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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防線 4】專訪石永泰(上):過份警惕,便是危言聳聽

「永恆的警惕是自由的代價。」字字鏗鏘的這番話,出自石永泰年初於法律年度開啟典禮上發表的演辭

在這份引起民間迴響的演辭中,他還不忘提醒大眾,香港奉行的雖然不是極權政府這種強調 「以法治人」的體制,但要避免法治淪陷,香港公民必須時刻警惕,守護價值。

擲地有聲的兩個大字,是「警惕」。

半年如是過去。前大律師公會主席石永泰接受《立場新聞》專訪,再談「法治」和「司法獨立」。這一次,他繼續把「警惕」這兩個字掛在嘴邊,不過,說法卻明顯跟半年前截然不同。

警惕過咗龍呢,就好容易進入咗 scaremongering(危言聳聽)的境界。」

為何有此轉變?

石永泰說,過去一段日子,他觀察到,香港愈來愈多人對法治、司法獨立等議題,心生憂慮,甚至失去信心 — 這邊廂,建制人士為「警察拉人法官放人」的「荒謬」,而在高等法院門外示威,高喊「法治已死」;那邊廂,「胸部襲警案」判決一出,不少爭取民主人士在怒吼「法官不公」、「司法制度敲響喪鐘」。

「我係好㷫的。」石永泰正色直言。

忿怒,因為在他眼中,這些言論 — 特別是頭戴光環、追求民主一方的失實批評 — 才是刻下對香港法治,對司法獨立的最大威脅。

「係咪有需要警惕?係有的。不止是警惕來自北方的聲音,一些來自裡面、自毀長城的聲音,都要警惕。」

關於警惕,關於法治,接下來且聽石永泰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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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法律當擋箭牌的當權者

上一次石永泰在他辦公室書架前接受大眾媒體訪問,是二月中。

當時,他在有線新聞的鏡頭前,大力抨撃政府平日強調「依法」、「守法」的言論,容易惹人誤會,以為人人守法,就是法治。而這,根本從不是香港社會恆久認知的法治概念,「在殖民地統治期間,香港不會開口埋口説 I rule you according to law、You must do things according to law。當你很有信心地跟人講你要依法,是否你很有信心法例一定歸你那邊呢?」石永泰如是詰問當權者。

可是半年過去,情況似乎依舊。政府開口閉口,繼續是「依法」、「守法」,更常常以此作為向市民講解施政的理據。

石永泰重申,政府做法無異於把法律拿來當擋箭牌,且是「虛怯的表現」:「如果你係一個以理服人、以德服人的政府呢,人家有什麼challenge你的舉措,你應該講出我做事的道理係乜嘢。」因為對政府而言,法律授權只是最低限度的施政理由。在法律的框架下,政府施政可以有不同選擇。而市民想知道的,是當權者由芸芸選擇中挑選其一的理據,而非「政府的選擇背後是有法律授權的」。

後者,根本人所共知。

石永泰嘗試以「等埋邊個」為例,解釋兩者之別:「法律話比你聽你可以等埋阿邊個、可以唔等。你選擇等,OK,你有權選擇等。但我而家唔係話你無權等,而係你選擇等的理由係廢架嘛!你一個二個走出來話,『我係有權呀』、『我係有權呀』,有權唔係一定要用架嘛,唔一定要用盡架嘛!」

說得肉緊,全因他憂慮這種說法會扭曲社會的法治概念,繼而動搖香港人對司法系統的信心。

因此,對於政府官員的「依法」理論,石永泰呼籲港人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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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有關法治及司法獨立的問題,這些年來香港人確實特別警惕。

