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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職工盟.3】B-side story:國際連結、議會線與再培訓中心的 31 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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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先看上半篇:【最後職工盟.2】B-side story:國際連結、議會線與再培訓中心的 31 載(上)

鄧燕梨:再培訓中心最初與最後的船長

兩周前,職工盟開記招宣佈通過解散程序,豁下再培訓中心行政總監鄧燕梨交代,旗下九所培訓中心停止收生,現時二百多個課程則趕於十月底前完成,有一千多個學員受影響。第一次知道解散時,鄧燕梨仍感「荒謬」,因為財政狀況穩健,中心又屬一級訓練機構,她卻被迫成為安排船員疏散的船長,一邊安撫團隊先放下情緒專注手中事,一邊忙著與再培訓局安排善後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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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月 19 日宣佈啟動解散程序,鄧燕梨當時交待培訓中心後續事宜,仍難以接受。

八九十年代,香港製造業北移,經濟轉向服務業主導,令大批本地工人急需培訓,轉型再投入勞動市場 — 當時在政府主動邀約之下,職工盟決定籌辦職工盟再培訓中心。

1993 年,時任僱員再培訓局行政總裁周東山曾邀約職工盟主席李卓人談再培訓問題,職工盟前副主席張麗霞曾是製衣女工,有份列席。當時,她表示再培訓應著重語文、打字等實務課程,以助工友投身服務業,周東山則提議,若坊間無相關課程,職工盟可以自行開辦。

翌年職工盟第一次開辦英文班,鄧燕梨是第一任導師。在英國讀社工碩士畢業後,她回港待業,主力湊仔,李卓人已邀請她去教英文,加上另一名職員瑞芳負責行政工作,便構成再培訓中心的初期班底。

初時,英文班租用社福機構會議室,在晚上舉行,25 名約三四十歲、欲轉行的工友擠滿了課室。她們來自五湖四海,眼神殷殷,態度踴躍,三個半小時的課上,總愛問鄧燕梨「特別」的英文生字,例如縫盤與袋鼠皮革,有時連她也被考起,要查字典 — 工友只想知道該如何描述自己快將消失的行業。

因需求殷切,職工盟繼續發展英文班、電腦班、打字班等課程,同年承辦職業訓練局夜間課程;又曾組織畢業同學會,討論就業、職場待遇問題,出席者過百人。鄧燕梨開始覺得有必要系統性發展再培訓中心,最終在九四年註冊非牟利機構,主辦半日制課程,九五年租場開設第一個中心,她立即自薦做全職員工 — 不過薪金僅等同兼職文員,她笑稱「得啖笑」。到了九六年,中心才獲政府資助做全日制課程。

九七金融風暴後,本地失業率再創新高,培訓中心又加入家務助理、物業管理、辦公室助理及文職技能等全日就業技能訓練,規模漸漸擴大。每逢經濟不景,中心的收生都會提升,如零八金融海嘯,便多了飲食及零售業男性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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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石籬的再培訓中心內,用於燒焊課程的課室。

組織基層工會 家務助理工會的誕生

再培訓中心一度成為組織基層工友,實施工會教育的基地。

職工盟多在工潮中以「危機介入」組織工人,但這做法難長久。鄧燕梨引用加拿大勞工教育專家 D’Arcy Martin 的理論,稱只有一兩成工人能透過勞資糾紛組織起來,因此透過培訓組織工友,才是長遠之計。當中心招收學員時,首先會逐個會面,了解行業問題或是否曾受不平待遇,轉介至行業工會。

再培訓中心重視勞工權益知情權,率先在所有培訓課程介紹相關《勞工法例》,內容度身訂造,如家務助理的法例會涉及入屋工作,物業管理涉合同,按摩班則涉自僱法例等。

中心設有工會秘書處組織幹事,跟進在職待遇問題及求助,最終希望學員組成工會。成功率視乎行業,失敗居多,香港家務助理總工會則是少數成功例子之一。

家務助理因以兼職為主,加上一個人在僱主家中工作,難以談論行業支援,自九七年起,中心內開始設立互助小組。2001 年,有家務助理因清潔窗花失足墮斃,不過僱主沒有買保險。即使《勞工法例》規定僱主需為家務助理購買保險,但其時普遍僱主不知情,而市面亦沒有提供相關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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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人命擊起三重浪。首先,鄧燕梨先向勞工處爭取,不過勞工處僅回應僱主有責任購買勞保及張貼保險通告,又稱有派員巡查。然後她又四出游說保險公司推出家務助理保險計畫,但由於額度小,行政繁複,均談不攏,直至她找到一名轉職保險經紀的舊工友,對方願意花大把力氣說服保險公司不同層級的部門,花了幾年時間,本地家務助理保險才出現。最終,油麻地、大埔、元朗三所再培訓中心的家務助理互助小組,決定組成香港家務助理總工會。地區中心靠五一勞動節、三八婦女節等聯誼活動,亦培養出許多組織者,受訓後擔任導師,然後再培訓另一批工友。

