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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崎嶇的中六.1】遭警圍扑頭破血流 棄考 DSE 離港休養 大埔少年人生怎樣被警暴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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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素材來源:眾新聞

預備公開試的日子,是少數能讓大部分香港人都產生共鳴的話題。

那些青蔥的片段大同小異 — 去邊度印 past paper 好?紀念冊自己整定買好?最後一次參加 Sing Con(歌唱比賽),唱咩歌好?Grad din(畢業謝師宴)去邊度搞好?溫書去 M 記定 Starbucks?

這一年的中六生,若在未來說起這段日子,卻將迥然不同。他們煩惱的是:圍人鏈,條路線點 gen 好?罷課安排咩活動好?如果唔返學,去抗爭,請幾多日假先唔會畀人踢出校?咩話,仲去 M 記、Starbucks 溫書?不了。

活躍於反送中運動前線、缺課多日的應屆 DSE 考生 Nok 便在訪問中感嘆:「我成日都唔喺度(學校),所以我對中六的校園生活,已經沒有特別深刻的回憶。」

時代的考驗接踵而來,這群「被選中的細路」並沒有好好告別校園的機會。持續九個月的烽煙稍微散去,武漢肺炎疫情的烏雲又逼近,連期盼已久的 last day 也被迫取消。

作為「細路」中最年長的一輩,他們站在青春的第一道警界線上,跨過公開試,就要成為「被選中」— 或是「被淘汰的大人」。社運不會排斥人,但考試制度會。

本年度 DSE 延期開考,預備考試的空窗期較往年更長。這段時間,《立場新聞》訪問了近 10 名熱衷反送中運動的應屆考生,了解他們這九個月的心情。有人嘗試在烽煙稍歇之際,整理心情,專注考試;有人被警暴所傷,留下心理陰影,決定放棄考試,到外地休養;有人在抗爭中被捕,仍然還柙監牢,或要在獄中應考;有人已流亡台灣,捨棄的不單是公開試,更是香港。

在這班中六生趕赴人生中另一重要戰場前,我們記錄了他們的回憶與期盼。

2019 年 9 月 9 日,清晨 6 點鐘,大埔迦密柏雨中學中六生 Day(化名)已經起床今日他有兩個重要任務。上學之前,他要先趕到那打素醫院,將自己一部舊電話,交到正留院的朱同學手上;然後,他要馬上趕回學校參加人鏈活動。

這一天,全港各區中學生一同發起上學前的人鏈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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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9 月 9 日,迦密柏雨中學門外

對 Day 和其他迦密柏雨中學的同學來說,這個活動有多一重意義:他們要聲援兩日前在大埔墟火車站被捕的同學和校友,當中包括被至少七名警察圍毆打穿頭的朱同學。

那個早上,朱同學從 Day 手中接過這部不屬於自己的電話,他自己的手機早被警員沒收。病房內,因為左手被扣於床欄,他只可強忍著痛,用手指骨折的右手,拿住手機,收看同學們聲援他們而做的人鍊直播。

那日陽光正好,灑在每一個聲援的迦密柏雨中學學生和校友身上,清澈的歌聲響遍學校所在的大元邨。仍然留醫的朱同學當時則希望,出院後可以盡快追上教學進度,如期應考 DSE。畢竟他是個中六生。

但事情沒有這樣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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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同學在病床上,左手被銬(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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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枝警棍 摧毀身心

回到那改寫一個考生命運的 2019 年 9 月 7 日。

那天之前,朱同學和其他很多學生一樣,整個暑假均投入在運動抗爭中,他同時希望兼顧學業,準備大半年後的DSE。當時他的計劃是,「盡學生的責任,考好DSE,將來從事醫療行業」,他希望日後可幫助示威衝突中的傷者。

