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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崎嶇的中六.3】準備 DSE 變流亡台灣 勇武少年和他的抗爭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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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中人物非受訪者

(先閱讀專題上一篇:小息唱榮光、陸運會揮旗、請病假上街… DSE 考生抗爭到抗疫的一年

中六生 Red 拖着裝有十多件衣服及日用品的行李喼趕到香港國際機場。往機場途中的這段北大嶼山公路,窗外遠方的海灣風景,早在去年8月參與「和你飛」行動時他就看過無數遍。只是他沒想過再途經這條路時,並非為了期待已久的畢業旅行,而是和香港告別。

2019 年 11 月某天,當同學還在課室上課,身穿便服的 Red 到校務處辦理退學。還沒來得及和好友說再見、拍照留念,他的六年校園生活就在一片從課室傳來的喧鬧、轉堂的鐘聲中,戛然而止。

Red 很記得,家人在機場送別一刻,自己尚未哭,母親及女友已在默默淌淚。「小心啲,記住 keep contact,要報平安啊…」是父母的最後叮嚀。他和家人逐一相擁,攜着背包走到關口時忍不住回眸,大家正向自己揮手告別。

身為勇武示威者,Red 去年 10 月曾因「非法集結」罪名被捕,離港前則從理大逃出生天。一踏入機艙、找到座位,他頓時舒一口氣 — 終於不用再提心吊膽過日子,不用再憂慮警察會突然現身,拘捕自己。

以往 Red 只跟過家人到泰國、日本、韓國旅遊,這是他首次獨自到異鄉生活。飛機在跑道緩緩滑行一刻,他在想,寧願保留自由之身,也萬萬不能在監倉虛度光陰。但他亦清楚自由的代價,就是這輩子或許再不能踏足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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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8 月 12 日,示威者步行入機場

*   *   *

抗爭或讀書

香港烽煙四起前,Red 的日常生活和其餘中學生沒兩樣 — 上課伏在桌上呼呼大睡,下課後和女友到自修室做功課,假期和朋友到旺角睇衫、買鞋、食飯。學生哥的話題往往只圍繞着打 PS4、考試、選哪間大學。政治呢?「有留意時事,但嗰陣我會覺得(政治)唔輪到我哋決定,可能口頭鬧兩句就算。」

現在回想,這段日子至今才不過一年,他有點黯然:「都懷念(校園生活),因為可以無憂無慮,好似細路仔咁讀書、同 friend 出去玩,好放鬆、唔使日日擔驚受怕。」

2019 年6 月 9 日,這段無憂時光從此改寫。那天 Red 剛考完中五期末試,和朋友第一次上街示威。他目睹有比他更年少的示威者為別人擔遮、囑咐人們小心,這幕使他自問:「點解會由佢哋去做呢樣嘢,而唔係由更有能力嘅我哋去保護佢哋呢?」三日後的 6.12,他在金鐘首嚐催淚彈的滋味,眼前煙霧彌漫,他霎時感到頭暈、眼淚直流、呼吸困難。無數張慌張臉孔湧入中信大廈一幕更觸怒了他:「唔明點解警察做出嚟嘅行為係咪想殺死啲人?」他說,受夠了這一切,於是決意走上前線。

Red 的父母認為和平抗爭更為可取,當然不支持他做勇武示威者。他們苦口婆心地勸說:學業要緊,萬一被捕鋃鐺入獄,打斷溫習進度,怎麼辦? Red 沒聽從,每逢要外出抗爭,他就向父母訛稱只是到現場義務急救:「我企得好後㗎!」

暑假完結,9 月開學,雖然距離 DSE 不足半年,應屆考生的課業日趨繁重,幾乎隔日就有測驗,但 Red 還是將學業拋諸腦後,事無大小的抗爭行動也會到場。於是,「裸考」測驗、因欠交功課被罰留堂少不免,他甚至連自己欠交了甚麼功課也不清楚。身在學校心在街頭,腦海常閃過抗爭時目睹的風風火火,他想着想着就掉淚。難以集中精神下,中六到底學了甚麼?他也說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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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圖片:6.12 反送中佔領

