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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崎嶇的中六.2】小息唱榮光、陸運會揮旗、請病假上街… DSE 考生抗爭到抗疫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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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備公開試的日子,是少數能讓大部分香港人都產生共鳴的話題。

那些青蔥的片段大同小異 — 去邊度印 past paper 好?紀念冊自己整定買好?最後一次參加 Sing Con(歌唱比賽),唱咩歌好?Grad din(畢業謝師宴)去邊度搞好?溫書去 M 記定 Starbucks?

這一年的中六生,若在未來說起這段日子,卻將迥然不同。他們煩惱的是:圍人鏈,條路線點 gen 好?罷課安排咩活動好?如果唔返學,去抗爭,請幾多日假先唔會畀人踢出校?咩話,仲去 M 記、Starbucks 溫書?不了。

活躍於反送中運動前線、缺課多日的應屆 DSE 考生 Nok 便在訪問中感嘆:「我成日都唔喺度(學校),所以我對中六的校園生活,已經沒有特別深刻的回憶。」

時代的考驗接踵而來,這群「被選中的細路」並沒有好好告別校園的機會。持續九個月的烽煙稍微散去,武漢肺炎疫情的烏雲又逼近,連期盼已久的 last day 也被迫取消。

作為「細路」中最年長的一輩,他們站在青春的第一道警界線上,跨過公開試,就要成為「被選中」— 或是「被淘汰的大人」。社運不會排斥人,但考試制度會。

本年度 DSE 延期開考,預備考試的空窗期較往年更長。這段時間,《立場新聞》訪問了近 10 名熱衷反送中運動的應屆考生,了解他們這九個月的心情。有人嘗試在烽煙稍歇之際,整理心情,專注考試;有人被警暴所傷,留下心理陰影,決定放棄考試,到外地休養;有人在抗爭中被捕,仍然還柙監牢,或要在獄中應考;有人已流亡台灣,捨棄的不單是公開試,更是香港。

在這班中六生趕赴人生中另一重要戰場前,我們記錄了他們的回憶與期盼。

(先閱讀本專題上一篇:遭警圍扑頭破血流 棄考 DSE 離港休養 大埔少年人生怎樣被警暴改寫?

被延長的 DSE 前夕   

3 月 21 日,政府宣布 DSE 將會延期 4 星期,改在 4 月尾開考。

相關的訴求,學生團體「中學生連線」及「中學時政」已在 3 月初提出,現在終於受理。是為時未晚,還是延長痛苦?

阿祺是某中學反送中關注組的發起人,自武漢肺炎疫情爆發起,已很少參與示威。「睇少咗好多新聞,都係留喺屋企溫書;但考完 DSE 之後,想再參與場運動多啲。」

對於考試延期,他坦言多了時間溫習是開心,但覺得取消口試卷很不應該。「有啲可能靠 oral『食糊』嘅考生,就會冇咗優勢。」又指押後考試是亡羊補牢的做法,「明顯就是政府評估錯了。如果堅持要(保留今屆)DSE,幾個月前就應該要封關……確保考生(免受疫情)風險(影響)。」

他說,現在多了時間溫習,考試結束後的休息時間便會相應減少。

「我們可能本身考完試,在放榜前可以去 grad trip(畢業旅行),但現在就沒有了。……只能說這個政府實在太無能,令我們這一班考生在考前一個禮拜才知道要延期,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做法。」

— 阿祺,應屆 DSE 考生,中學反送中關注組反起人

但對阿祺和其他人來說,突然多出一個月的溫習時間,大概還是喜多於憂。

這個學年的上半場,他因為日間要外出參與示威,所以一般都在凌晨溫習,直言感到辛苦。即使回家以後,其實也無法平復心情專心溫習。「我看完新聞會有很多的感受。在學校或外面參與完一些活動後,我其實會一路想著那件事,做不到其他嘢……就打文、打字,不斷 repost 好多嘢。」

疫情期間,他卻仍然要在凌晨溫習,因為「早上的時候家人 home office,又不可以外出,因為要節省口罩」,只能趁夜闌人靜時焚膏繼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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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祺說,考完 DSE 最想去龍鼓灘避靜,「一個人去到嗰度,冇人搵自己,望住個海坐喺沙灘乜都唔諗,會好放鬆,心情差都會好翻啲。」