但隨著反送中運動在 2019 年 7 月後愈演愈烈,不少中學生開始要面對專注學業和投入運動的兩難,準備升中六的學生尤甚。朱同學也逐漸猶豫:「想到自己的選科和未來,時間可以如何分配呢?是減少參與運動的時間,重新投入學習?但眼見很多人已經賭上自己前路,暴動罪(最高刑罰為監禁)十年,都願意犧牲自己 …」於是他開始質疑「專注學業」的念頭:其實 DSE 年年都舉行,是可以重考的。

掙扎中未找到答案,朱同學的中六生涯卻在開學一星期後變得不再一樣。

9 月 7 日晚,多區都有市民和示威者聚集,其中在大埔墟站,有示威者破壞入閘機,「噹 —— 噹 ——」港鐵站內再次響起令人恐懼的緊急警報聲。收隊不久的警察再度折返,大埔墟站的兩邊出入口都有警員衝入站內。防暴警在落閘關門的商店外包圍多名年輕人,不斷揮棍,當中包括朱同學的朋友,有男生用身體保護女同學,卻被警員不斷用警棍毆打。

朱同學嘗試跑向另一面的出口離開,被多個便衣警包圍,至少七名警員以警棍毆打,警棍瞄住他的頭,每棍都打下去。有警員捉住他,他不能反抗,只有用手護住自己的頭。其後警員將他按倒在地,血也流到地上。他躺在自己的一大攤血中。

究竟他做過什麼?《有線新聞》播出的事發前片段顯示,朱同學似乎未曾作出衝擊或破壞行為。片中所見,當晚 11 時許朱同學身穿藍衣,站在港鐵站外與其他人一起看手機,而當時站內已有人聚集及破壞閘機。3 分鐘後,站內破壞持續,朱同學的身影被攝入鏡頭,當時他與破壞車站的示威者保持一大段距離。

朱同學和其餘 3 個同校學生、1 名校友最終被捕, 5 人被控涉嫌非法集結。朱同學的頭被打穿,要縫兩針,右手手指尾骨折,背部有瘀傷,留院逾半個月後,到 9 月尾才能出院。

迦密柏雨中學事後發表聲明,對有學生被警察打傷及拘捕,表示「十分難過和擔憂」,又稱校方盼望獲保釋的同學能夠盡快如常回校上課,「我們會扶持他們,幫助他們從傷痛中站起來,繼續跑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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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傷後遺 好嬲自己

朱同學在 10 月中成功「踢保」,獲無條件釋放,毋須再到警署報到。事情理應告一段落,他的人生路看似回復正常。

其實不然。他在事件中身心所受的創傷,在重返校園後仍不斷湧現。

因為錯過開學近一整個月的課堂,學校為朱同學提供彈性上課的選擇,老師課後也額外幫他補習,但朱同學始終無辦法集中,特别是化學和物理課,他說不知為何每次上這兩科,自己就會頭暈、有想嘔的感覺。

重返校園後不久,朱同學就發覺自己很抑鬱、失去方向,也完全跟不上進度。

同時因為寫字的右手手指骨折,復課後他只能勉強剔起受傷的尾指,用其餘的手指揸筆,慢慢地寫。作文的時候要長期舉起尾指,手指會僵硬、會累,他生自己的氣,「我想限時內交到文,但我手指唔生性。」有次因為作文問題,他發脾氣在課室一拳打在桌面上,「現在回想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變得暴燥⋯⋯但就係好嬲自己,就一拳打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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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同學右手手指骨折

他想盡量忍住瀕臨失控的情緒,但身體始終需要發洩。放學後,當大多分同學已經離開,朱同學就獨自走到高樓層的課室,關了燈,伏在儲物櫃上,思考自己將來可以怎樣,想著想著,就忍不住落淚。面對身邊的朋友,他卻說不出話。

焦慮下,10 月、11 月朱同學開始抗拒上學,整個人更加低沉下去。每天早會他都覺得太吵、人又多,心裡不安;課堂上看到其他同學很努力學習,「但我做得慢、又記不到,令我好氣餒,點解我咁渣?」老師和校長問他有何打算,朱同學不懂回答,只回答正在迷惘之中,「我答唔到,因為我自己都唔知道自己想點」。

