『保守派』,這會令你好奇為何如此。」
“Nobody ever objects, no liberal ever objects when you call them liberals, whereas conservatives seem to object when you call them conservatives, that makes you wonder why.”

法理情的糾結

一生頒下多份異議裁決,最深刻的一宗,要數到 2001 年談雅然居港權爭議。這宗案件關乎港人在內地領養兒童,能否享有居港權,終院 5 位法官,只有包致金一人認為他們有權居留,終院最終以 4 比 1 大比數裁定港人領養子女沒有居港權。

包致金,再一次成為少數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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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致金 2002 年出席法律年度開啟典禮。(Photo by Robert Ng/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而這一次,也許是他法官生涯中,最糾結的一次,亦是他唯一一次,去到裁決前夕,仍然極力游說另外 4 位法官,希望扭轉結果。「我認為這批領養兒童有很強的理據勝訴,可能,我想像到頒下裁決一刻,對每個家庭所帶來的傷痛有多深。」

談雅然敗訴,後來獲入境處酌情批准居留。20 多年後,這位一度面臨遣返的女孩,以優異成績入讀香港大學法律系,畢業後曾在非政府組織工作,為動物爭取權益,後來更投身學術界,即將在加拿大卡加利大學教授哲學。「過了那麼多年,我仍然不同意 ( 終院裁決 ),多年後我遇上談雅然,她成為了一位律師,是一位很乖巧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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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致金與談雅然合照 (資料相片)_

縱使多次淪為少數派,包致金說他從不感到沮喪,因為他深信,法律會隨時代演變,「異議裁決是法律進程其中一步」( Dissents help the way the law develops)。 

退任前的最後異議

2011 年,終審法院就涉及外交豁免權的《剛果案》提請人大釋法,包致金認為在一國兩制原則下,應盡量避免尋求人大釋法,再次提出異議。年屆 65 歲的包致金,沒多久就接獲「邀請」出任終院非常任法官。

換句話說,常任法官一職,不獲續任。

「相比半職出任非常任法官,我相信作為常任法官,有更大貢獻,但貢獻機會的多寡,不由我作主。當機會減少,在有限空間下繼續盡力做到最好,乃最佳之道。」
“I feel that I would have made a greater contribution if I was a permanent judge sitting full time, then if I was sitting merely as a non-permanent judge part time. But what opportunities one has to make contributions very often depends on other people. And once I saw that my opportunities were reduced, then I decided well, the best thing to do is to make the most of such reduced opportunities as you have.”

接任的法官鄧國楨與包致金同齡,當包致金「被邀請」轉為非常任法官,鄧國楨就獲政府批准延長任期 3 年。包致金表示,他不感到失落,「但難免會有點關注,這跡象是甚麼意思。」( I was a little bit concerned as to what sort of sign at the time it might 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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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致金 2012 年在舊終審法院舉行告別儀式後,在庭外會見傳媒。(Photo by Felix Wong/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前所未見法治風暴下的香港

包致金 2012 年在告別儀式, 曾警告「一股前所未見的猛烈風暴, 正籠罩香港法治」。2019 年 10 月社會動盪之時,他在一本法律參考書撰文,指「風暴已完全爆發」。

來到 2021 年,他又會怎樣形容當前環境呢?

訪問於今年六月初進行,正值「完善」選舉制度條例刊憲生效、《港區國安法》實施近一年之時。包致金說,自己仍然是終院法官,不宜評論太多。不過,若有人對香港前景感到憂慮,他可以理解,亦會尊重,「你總不能強逼人家有信心」。而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留下來,做好眼前的工作。

「不同人對當前環境有不同評估,對今天局面的因由亦有不同判斷…… 我有信心一國兩制仍能兌現承諾,但我從來沒有低估箇中困難。這些承諾能否實現,人人有責。我不比其他人重要,沒有人是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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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致金 ( Fred Cheung 攝 )

吞噬異議的鱷魚先生

包致金退休後,撰寫了多本法律書籍,其中 5 本是卡通繪本,希望深入淺出探討法律議題。繪本主角 Crocky 是一隻鱷魚,靈感來自包致金在終審法院的工作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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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致金於 2019 年出版的法律卡通書《Habeas Crocodylus》。