甚至警惕得,每逢法院出現什麼爭議判決,又或司法制度有任何風吹草動,準會有人衝出來仰天長嘯:「香港社會法治受損」、「司法系統危在旦夕」。

假若你期望從石永泰口中聽到這些話,又或冀盼他提供事例印證這些憂慮真確無誤 — 很抱歉,你大概要失望了。

因為從這位資深大律師看來,香港司法制度這條最後防線,依然守得住。

當然,石永泰完全明白大眾的憂慮,很大程度歸因於中國大陸的影響:「我們的宗主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對法治或司法獨立的概念跟我們很不同,尤其是法庭與公權力之間的關係。」而近年,偏偏愈來愈多來自北方的聲音,對香港法制說三道四,甚至質疑香港那套繼承自西方民主社會的法治概念。去年年中發表的白皮書,正是最明顯的例子。

「聽落去……你可以話唔舒服,可以話不快,可以用好多形容詞,但基本上,就是好唔同。」石永泰理解,來自大陸的聲音有如無形之手,觸發香港人對法治受損的憂慮,「你咁樣講,係唔係想有動作先?係唔係睇唔過眼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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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駛乜舔你鞋底?

但問題是,這是否代表香港的司法獨立已受損,或是正在受壓?石永泰絕不同意。就以司法制度中扮演最重要角色的法官為例,「香港法官有咩需要跪低?有咩痛腳畀你揸住?我駛乜舔你鞋底,走去判案 in your favour 啫?」

他解釋,自己的想法出於兩點根據:第一,香港區域法院或以上的法官,任命全屬終身制 (security of tenure),「他們唔駛『劣』,或者驚,作出一些對政府權貴不利的判決會比人家炒魷或者燉冬菇」;第二,法官入職前大多都是高薪厚職的執業資深大律師,選擇走上這條路,正代表他們願意大幅減薪,回饋社會。因此石永泰認定,想追求個人利益的根本不會當上法官:「我可以同你講,無咩人做法官是為了接近權力中心,為了親中呀,染紅呀,為了打壓人民呀,無這個誘因。」

退休法官王式英之前說過,法官的生命是孤獨的;石永泰想補充,法官不單孤獨,擺在他們面前的,更是一條不歸路 — 因為一進法院,他們便不可重操故業,想再私人執業亦不可能。「所以唔存在好多人話,『入去做吓法官,擦吓人鞋,判吓政府贏,第時出返嚟,又可以去搵大錢,搵人仔。』做法官無得搵人仔架,I am sorry!」他一臉慍色,連珠炮發。

「說這些話的人,其實唔係好知道香港法官或者香港司法制度的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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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時司法人員推薦委員會 (JORC) 成員名單:

馬道立(終審法院首席法官、當然主席)、袁國強(律政司司長、當然委員)、鄧楨(終審法院常任法官)、張舉能(高等法院首席法官)、石永泰(資深大律師)、熊運信(香港律師會主席)、沈祖堯(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林李靜文(商界人士,2013 年退休,現為怡和管理有限公司顧問)、鄭維志(永泰地產有限公司主席)

司法淪落?「睇唔到有跡象」

對法官的質疑,亦即對法官委任制度的質疑。現時香港的法官委任程序,由司法人員推薦委員會 (JORC) 主理,委員會得出遴選結果後,會向行政長官提名推薦,由他最終完成委任。換言之,雖然傳統上特首對委員會的推薦照單全收,但理論上他確實有權否定法官的人選。關鍵只在於這個權,他究竟用不用?看看梁振英一副「有權必用」的姿態,這難免令人憂心。

現身為 JORC 九名成員之一的石永泰,承認理論上這事有可能發生。然而現實上,他並不擔憂 — 因為若特首在缺乏理由下否定推薦,勢必引起本地以至國際社會的極大迴響。而更重要的是,石永泰相信受過西方文明社會普通法教育的香港法律專業人員,根本不會信奉「以法治人」、「用法律打壓人民」那套觀念,因此就算當權者意欲「有權用盡」,也未必找到屬意的人選,取代原本由委員會建議、石稱之為「the heart is in the right place」的法官。