由於因抗爭晚歸,Red 有時拖着疲憊身軀回家後還要溫習,小睡 5、6 小時後又要起床、換校服、上學。睡眠不足,他唯有在上課時「搵周公」,以老師的念叨聲伴隨入眠。有老師知道他常出外抗爭,沒怎麼打斷他睡覺,但亦有老師會堅持叫醒他,他只得不情不願地坐直身子:「扮聽都要聽吓。」

又有時,由於抗爭後實在太疲倦,甚或受重傷,Red 索性勸服母親致電學校請病假。母親通常不太情願,但眼見兒子沒精打彩的樣子,也無可奈何。Red 三個月內向學校請了足足十多天假期,病假彷彿成了他抗爭的必需品。

去年十月初一次警民衝突,Red 被捕後在警署待了 40 多小時才獲保釋,被迫缺課一天,要請假。另一次在荃灣的警民衝突,Red 先是肋骨被橡膠子彈擊中,非常紅腫;手被玻璃刮傷,要縫幾針;同日晚上被追捕時更遭警棍多次打中。周身傷痕下,他向學校請假半天看診,看完醫生卻沒回家休息,反而回校如常上課,因為怕請太多假會被校方處分。

DSE 步步進迫,有同為中六的好友想專注讀書、考入大學,故漸漸淡出抗爭。Red 亦想制訂時間表,自我監督溫書進度,問題是這場抗爭行動從不固定,不少更屬臨時「快閃」。Red 只好斷斷續續地溫習,每日花約兩小時在學業上。他不奢望做狀元榜眼,能達到每日設下的複習目標,所有科目都考到第 4 級成績就心滿意足。也所以,Red 沒報讀大型補習社的課程,也不下載那些稱有助專心學習的「種樹」App;即使家中堆滿課本、補充練習、past paper,他卻沒怎麼翻閱:「都係想考完 DSE,有個可以到外國讀書的成績就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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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場新聞圖片

Red 從沒考慮留港升學,一心想出國修讀心理學,然後順理成章地於外地工作、落地生根。他說香港社會金錢掛帥,不少人窮盡一生只為上車買樓;他不喜歡這種生活模式,對未來心灰意冷;又認為政府政策非以民為本,最終只會令香港崩壞,淪為內地城市,因此寧願早日一走了之。訪問中 Red 不斷強調,就算這場運動沒發生,遷到外地的理想亦復如是。

但由始至終都想遠走他鄉的話,為何甘願為運動付出這麼多?

Red 沉默半响,答:「我對香港又愛又恨……會想留住同自己一齊抗爭、或者出一分力的人,但同時無可奈何香港唔係由你決定嘛……」

即使在抗爭現場多麼勇武,Red 說到底還只是一個中學生。他本來很期待一月尾 last day和同窗在校園留影,於畢業禮從校長接過畢業證書,還有5月考完DSE後和朋友去畢業旅行,到英國遊玩,看看博物館。可是,那些和好友抓緊時光、共渡青春的美好想像,最終卻因理大一役而化為泡影。「宜家真係無咩可能。」他苦笑。

報廢的回程機票

19 歲,才剛過了合法飲酒、賭博的年齡,Red 已下定決心為人生押下賭注。他靦腆地說,這是他人生第一個交叉點。

去年 11 月理大一役,Red 幾經辛苦離開現場,回家後還沒透過氣來,心底就湧現對未來的躁動不安:萬一警察秋後算賬、上門拘捕怎麼辦?如果這次是被控以更重刑罰的暴動罪,又點算?