一係返學,一係上街

讀書?盡公民責任?在過去大半年,這兩件事比任何時候都更處於對立面。

「本身可能夠分(入大學),現在可能不夠了。因為這大半年都沒有受過教育。」常參與前線抗爭的 Nok 苦笑說。

「……有一段時間,很生離死別。(朋友)總是說『星期一一定要見到你啊,要返來食飯』,我就說『一定返來的』。」

— Nok,應屆 DSE 考生,前線抗爭者

為了參與運動,她多次向學校請病假,但又怕請假日數太多被處分,因此一直小心翼翼地「計到盡」。校方要求學生有八成出席率,「不上學 20 天是 maximum,我沒有上 17 天。」

同樣常上前線、身為學生運動員的阿套搲搲頭,煩燥地計算自己缺課的日子「一定多過三十日」,甚至曾在考試中途跑去上街。

「(6 月 12 日)嗰陣係考考下試,考咗一科,第二科冇考,就跑咗出去。……考完試 break(Reading 同 Writing 卷)中間,一枝箭跑咗返屋企換衫,之後就出咗去。……因為我覺得林鄭唔理我哋民意會比較大鑊啲。我嗰陣睇,送中喎,改哂好多嘢喎。如果真係過咗,其實會無咗香港本身應有嘅自由。……朝早,考緊 Reading 已經喺度諗,話唔話去個厠所,中途走出去?……(最後)忍唔住跑出學校。(第二場)開考嗰陣,老師見唔到我就打比我。我話:『唔呀,我上咗車喇,bye 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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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12日 金鐘佔領區

某些時候看來,自己的未來和香港的未來之間,居然不是因果關係,而是二擇其一。阿套說得非常赤裸,「我覺得……香港第時冇未來,你讀書幾叻都冇用。」

聽起來瀟灑,但兩者之間的平衡不是說放棄就放棄。

阿套不上學,是因為體力實在透支。即使上課,精神也無法集中,滿腦子都是抗爭的事:

「諗點樣改善,可能你掟磚掟得唔夠遠,諗點樣扔得遠啲呢,係咪手勢唔啱,肌肉唔夠。仲有啲人比人拉,會唔會有啲嘢幫到佢哋……邊個新聞台有live呢……」

— 阿套,應屆 DSE 考生、學界運動員,前線抗爭者

身為學生記者的 Yan 和 LPS,也常奔走於抗爭現場。和阿套一樣,他們也總是捱到臨界點才會選擇缺課。

「有時會好攰返唔到學,好似(區議會)選舉後嗰日係要返學,但真係返唔到,因為我前幾日都好奔波,跑嚟跑去,跟不同議員做訪問。去到第二日頂唔順,真係冇返學。

雖然有做開運動,長時間跑黎跑去真係頂唔緊,其實都係好攰,同通常你同一時間發生好多事,可以呢邊掟緊磚、嗰邊私了緊,你(作為記者)就要跑嚟跑去,係咁用腦,打 feed(編按:更新 Facebook 動態),覺得自己做咗好多唔可能嘅事。因為以前都唔覺得自己會咁搏嘅,依家好似搏哂命報道。因為你戴住豬咀,又唔可以飲水,好似成日都好辛苦,捱下捱下,成日坐車都會訓著。」

— Yan、LPS,應屆 DSE 考生,學生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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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記者 Yan 與 LPS(左至右)

他們先是公民,還是先是學生?較專注校內宣傳活動的中六生阿靜則相信,讀書和上街都是自己的責任,必須盡力做足兩樣。

「即使我好夜先訓,可能搞到一兩點,返到去仲要沖涼,我都好堅持翌日要返學。因為我覺得,我出去,我係身為一個香港市民,我係有責任既我會去做,但投入返現實,我係理應要返學。」

— 阿靜,應屆 DSE 考生

阿靜相信量力而為。「我覺得每個人都有唔同職責嘅,你出唔到去,好似家庭主婦咁,你咪好好教育你仔女,教識佢哋咩係良知、做個真正既香港人;老師就教育你啲學生,咩係公平公義,究竟我地追求緊啲咩。」