他說,幾位法官曾經說笑,提出異議的法官會被拋去餵鱷魚,「通常被拋下的是我」。但有一次,在一宗涉及《破產條例》的案件,申請人挑戰一條限制破產人士旅行的條文。大多數法官裁定違反《基本法》,終院另一位常任法官法官李義卻認為沒有違憲。包致金以此創作了首幅「鱷魚卡通」,除了描述一群鱷魚對李義虎視耽耽,包致金亦不忘自嘲,說自己早已被鱷魚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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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本主角 Crocky 是一隻鱷魚,靈感來自包致金在終審法院的工作日常。

Crocky 在書中經常反思司法獨立、人權與民主的課題,它在其中一篇「A Fairy Tale」跟一條龍說:「香港有些老一輩,仍然相信即使沒有民主,我們仍可快樂地生活下去。」那條龍回應說:「曾幾何時,只有年輕人才相信童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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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Fairy Tale」摘自包致金卡通法律書《Habeas Crocodylus》

一生最愛

走進包致金書房,牆上掛了一幅包致金太太鍾倩薇 Verina 的人像素描,是他們旅行途中,請街頭畫師繪的。

「畫靚定真人靚?」記者打趣問。

包致金不假思索回答:「沒有畫作能媲美她!」(No picture is as pretty as she really is)              

「是一見鍾情嗎?」

「不,她是我夢中情人,相遇之前,我早已愛上她。 一見鍾情,不足以表達我對她的愛。」 
“No, because she was the girl in my dreams, and I was in love with her before we ever met. Love at first sight is not good enou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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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致金的客廳擺放了多張家庭照,其中一張由包致金親自拍攝,拍下太太在柔和日光下,跟孫兒讀圖書。( Fred Cheung 攝 )

轉至飯廳、櫃子上擺放了一幅鍾倩薇年輕時的黑白照,另一張是她在柔和日光下跟孫兒讀圖書。

「你覺得這幅相如何?我用手機拍攝的。」包致金定神望著光照下的太太問。

隨即自答:「當時是為了捕捉光影。」( taking pictures of ligh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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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包致金的孫兒相片,(中) 包致金太太包鍾倩薇與孫兒合照,(右) 包致金太太年輕時的黑白照。( Fred Cheung 攝 )

兩人在律師事務所實習時相識,其後都成為法官,相濡以沬四十載,時刻相伴,就算出任終審法院常任法官,包致金幾乎每天都會步行十分鐘,到高等法院與愛妻午膳。

他們三位女兒都修讀法律,婚後分別在港、英和南非定居。包致金夫婦不時飛往倫敦和開普敦探女弄孫,但他說,沒有想過移民。

「我在這裡長大,我永遠不會離開。」

不離不棄

有人說,香港從來都是一個「移民城市」,主權交接 24 年,經歷高低起跌,由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英談判香港前途開始、至國安法實施,數十年來出現多次移民潮,也有人「回流」後再離開。包致金說,他希望大家與他一同留下,但有人要走,他絕對尊重,畢竟自己都出身於移民家庭,若非當年先祖越洋來港,他也不會扎根獅子山下。

「我仍然有信心,香港會迎來好日子,哪怕我估計錯誤,只剩下困乏,我也會留下,與香港人同甘苦。」
“I have some faith that there are still good times to be had here, but if I was totally wrong, there will be nothing but hard times, and I will still stay here and share it with the people of Hong Kong.” 

有人認為今次移民潮,與香港法治有關,是與否?包致金應該比我們都清楚。此時此刻,包致金仍然叫大家常存希望,道出如結婚誓言般的約定;也許,這就是他對香港最深情的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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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致金繪本主角 Crocky 與獅子山。(來源:包致金著作《Habeas Crocodylus》)

「獅子山精神… 重點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斷在變,但箇中精髓歷久不衰,都盛載於香港的時代精神之中,自由被珍重、決心力求上進、逆境中堅毅不屈、團結一致而不喪失自我、自力更生亦不忘扶助弱勢。這一切,你可看到,都符合人權。」
“Lion Rock Spirit… Its focus may have shifted since its inception. But its true essentials endure. These essentials are to be found in a collective Hong Kong state of mind under which freedom is treasured, progress is pursued with determination, adversity is met with fortitude, solidarity is achieved without sacrificing individuality and self-reliance does not diminish readiness to come to the aid of those in need. It is, as you can see, wholly consistent with human rights.”

- 摘自包致金著作《Habeas Crocodylus》

文字 / 陳婉婷
編輯 / 區家麟
攝影 / Fred Che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