那晚,哥哥勸他:先過去台灣會穩陣啲。

女友、父母沒異議,更把兩萬多台幣的零用錢塞給他 。於是,就算國語不太靈光,就算從未到過台灣, Red 情急之下決定先逃出香港,到彼岸避一避風頭。

最初他買的是來回機票。避風頭嘛,他以為只是為期數周的事,打從心底裏,他還是想回家。可是在台灣待久了,當他知道與自己出外抗爭的隊友紛紛被捕後,心頓時涼了一大截。

那張回程機票終究還是報廢、沒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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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與執著

有一晚,Red 恍惚之間見到,數十催淚彈迎面而來,放眼盡是煙霧彌漫,氣味嗆鼻。行人天橋上的防暴警察頃刻間衝落地面,將近百人困着、圍捕。眼前幾乎所有路段都有警察佈防,他怎樣也逃生不及,就這樣被拉入封鎖線中……

然後他從夢魘中驚醒。

即使到了異地,那些似曾相識、埋藏在腦海深處的回憶,還是不經意在半夢半醒間竄出來。台灣生活這幾個月,Red 按捺不住逃到異地而生的愧疚、無力感,那些在前線抗爭的片段就如潘朵拉盒子,一被打開、喚起,積壓的情緒就傾瀉而出,一發不可收拾。

有時他在電話剛好掃到香港新聞,又或觀看有關逃生的動漫情節,也會使他憶起抗爭往事,繼而哭起來:「宜家諗返,如果嗰陣出去抗爭每樣嘢做好少少,就唔駛搞到宜家咁…」他也覺得自己不負責任,「有些手足被控以更重罪名,我都係非法集結啫,就咁快決定過嚟台灣,好似一走了之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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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台北

於是,Red 選擇逃避。他在台灣向當地人介紹自己時,從不提及抗爭者身份,而是謊稱自己為留學生 。他也再沒如以往般經常瀏覽連登、Telegram,那些滿載抗爭回憶的衣物、裝備,他早就丟了;即使買了幾本《榮光歲月》、《六月圍城》的抗爭圖輯留念,他亦不敢翻閱,連包裝袋都未拆開。他擔心,閱後會悶悶不樂好一陣子。

Red 忽然記起,以前在中學弦樂小組拉小提琴的點滴。他興致勃勃地說,這是在中學留下的最美好回憶。他很享受畢業典禮或週年表演前,與隊友練習曲目然後一同上台表演的時光。整段中學生涯一起夾歌的隊友們,紛紛成了他的摯友。可是,當他現在想拉小提琴解愁,才醒覺原來小提琴被擱在香港的家中。

結果,打機成了他的救贖,讓他得以與世隔絕,忘卻抗爭。他從香港搬來 PS4,縱然和好友未能在現實相見,也阻不了他們在虛擬世界見面。遊戲砰砰砰的槍聲中,大夥兒談時事、談讀書、談前途。唯有這樣在半實半虛中,他好像才能稍為正視現實。

由於簽證所限不能工作,Red 現時在台灣靠家人寄生活費維生。他很清楚,即使到了他鄉,自己仍和香港藕斷絲連。到了台灣後,他不用再着緊 DSE,反而多了時間閱讀政治書 — 《極端政治的誕生(Prius or Pickup?)》、《邱吉爾與歐威爾(Churchill and Orwell: The Fight for Freedom)》成了他的讀物。他正鑽研《中英聯合聲明》的條文,很想知道今天香港政局由何造成,又何去何從。他說從沒後悔為香港捨棄這麼多,遷到外地後也不會捨棄香港人身份。

「至少我無後悔過做任何事…反而如果我(當時)做返一個普通人,淨係顧慮自己前途而無出過去,我覺得我會更後悔。」

人在台灣,Red 喜歡在平板電腦上畫素描,以一筆一畫舒緩情緒。半年來在抗爭現場的所見所聞 — 撐着雨傘的黑壓壓人群、揮動汽油彈的示威者,均成了他筆下題材。其中一張畫作旁,他寫上:勿忘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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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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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提供

文/任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