為暫委法官抱打不平

外界對法官委任程序的另一質疑,則在暫委制度。對此,石永泰同樣不以為然。「唔好講到好似要搵人做兼職,暫委法官唔係話出去登下廣告,邊個無得撈就走來做。」他澄清,暫委制度亦見於其他普通法司法管轄區,如英國、新加坡,絕非香港獨有。而當暫委法官的,有來自下級法院的常任法官(因此已獲終身聘用),也有獨當一面的執業大律師為紓緩司法人員不足而客串,「現在仲要比人踩多兩腳,話你班人做兼職。」身為高等法院原訟法庭特委法官的石永泰,如此為同業抱打不平。

香港司法機構全職法官短缺、人手不足以處理案件的問題,已存在多年,石永泰同意有需要改善,但由此引申至暫委制度有毛病,甚或暫委法官質素出問題,他說是「上綱上線」,極之反感:「終審法院五個常任法官,馬道立李義鄧國楨霍兆剛,全部暫委過架喎,他們暫委的時候全部都是首屈一指、響噹噹、獨當一面的御用大律師或者資深大律師喎!咁質素有無問題呢?」

訪問中,就著外界對香港司法獨立的憂慮,石永泰悉數反駁。比如說,中港接觸日趨頻繁,有人擔心向來守護香港核心價值的大律師會向內地客人妥協,他回應指有異於事務律師,大律師很少與當事人「飲茶灌水」;談到北方魔掌似乎正伸入最高學府,或會染紅下一代律師,他亦大派定心丸,指自己接觸過許多法律學生,「看不到他們有以法治人的心態囉。」

在他眼中,大眾對司法系統的質疑,大部分並無實質理據支持,許多甚至是「先有結論,後找證據」的產物。

「我知唔知一般人對法治或者司法獨立有憂慮?我知。點解他們有憂慮?我知。」石永泰如是總結。「但是現在我見到的司法界,有無現象去證明這些憂慮是有 ground 的,或者香港司法界真的開始受緊壓、向壓力屈服呢?我見不到證據,系統上我亦見不到誘因。」

石永泰的意思非常簡單:大家過慮了。

豈料幾秒後,他卻話鋒一轉:「又唔係唔駛憂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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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達斌早前率領愛港之聲,抗議法院輕判佔領案,高呼「法治已死」(來源:網上片段截圖)

真正憂慮的是「危言聳聽」

石永泰的辦公室在高等法院樓上。他的房間盡頭有一扇大玻璃窗,居高臨下,法院外的情況,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過去幾個月,高院門外出現過大大小小的示威,有時是泛民政黨在門外聲援示威者,有時是親建制組織成員到場示威 — 例如高達斌抗議法院輕判佔領案,高呼「法治已死」;又例如,傅振中不滿法院判港視司法覆核的官司勝訴,跟「保衛香港行動」成員在法院門外請願。

「直程有人扮法官,踎咗喺度比人踢。」從樓上俯視這場鬧劇的石永泰,如是憶述。

過去半年,不少香港人對司法制度有所控訴。一方面,建制陣營頻頻開火 — 高達斌吶喊「法治已死」,葛珮帆批評「警察拉人法官放人」,屈穎妍揶揄蒙眼女神「無眼睇」;另一方面,「胸部襲警案」裁決一出,不少民主派支持者在質疑「法官是藍絲帶」、「香港司法淪陷」。

石永泰直言,這才是真正值得憂慮的現象 — 因為法治及司法獨立向來十分脆弱,而司法系統要行之有效,既講究制度本身的設計,也受外界觀感所影響。「無論法官幾咁公正不阿,但如果大眾覺得,『唓!你都唔係嘅!』咁對司法機構的權威性、尊重性一減弱的話,就大劑喇。」他強調,刻下絕大部分香港人仍然尊重司法系統作出的判決,但卻憂慮,若兩邊陣營對法院的質疑持續在社會輿論發酵,將會愈來愈多人受影響,動搖司法系統的公信力。

「拿,我唔係騎牆呀,這件事我要各打五十大板。」石永泰把矛頭指向兩邊陣營,「各人都攞住自己方面講話『法庭淪陷咗喇』,一邊話法庭充滿藍絲,一邊又話法庭充滿黃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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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部襲警案」被告(攝:朝雲)