國際工運推手 始於組織難以組織的外傭工會

近月,左報如《大公報》頻頻攻擊職工盟資金來源,稱他們與美國國際團結中心及國際工會合作,指控為「外國代理人」、收受外國「黑金」。

在宣佈啟動解散程序的記招上,職工盟主席黃迺元已反駁此說法:「工人運動從來都講求International Solidarity(國際間團結)。」他又指,連中國全國總工會也會派代表去國際職工盟(ITUC)的會議,而職工盟曾和美國勞聯、產聯轄下的團結中心有合作的資助項目,但內容圍繞勞工保障、工會理事培育和集體談判,去年 7 月前已沒有和對方合作。

職工盟成立初期,財政緊絀,鄧燕娥坦白說,頭幾年仍受聘於國際食品勞聯任幹事,亦曾依頼國際自由工聯資助基本運作的經費,但九七前都已結束,而培訓中心其後則成為職工盟重要財政來源。面對被左報抹黑「黑金」,鄧燕梨則坦承職工盟資源從不充裕,「我只可以講職工盟在過去 8 年,啟動了 3 次的『三年拼』的策略性計劃,當中財政穩健是其中一個重要目標,達到這個目標的方法,包括為會員提供康樂福利,擴大會員數目,而培訓只是其中一點。」

事實上,在連結國際工運上,職工盟一直是先行者 — 第一次贏得國際工運掌聲的戰役,卻是由組織被認為「不能被組織」的本地少數族裔群體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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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工盟的「序:職工盟三十週年展覽」之中,掛着移工組成聯盟抗議世界貿易組織物化勞工的照片。

這群人是外傭,而鄧燕娥是先驅者。工盟籌備期間,一班外傭得悉按《職工會條例》外傭也可擁有工會,已主動找她在周日培訓,解答疑難,繼而搶先在八九年成立亞洲家務工工會 — 當時是亞洲唯一的家務工工會。到 1995 年,鄧燕娥上任總幹事立即提出讓他們加入職工盟,卻一度遭受大力反對,「大家覺得外傭同香港人利益有衝突,加十蚊(人工),香港僱主就要加十蚊,好似有一個衝突……作為講飯碗、公義同民主的工會,你唔可以咁諗。」她堅持不放棄,把外傭邀來,與本地工會領袖坐下對談,證明外傭不僅有能力組織工會,亦能就工作狀況的不合理之處發聲,「比起我講有效一百倍」。後來,亞洲家務工工會四分五裂,「因為乜嘢國籍都可以加入」,她便再接再厲,花費數年時間,按外傭國籍分別成立家務工工會,如菲律賓、印尼、泰國。因為家務工權益一直不受重視,在東南亞甚至被剝奪勞工保障,適逢 2010 年聯合國旗下的國際勞工組織準備討論新的國際勞工公約,作為契機,她將外傭工會與本地家務工連結起來,同年五個國籍、六個會組成「亞洲家務工工會聯會(FADWU)」 — 亦是全球首個跨國家務工工會。

同年,鄧燕娥連同三個代表,去日內瓦國際勞工組織游說,爭取家務工國際工約,終於在翌年第一百屆大會,通過 189 號《家務工公約》 — 寫下一頁輝煌工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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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年五一勞動節,香港亞洲家務工工會協會(FADWU)走上街頭遊行,要求國際勞工組織立下公約,保障家務工勞工權益。(圖片來源:FADWU Facebook)

「香港職工盟係唯一一個有組織家傭,同埋對佢哋議題有認識嘅總工會,推動國際勞工組織工約,角色係好重。」後來亞洲漸漸冒起多個外傭工會 — 她現時任職國際家務工組織秘書長,評價職工盟在全球工會地位上,「相當之高」,在扶植弱勢上表態先於多個國家。

明明在國際工運圈戰績彪炳,她卻更以「李卓人太太」為港人所熟知。「香港就有呢個問題,但外國國際工運冇呢個問題,人人知道我。」她笑了笑,「冇辦法,因為李卓人太紅。」

跨過九七、零三七一,對鄧燕娥而言,2005 年韓農來港抗議世貿,是任內最深刻的一役,亦奠定職工盟在國際工運圈的地位。

1999 年,鄧燕娥代表工盟赴西雅圖出席世貿會議,當時民間團體工會舉行大規模街頭抗爭,屬「野貓式行動」,教她體驗人生第一顆催淚彈,也促使她認為 2005 年世貿會議期間,工盟有責任建立一個平台,予全世界想向貿易組織抗議的工人發聲。「工盟唔做唔知邊個做?」她不惜花一年時間,犧牲周末,聘請專人籌備世貿周,在維園舉行講座及工作坊,講解及展示自由貿易的問題。警方知道南韓民主勞總訪港將有行動,一度拒批不反對通知書,每日向鄧燕娥打聽風聲,她也頂住壓力。當然後來韓農隊伍走入灣仔巷弄,演變成街頭抗爭,警發射催淚彈,是始料未及,而職工盟最終亦轉做法律支援。