朱同學出院的時候曾委託議員助理向外界發放聲明,表示會「重投學習,努力應對文憑試」。現在他卻認為自己當日說錯了,「我沒有想過事件後續的影響對我如此大 … 」

「… 我以為自己做到,事實上就係做唔到。」

和家人、學校商量過後,朱同學決定休學、放棄考 D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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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休養 悔疚猶在

去年底,家人為朱同學準備機票到外國,預計一月回港。家人說這一個月休養期間,他可以自己決定留在外國,還是返港考 DSE。

「其實我當初不太想去,但想到自己的精神狀態 ⋯」醫生也提議,換個新環境生活,或許會對他的情況有幫助。就在上機之前,朱同學終於決定,要離開香港一段時間。

數個月後的今日,他繼續在外地生活,在新環境適應和休養。

他形容,轉到新環境後,自己的精神狀態有好轉,學習壓力也減少,當地有熱心人繼續幫忙情緒支援。之前骨折的右手現在可以握緊拳頭,只是偶爾天氣冷的時候,受傷的手指仍會有些繃緊。展望未來,他仍打算朝住醫療方向就算,希望報讀大學關於生物醫學的學科。

現在 DSE 因疫情而延期一個月,又取消口試和調高中英文校本評核的佔分比重。朱同學回想,當初決定放棄考 DSE,自己也算是避過如此嚴峻的公開試。不過,再請他回想當日離開的決定,朱同學今天仍有猶豫:「自己都有少少後悔到外地,到現在也不清楚是件好事,抑或壞事 ⋯」

他續說,當初身邊朋友安慰他,說在外地仍然可為香港做很多事,幫助其他手足,「其實我現在知道他只是為我好,哄我到外地。」倉促決定離開,讓他覺得對不起一同被捕的同學,「他們仍然留在香港堅持,而自己卻像儒夫逃兵離開,不論是學業上,抑或在社會運動上 ⋯」有時掛念舊友,朱同學卻不敢發 WhatsApp 訊息主動關心,怕朋友正準備 DSE,自己會阻礙對方溫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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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時離開香港休養,朱同學將大埔街坊、有心人和同學所寫的心意咭一同帶到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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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堅持」

他自覺背棄了的,還有仍在香港努力的手足。

朱同學記得九月初開學的時候,當時還未是大埔區議員的中學師兄文念志曾在罷課活動中分享過一句:「不是因為看到希望才堅持,而是堅持才看到希望。」他印象深刻,也曾引用這句話鼓勵其他人。
 
但現在他卻覺得:「自己不配。」他怪責自己根本沒有堅持,「大多人覺得我失去很多,遭受警暴 ⋯ 又有個人情緒和困難,但我這些其實都是雞毛蒜皮 ⋯ 相比其他手足,食甚麼、住哪裏,衣食住行都成問題,其實我又算甚麼?⋯ 我對不起他們,因為我肯定自己未盡最大努力 ⋯」
 
訪問尾聲,記者問朱同學有沒有說話想補充。想了一會,他說自己想向母校的老師道歉。

他回想出院後,很多老師提出為自己額外補習,反而他卻因為疲倦、集中不到精神而推卻,似乎浪費了高中以來老師的教導,最後也無緣將所學知識運用於 DSE 考試中:「學校因為我的事受到不少外來的打擊,學校的情況也很艱難,我很感謝學校的安排和校長的愛護。」

人在異地,雖說在休養,但自責和歉意始終壓在他的心底。他放不下的仍是香港的人和正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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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告:他們的征途

DSE 開考在即,不少受訪的「應屆抗爭者」都表示,自己仍未進入考試的狀態。有同學直言希望快點可以考完 DSE,重新投入社會運動;警察深夜展開拘捕行動,有同學寧願不睡覺也要收看直播。中六生涯在運動抗爭中展開,又因為疫情而倉促完結,中六生如何看待史無前例地艱難、崎嶇的 DSE 征途?他們又怎樣思考自己和香港的將來?

撰文/梁天心