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四首歌》與納粹政權下的浮生百態(上)
「 7548960 」這組數字,對舒華滋歌芙 (Elisabeth Schwarzkopf) 來說,就像夢魘一樣,揮之不去。這位傳奇的女高音歌唱家,否認曾為納粹黨員近四十年之久,大概做夢也沒想到於八十年代竟會有研究音樂史的博士生 Oliver Rathkolb ,乘學術研究之便,獲准翻閱維也納肅清納粹聯盟局的秘密檔案,證實了她自 1940 年已成為納粹黨員,還把她這個「 7548960 」的黨員編號挖了出來。隱藏幾十年的身份忽然曝光,舒華滋歌芙唯有推說當年加入納粹僅為「工作需要」。其後於 1996 年,也有 Alan Jefferson 出版的《舒華滋歌芙傳 (Elisabeth Schwarzkopf) 》,當中發掘了更多有關她與納粹千絲萬縷的瓜葛。其時,已年屆八旬的舒華滋歌芙雖試圖竭力反駁,卻也詞窮乏力。雖然晚年的聲譽蒙上污點,但幸運的她於戰後瞞混過了納粹審查,活躍於歌劇舞台至七十年代,倒也風光了大半生 。
談起舒華滋歌芙,令人馬上聯想到的,就是她演唱理查.史特勞斯 (Richard Strauss) 的《最後四首歌 (Vier Letzte Lieder) 》。 於 1953 年與指揮家阿克曼 (Otto Ackermann) / 愛樂管弦樂團 (Philharmonia Orchestra) 合作的首次錄音 (EMI 7 61001 2) ,才 38 歲的她聲線和技巧都在巔峰狀態;其後於 1966 年和塞爾 (George Szell) / 柏林廣播交響樂團 (Rundfunk-Sinfonieorchester Berlin) 灌錄的版本 (EMI 7 47276 2) ,年月的洗禮令她的詮釋更上層樓,不少樂評家都推許為史上最偉大的古典音樂錄音之一。筆者甚至見過有樂評打趣問:「眾多《最後四首歌》的錄音之中,你最喜歡的是哪一個?是舒華滋歌芙的,還是舒華滋歌芙的?」
《最後四首歌》是理查.史特勞斯的晚年傑作,也是浪漫派藝術歌曲的最高典範。樂曲透露着作曲家垂暮的心境,卻也帶着一份由絢爛歸於平淡的寧靜致遠。創作上,史特勞斯亦返璞歸真,以傳統的浪漫手法,用上龐大管弦樂團編制襯托出女高音的歌聲,讓兩者絲絲入扣、水乳交融。四首樂曲,其中三首依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賽 (Hermann Hesse) 的詩篇而譜,還有一首的歌詞則來自艾森多爾夫 (Joseph von Eichendorff) 的詩歌。史特勞斯運用了圓熟的「繪詞法 (word painting) 」來創作樂曲,令曲詞與音樂配合得天衣無縫。演唱者需要掌握樂曲意境,以變化多端的音色來表達每句歌詞的情感和內容,亦得具備超卓的音域和技巧,應付樂曲旋律的高低跌宕以及精緻的花音 (melisma) 樂句,音量還要穿透整隊管弦樂團的雄厚音場。於嗓音、呼吸、音準、音域以至感情投放等各方面,都是對演唱者的極大考驗。舒華滋歌芙的詮釋,卻堪以「完美」來形容,每一個呼吸轉接、每一處音色變化,都與管弦樂聲和歌詞渾然為一;其抒情女高音 (lyric soprano) 的聲線類型,更為樂曲帶出面臨死亡的脆弱感。
圖: Max Liebermann 為理察.史特勞斯繪畫的人像畫。
這兩個經典的錄音室灌錄版本,相距 13 年,其間舒華滋歌芙還有兩張現場錄音,皆由卡拉揚 (Herbert von Karajan) 指揮,分別為 1956 年與愛樂管弦樂團 (EMI 7 63655 2) 和 1964 年與柏林愛樂樂團 (Berliner Philharmoniker) 的演出 (Virtuoso 2697152) 。然而,舒華滋歌芙和卡拉揚這個組合來演出理查.史特勞斯的天鵝之歌,筆者總覺特別諷刺。卡拉揚一直強調於 1935 年加入納粹,僅屬禮節上的需要,以便成為德國亞琛 (Aachen) 音樂總監一職。但就在上面提到的 Oliver Rathkolb 發表有關舒華滋歌芙的博士論文那一年,另一位史學家 Fred K. Prieberg 也出版了一部專研納粹時期德國音樂家的專著,同樣把卡拉揚不同時期的納粹黨員編號挖了出來,也論定了卡拉揚參與納粹其實跟獲取工作位置並無直接關係,而其黨員身份的年期,也比他報稱的更早、更長。舒、卡兩人多年以來成功掩飾了他們跟納粹政權的密切關係,於二戰後通過了審查而平步青雲,成為新一代的大師級演藝名家。相較而言,跟納粹一直關係曖昧的史特勞斯,便沒他們那麼幸運。
對於理查.史特勞斯是否擁護納粹政權的作曲家,至今仍具相當爭議性。他雖從未成為納粹黨員,卻於 1933 年因其當時的名氣而獲委任納粹德國的帝國音樂院 (Reichsmusikkammer) 院長。史特勞斯天真得以為藝術可以凌駕政治,欣然接受任命,期望希特拉可以推廣德國藝術和文化。但說他跟納粹政府一樣仇恨猶太人嗎?也說不過去。他一直對馬勒、德布西、孟德爾頌等出色的猶太藉演奏家和音樂作品多所維護,甚至反對當時的禁令,於歌劇作品《沉默的女人 (Die schweigsame Frau) 》公演時,堅持註明劇本為合作多年的猶太作家兼友好褚威格 (Stefan Zweig) 撰作,結果與納粹當局鬧翻而被免去院長職務;而且,他疼惜的媳婦也是猶太人,內孫也就被視為猶太血統。當納粹軍把猶太人送進集中營時,史特勞斯拼着老命、用盡一切方法人脈保障岳母、媳婦、孫兒等安全。
未幾,納粹德軍戰敗,盟軍欲對理查.史特勞斯作戰犯審訊,他卻選擇自願流亡瑞士,免受屈辱。雖然最後獲聯合國納粹罪犯法庭宣判無罪,但直至 1948 年 6 月,他的名字才於納粹戰犯名單中除名。《最後四首歌》正是這段流亡期間的作品。
舒華滋歌芙和卡拉揚這類「真.納粹」,主動依附希特拉政權而攀上高位,甚至史特勞斯被辭去的那個帝國音樂院院長職位,亦輾轉由卡拉揚坐上;二戰過後,他倆亦通過了去納粹化而極速把演藝事業發展得如日中天。另一邊廂,史特勞斯這位「糊塗納粹」,卻被納粹政府唾棄、復給盟軍公審。人生來到暮年,家人四散、流離失所,崇高的聲譽亦恐有毀於一旦之虞。人生前景雖已黯淡無光,但他仍撰作不斷,此際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讓他譜出《最後四首歌》,無疑就是寫給自己的輓歌。
理查.史特勞斯可說是大時代裏面的悲劇人物。既想左右逢源,卻又落得進退失據、兩邊不是人的境地。BBC稱他為「不情不願的納粹黨羽 (“A Reluctant Nazi”) 」,可謂一矢中的。半個世紀後,史學家對史特勞斯的評論,多予同情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