國際工運圈角色無人能取代

翻查職工盟成立十周年特刊,當中提到,除了在 1992 年已加入國際自由工聯外,旗下屬會亦有不少加入國際行業秘書處,亦稱「是中國領土上唯一運作的獨立工運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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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主席鄧建華稱,職工盟在國際工運圈的地位難以取代。

鄧建華在職工盟任幹事八年,曾主力本地外傭事務,以及中國工運及政策研究。他稱,國際工會圈依頼總工會作連繫角色,國際自由工聯(ITUC)的香港成員只有職工盟與勞聯,需要透過其機制,才能進入聯合國屬下國際勞工組織(ILO)佔一席位,從而報告中港工運圈事務 — 而職工盟亦一直與本港關注中國勞工權益的團體互相連繫,「佢要理解香港或中國勞工處理咁乜嘢,就靠我哋」,中共領導的中華全國總工會雖然也是成員,但卻是官方機構,境內並無獨立工會代表發聲,「十三億人土地上搵不到一個代表」。即使是 2018 年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中國普遍定期審議機制中,職工盟亦是有份報告的三個香港代表之一,另外兩個是中國維權律師關注組、支聯會。

今日,三個組織均已解散。鄧建華認為無組織能替代職工盟在國際工運的角色,「根本唔會咁容易積累到一個咁嘅名聲,同埋人哋點樣信你呢?……國際工運圈積落嘅友誼,冇咗一個渠道 pass 落去,去延續。」

最後一里路  鄧建華:解散不等於放下歷史

無可奈何,周一職工盟的特別會員大會中,最終出席的會員以 57 票贊成、8 票反對、2 票棄權,通過解散。門外,「序」展覽的擴音器反覆播着「撐到底」,門內,記招咪枱上掛起「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在一起」的橫額,一共三十多個屬會代表坐在身後,第一排主席黃迺元、副主席鄧建華以及司庫鍾松輝外,鄧燕娥的妹妹 — 鄧燕梨也坐在席上,但未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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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職工盟召開特別會員大會後,正式宣告解散,各屬會代表手牽手拍下合照。

解散記招後,記者一問起感受,鄧燕梨就眼紅哽咽,說:「我覺得就非常之可惜啦,我都係由 94 年開始做…」她深呼吸,一時說不出話來。

27 年來,鄧燕梨曾幾次想過交棒,惟無獨有偶,每次接棒人都選擇移民。她放不下心,最後又留了下來,只因某次職工盟執委退修時李卓人的一句話:「最後都係講『義氣』兩個字,我哋可以走,好多嘢你可以唔孭嘅,但香港打工仔就係喺一個咁弱勢嘅環境下,就係要靠你自己是否有義氣去孭起佢囉。」 她便繼續下去,李卓人是她姐夫,卻先行入獄,被迫在工運路上停下,無法再為打工仔爭取,她沒想過,「真係從來冇諗過家變,不過我覺得始終都要有希望。」

表決解散的會員大會上,鄧燕梨聽見各屬會工友發言,「有工人嘅時候,佢哋都會繼續去抗爭,甚至講自己會做到最後,做到冇得再做為止」,同樣教她觸動。近日培訓中心內,工作多年的導師忍不住淚水,又有學員拍下證書的照片,傳給她,說會「保留一世」。她未肯定何時是中心最後一日,因為仍要處理課程、補課、考試等事宜,而若他日仍有工友在「資歷架構」上需要幫助,她會義不容辭。

如果國際連結是罪名,鄧建華說,職工盟一直走工運路,越行越窄,只因世途越多艱,「現今世道係,你工會就係做勞工權益,你唔好搞民主運動,你唔好搞國際工會連結,但我哋就要提醒返,本身工運就包含呢樣嘢,正如人嘅生命本身就要爭取公義同民主,所以佢哋要嚟審判我哋時,我哋唔會做多或做少。」

31 年來,累積的國際人脈、議會線以及培訓中心資源,全擰成一股獨立工運的力量 — 然後消亡。保安局回應職工盟解散時稱罪責不會被抹散,鄧建華有心理準備,若果被扣上勾結外國勢力,或顛覆國家政權的帽子,只因昔日做的事被重新解讀,「唔好以為解散,我哋就放低過去歷史。」

已淡出職工盟多年的鄧燕娥,回到當年拍板買下的會址,忍不住慨嘆。她近日頻頻收到遠至阿根廷、厄瓜多爾、南非等的工會領袖訊息,非常憂慮其情況。她認為實際上在乎還是各工會如何評估形勢。工運的路走了三十多年,「我哋睇返歷史,冇一個國家可以完全令到工人滅聲。因為呢個係每一個人與生俱來嘅權利,去為自己嘅需要權利去發聲,去爭取。」工運的力量靠工人維繫,但如三十年前一樣,鄧燕娥紮根香港的誓言從未變改,「我係走得,同我一齊嘅工人唔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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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三十年前拍板買下的職工盟辦公室,鄧燕娥只感欷歔。

撰文、採訪|曾雪雯、鄭祉愉
攝影|Nasha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