「這件事我要各打五十大板」

「你不斷有人出來話,『警察拉人法官放人』、『警察拉人法官放人』,真的有人會覺得,咁警察拉人梗係無錯啦,法官放人真係唔啱喇,講吓講吓,唓!法庭唔駛尊重啦!呢邊不停咁講話『法官係藍絲』,『胸襲胸襲』,『不尊重女權』,講吓講吓,就會有人講,法官判嘅嘢都唔駛理啦!法官成為左打壓工具喇!」石永泰一口氣地批評。「三人成虎嘛。」

事實上,在年初法律年度開啟典禮的演辭中,石永泰經已提過這種「雙重標準」、「輸打贏要」的現象,並聲明「司法獨立的意思不是指某些人士永遠都是對的」。如今回想,他說自己年初的演辭彷彿都應驗了。而相較於大家向來視為笑話、嗤之以鼻的建制言論,他更上心的,是泛民陣營對法治的抨撃,以及有法律背景的泛民人物對這些極端言論的容忍:「可能礙於保住自己的光環,就唔敢出來冚熄這些對法院不公的說法,for obvious reasons,講咗,得罪同路人。」他說,要公開質疑這些評論,更加需要道德勇氣。

這些呼籲港人警惕「法治已死」的聲音或許出於好意,石永泰補充。「但警惕過咗龍呢,就好容易進入咗 scaremongering(危言聳聽)的境界。」這不代表大家應該放下戒心。「係咪有需要警惕?係有的。不止是警惕來自北方的聲音,一些來自裡面、自毀長城的聲音,都要警惕。」

這個觀點鐵定毫不動聽。石永泰也深知這樣說「會得罪好多人」,但在司法界打滾多年的他始終深信,看司法獨立和法治絕不能只看重結果:「你唔可以淨係睇判政府贏定輸……你要睇個制度上有無保障,第一是否透明、是否公開、是否確立任何人在法律面前都有有律師代表的權利、法官的委任是否公開公正、有無上訴的權、程序是否在公開的情況下進行……這些才是重要嘛!」這套標準,也是終審法院首席法官馬道立近年演講反覆強調的主題

衡量法治不能只看結果

亦因如此,石永泰對大眾對「胸部襲警案」的反應極其氣憤。在他看來,就算判決有誤,當事人亦可上訴,但外間對暫委裁判官陳碧橋的質疑,卻明顯過火:「你要 attribute 一些 ulterior(別有用心)或者 corrupt 的 motive 比一個人,是好嚴重的事。基本上淨係講一個『法官係藍絲帶,佢刻意地為了取悅政權、收了好處,走去判某個判決』。這個已經完全偏離可以接受對判詞對錯(評價)的限度。」他毫不諱言。「慘得過有人 like?慘得過好多法律界有頭有面的人都唔出來駁佢?」

他形容,許多法律界人士其實都「好㷫」,但因種種理由不便直斥其非。「我而家開聲可能即刻比人話係藍絲架,好彩我兩邊都鬧。」他再強調對此現象,要向泛民、建制陣營各打五十大板。「好多人會話『你騎牆』、『買保險』,嘩!咁你都講得,我就無乜嘢好講喇。」

石永泰理應無悔作出以上言論。因為無論是他在法律年度開啟典禮上發表的講辭,或是在有線訪問中抨撃政府權貴,理由都不過是維護法治。「法治是好脆弱的東西,司法獨立的觀感也是好脆弱的東西。我地成日話 justice must not only be done but seen to be done,好多時候我們知道本身個制度係無問題,但當外面的人對它的信心有動搖的時候,對大家都唔好。」

香港法治與司法獨立,需要警惕,但也值得珍惜 — 石永泰如是相信。

(請閱【最後防線 5】專訪石永泰(下):內地自信到鯁到咁嘅危機?

文/亞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