街道上的震撼教育

「量力而為」聽上去理所當然。但其實在集體行動的困境下,被 free-ride 的人都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極限推前,囊括本該由別人來付的代價。

Nok 記得,自己最初在抗爭現場,只戴著普通的黑色外科口罩,抱著生理鹽水,有點不知所措,連要多帶一套衣服更換也不知道。站了一會,開始有人遞來 N95 的口罩,她戴上。過了一會,手邊出現頭盔,她又戴上。

後來,她一直在前線。因為她看過一部佔中的紀錄片,當中有一句讓他印象非常深刻:「每個人在一場運動裡,都要給自己 assign 一份工作。」

抗爭現場沒有老師,沒有最正確的指示,自己的崗位要靠自己找出來;下一步轉入哪條巷最安全、應該站在什麼位置,只能憑經驗判斷。阿套看著連登、Instagram、Facebook 上的地圖、前線抗爭者的經驗,一遍一遍地溫習街道的位置,在腦海裡反覆演練走位。

「其實 7 月我比賽,嗰陣就淨係睇連登、IG、FB,睇啲人點做嘢,當增值自己,好似依家 DSE 咁,食下雞精,DSE 範文、速成班(點樣走位、點樣擋)。真係會開埋個地圖,可能旺角打彌敦道,你就係要熟旺角,甚至油麻地、佐敦、尖沙咀啲位。暑假就係溫習呢啲。……你出左嚟,你驚都冇用。驚係驚,但你要去面對囉。」

— 阿套,應屆 DSE 考生、學界運動員,前線抗爭者

阿祺說起自己在 11 月理大之戰開始前,連續兩天去過理工大學幫忙。「中大(之戰)的時候,我只靠新聞知道裡面發生什麼事,覺得很可悲。過了幾天,我在 Telegram 看到消息,說下一個 target 可能是 Poly,就覺得,我冇可能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卻留在家裡什麼都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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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7日 理工大學

而那天進去看到的情景,讓他至今仍無法忘懷,就像初次真正看到戰爭。

「一去到其實很多個入口已經封住了。有人帶我去一個入口,一進去便跣低了,因為成地都是油。然後又搜身,我就告訴他們我是學生……入去以後我真係……我跟住啲人走去 canteen,第一時間是有啲嚇親,因為原來好多物資已經儲咗喺嗰度,有不同的崗位在分配不同的人手,有人在煮飯……我就拿起一堆手套,去幫忙砌牆,去鋪水泥。」

入黑以後,阿祺離開校園,在外圍為送物資的人指路。有人看見他年輕,誤以為他是理大的低年級學生,「師弟」前「師弟」後的稱呼他,拍拍他肩膀叫他「加油」。阿祺憶述至此,有點哽咽。「那一刻令我……好像我是在這裡讀書的,是他們的一份子……很感動。」

雖然不忍離開,但他必須歸家。「我會覺得自己有啲冇用。我知道我不可以過夜,因為我沒有告訴家人,所以我第一天幫忙到入黑就出番去……出去那一刻,好像我放棄了他們。」

即使已經成年,對於一個中六生來說,除了外面的凶險,家人也是一大難關。

Nok 面對同樣的問題。「我一想到 6 月 9 日晚,我要離開是因為我要趕住返屋企,就覺得於心有愧。我又想,我出來係因為要政府聽取我的意見,但如果我連在家裡也不敢講,有甚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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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祺說,反送中運動裡每次自己有不好的情緒,很少告訴朋友,反而會自己處理,「呢個十字架係我自己買嘅,唔開心嘅時候就會拎住佢祈禱。」

然而,家人的憂心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在街頭,年輕不再是保護屏障,更可能是原罪。

阿祺曾經在補習過後,因為與警員對罵,在街上被數十個警員包圍,更遭辱罵「垃圾」。即使身穿校服,對方還是懷疑自己不是學生,並把自己書包裡的物件悉數翻倒在地,說懷疑他藏有「刀仔」。

「我驚,但覺得唔可以畀佢哋覺得學生就好恰。」阿祺事前要求截查警員在檢查後替他收拾物品;事後他請對方履行承諾,只換來一句:「係咪博拉?」

年輕人雖「勢弱言輕」,但不願意因此被小覷,所以連恐懼也變得有壓力。不要怕、不能怕,這或許是很多中學生在心裡對自己的叮嚀。

但恐懼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它不囿於意志或場景,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也會無故襲來。被槍枝指嚇的場景,對學生記者 LPS 來說還歷歷在目,甚至會悄然入夢,影響作息。

「我都試過被警察攞住枝催淚彈槍指住,因為嗰陣得勁少記者,嗰時我哋咁啱喺警察防線前,佢哋要衝前。因為得我哋兩個(學生記者),逼咗我哋去角落,跟住無啦啦(用枝槍)指住我哋,勁驚。(警察)真係攞住枝搶對住我哋嗰幾秒,我真係覺得自己要死。

……成日夜晚的時候都會喊,就算發夢都會夢見被警察追、火魔。尤其最激烈嗰排(十一月)會成日發夢夢見依啲嘢……之前會失眠,依家就嚟考試,就會想 tune 返好。」

— LPS,應屆 DSE 考生,學生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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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記者 Yan、LPS

儘管如此,震撼是一個中性詞。難忘的除了絕望,還有希望。

去年 7 月 1 日,Nok 也在立法會門外。本想跟著其他示威者衝進去的他,被身後同樣在場的老師一把扯住,問,「你咁細粒,入到去有咩用?」

現在想起來,Nok 有點苦惱地說,很後悔啊。「這個歷史時刻,我居然沒有進去(立法會)……可能是因為我覺得,我有付出過,我想得到收穫。也不能說是收穫……就算是睇下都好。」Nok 為人思想成熟,唯獨這份期盼,看似有點孩子氣。

「除了梁繼平的講話以外,我最深刻的就是,突然抬頭看見有手足在立法會裡面開了手機的電筒,把光從裡面照出來。我那一刻覺得,我們真的進去了。」

— Nok,應屆 DSE 考生,前線抗爭者

同一個畫面,也是阿天在運動中最深刻一幕,「好似有個象徵,香港人攞返少少嘢返嚟,係幾感動。」

他說,以往在中文堂水過鴨背地學過「捨生取義」的意思,卻沒什麼感覺,直至看到現實中有人這樣做,自己才頓時明白 — 「捨生取義」原來不只是考試背書答案而已,而是真的在運動中經歷到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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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佔領立法會

開學真正的考驗

反送中運動至今近十個月,基本上橫跨整個學年。中六生們先在暑假在街頭上了震撼一課,回歸校園,開學後他們如何在校園內延續抗爭,影響其他同學?

九月開學之初,有學生組織發起罷課,各間中學校內陸續組成關注組,統籌校內的反送中活動。

有份籌辦校內關注組的阿祺說:

「我覺得自己的影響力在學校,自己 18 歲,更加要盡公民責任令其他同學關注件事,有義務要令唔知頭唔知路的人知道發生咩事。」

— 阿祺,應屆 DSE 考生,中學反送中關注組發起人

有心但缺乏經驗,阿祺膽粗粗聯絡 2014 年傘運搞關注組的師兄和歷屆學生會,學習籌辦罷課的流程和注意事項:想罷課的同學有幾多?無家長信同意但堅持罷課的同學要點處理?點樣確保參與的同學,理解罷課的原因?
 
聽取師兄姐意見後,還要與校方開會、協調。奔波一大輪,最後校內罷課卻只進行了一天。3、40 人坐在禮堂內自修,有通識老師講 talk 和社工在場。以一個零統籌經驗的中學生而言,活動尚算順利進行。不過即日阿祺和關注組其他同學都覺得,罷課成效不大,決定取消之後數日罷課,結果迎來參與罷課的同學批評:「冇成效就唔罷?」

做統籌者固然吃力不討好,除了面對參加活動同學的批評外,還有持不同立場的同學的不滿和反感。

Yan 就讀的北區中學,校內有較多跨境學生。她說,「最深刻有個中三男仔,喺 Wechat(微信)度鬧我哋,話『中六唔好好讀書喺度嘥時間,中四中五腦筍都未生埋』。」Yan 和其他中六同學倒沒怪責這個男生。

「佢哋淨係睇微博,就信哂微博講的資訊,我哋香港有香港的資訊,既然發達啲,咁不如同佢哋講埋,佢哋可以自己諗清楚咩係真,咩係假。

學校畀個咁好的環境我哋,佢哋又冇抗拒我哋做的事,咁不如我哋就用依個機會,同佢哋講下發生咩事。」

— Yan,應屆 DSE 考生,學生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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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 和 LPS 都是學生記者,在抗爭現場採訪

學校是一個小型社會,總有人持不同意見。踏入成人世界之前,中六學生就是「細路」當中年紀最大的一群,他們認為自己肩負著引導低年級、新移民同學的責任,要說服那些不了解、不同意的同學。

阿靜有類似的想法:「低 form 根本就係我哋所講的『港豬』,等於雨傘運動時我 form 1,我都係港豬嚟。但諗返起,嗰時做唔到啲咩,五年後我有能力時就更加應該要企出嚟。」

她說,校內低年級學生可能連「五大訴求,缺一不可」口號都不知道是甚麼一回事,卻會在「亂嗌」。阿靜決心要讓他們了解更多,因此和朋友號召全級中六同學在小息、lunch time於操場合唱《願榮光歸香港》、嗌抗爭口號。

「我哋單純想佢哋知道個世界、社會發生緊咩事。中六作為全校最大,我哋應該係做啲嘢畀人睇,令佢地更了解。」

阿靜就讀的中學沒人發起反修例關注組,阿靜和同學就嘗試自發在課室貼文宣、派貼紙,希望其他同學經過班房的時候留意到。

她中學生涯的最後一次陸運會中,阿靜和同學帶齊「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的旗,參與 400 米賽跑,尾隨的是其他年級的同學。

「成件事你會覺得好青春,我覺得係一個成長經歷,好有回憶。雖然唔係一件開心事,我覺得唔值得開心,因為始終你揹住『光復香港』的責任,唔應該係件好開心、玩的事,但我開心係有好多同路人,我哋目標、理念係得一個。」

— 阿靜,應屆 DSE 考生

有人成功在校內影響同學,不過也有人經歷朋友同學慢慢淡出運動。

一直在前線抗爭的 Nok 憶述,原來她與一個同班同學一起參與遊行示威,10月時她特意購買防具,問對方要不要,同學卻回答:「我不再要了,我丟掉了,我不再出去了,要努力讀書啦,你都係啦。」

「那一刻我好想哭。我原本終於在班上找到一個都會出去的 — 至少佢有個豬嘴吖,應該都OK 前(線)掛?但他這樣說,我就覺得又剩下自己一個……」她開始質疑,「點解自己同齡嗰啲開始真係讀書,自己就仲喺嗰度,唔知做咩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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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k 說,自從反送中運動後,對課生感到陌生,「因為好少返學,就算有返學都係瞓覺或者早退,課室裏面發生嘅事,自己都好似因為好少返學而有少少融入唔到。」

付出了,然後呢?

Nok 顯然是班中較熱衷社運的一個,中六的日子她全都花在運動中,缺席大部分學校活動。

「……最深刻是我冇影到班相。前一晚我是去了黃埔(示威),凌晨四、五點才回到家,第二天鬧鐘響也不知道。因為最後一年的班相和級相我都冇影到,係有啲唔開心……級相已經無法回頭,但班相,我的朋友有把我的照片印出來,舉住。

好似我成日都不在,所以我對中六的校園生活已經沒有特別深刻的回憶。」

— Nok,應屆 DSE 考生,前線抗爭者

不過自從今年 1 月農曆新年假期起,Nok 也逐漸減少出席抗爭。她心裡在想:「你只是出來,然後封路,然後被捕,然後呢?其實是不是真的有效?你好像突破不到那個位,那要做什麼才能突破?你出來的意義是為了什麼?⋯⋯我仲未搵到到做呢件事的原因。」

由於這一年全程投入運動,本來成績還有可能入到大學的 Nok,現在 DSE 分數岌岌可危。她捫心自問,其實也想讀大學,汲取更多知識,「而且始終大家都說大學是入場券,我想做什麼都好,都要呢張入場券。」只是當回想到自己過去八個月完全沒有溫書 schedule,幾乎沒投放時間於學業上,Nok 只有苦笑。

學生記者 Yan 準備 DSE 期間,不時在想,「如果 DSE 考考下突然間出事(爆發示威),咁我哋究竟會點呢?我會出去採訪定係繼續考試?」

「如果考考下真係有事,我覺得我會忍唔住(出去)。」其實她心裡已有答案。「因為好驚其他人會有事。」

這一年以學生記者身分於抗爭現場遊走採訪,讓 Yan 更有動力努力溫習,立定決心,希望可以考入大學傳理系。

「大家(抗爭者)都知我哋考 DSE,會鼓勵我哋唔可以放棄、想我哋入大學,考完之後再出返嚟(抗爭現場),我有種被人珍而重之的感覺……所以都幾特别,仲要大家係陌生人,有人會為自己開 TG 補習 Channel、義補,又鼓勵你,又幫你搵收音機,又幫你搵口罩,就會覺得都無憾嘅,就算冇左 last day、陸運會……呢啲真係唔同嘅經歷。」

— Yan,應屆 DSE 考生,學生記者

Yan 說,收到不少人的「另類鼓勵」:「考好 DSE,唔好畀咁多內地人入本地大學」,甚至稱之為一條「DSE 戰線」;阿靜說,這也是她努力應考的原因,「我哋唔可以令自己的學位蝕一個就蝕一個,依個資格應該係我哋自己爭取。」

假設不再因疫情而延期(甚至取消),今屆 DSE 第一科將於 4 月 24 日正式開考,同學們的溫書進度如何?

LPS 現時的狀態,相信所有考過公開試的過來人都有共鳴:「冇喇……去到這個階段,點都要逼自己專心囉……但每次攤去張床,就會諗好想快點考完試…」但她之後一句卻是今屆考生才會有的願望:「…咁就可以乜都唔洗諗,專注返喺場運動度。」

是中六生也是前線抗爭者的阿套,本身不太喜歡讀書,對 DSE 或學業前途沒太期望。「學位唔係成功必要嘅嘢。我可以冇學位,但我可以做個成功的人。」儘管外界有不少說法,希望中六生暫時專注學業,運動抗爭暫先交由「大人」負責,阿套卻認為,現階段她只想光復未來的香港,至於自己的未來,她沒有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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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文憑試

不是「被時代被選中的細路」

由抗爭到抗疫,2019 至 2020 年這屆中六生已經歷停課、校內校外抗爭、自己和同學被捕甚至傷亡的威脅,武漢肺炎的疫情下,還要面對公開試臨時延期的考驗。最近甚至有傳言指,若疫情持續,這屆 DSE 最終會取消,當局或改以校內成績作大學收生計分準則。

這一屆中六生的經歷,史無前例地崎嶇、艱難 — 這相信沒有人會異議。於是有人説,他們成為今場運動中「被時代被選中的細路」,站在動盪年頭中的風口浪尖。

當有人搶先爭認自己是「被時代選中」,這班中學生卻不想揹上這個浪漫化的美名。

阿套想了一會,説自己以前會有「被時代選中」的美好幻想,但經歷近 10 個月的抗爭,她認為這種激昂實為慘情,「點解我們呢一代要咁?點解有咁嘅特首呢?點解會有咁嘅警暴?」阿天也認為,「以前看卡通片會有這種「被選中」的感覺,但觀乎現實,唉,好多嘢都係『煮到埋嚟就食』,其實我哋相比台灣戒嚴、西藏和新疆的情況,佢哋遇到的處境比我哋艱難得多,香港又算甚麼呢?」

LPS 的感想,悲情得來始終帶著幾分希冀:「這個中六學年好特别,我不會埋怨自己點解偏偏要在咁大壓力的一年考 DSE,我慶幸我參於其中,經歷一切。」

「這一年因為不同的事喊過、嬲過,但身邊仍然有好多人撐住我們,好特别,應該冇其他人會經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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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k

文/黃珍盈、梁天心

攝/Oi Yan

龍鼓灘照片提供/To Ching Yu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